天寒地凍,北風颼颼。石玉林緊了緊身上的破棉衣就要出門。這時,屋里的一個窮伙伴說,老石,去“天下第一窮”測個字吧,保不準會靈驗的,那里的徐先生測字挺準呢。
石玉林失業后天天在街上晃,可他從沒留心街角上的那個測字的。今天,他身無分文了,眼瞅著就要凍餓而死了,雖說自己從不相信測字算命這一套,可聽窮伙伴們說,這個三十多歲的徐先生人不錯,還收養個沒爹沒娘的報童,把自己的一碗飯分一半給那孩子吃。于是,他想去試試。
“天下第一窮”是坐落在兩條相交大街的西北角上,窄小的門面,青磚小房,那樣子像被兩側大樓擠蹲下的一個老人,土頭土臉的。可是,房門上方那大大的“天下第一窮”木匾,卻挺招惹人眼。
石玉林推門進去時,屋里僅有的一張桌子上,徐先生正與小報童喝著開水吃玉米面餅子。見有人進來,徐先生放下餅子問:“先生有事?”
石玉林說:“我測個字。”
徐先生把一塊石板放在桌子上,又放下一節白粉筆說:“請寫個字吧。”
石玉林也沒想,隨手寫了一個“工”字,就是工作、工人的工。
徐先生沒忙看,他從報童的袋子里抽出一張報紙,對那個小男孩說,吃飽了快去賣報吧,我先留一張看看。
小男孩抱著袋子走了,徐先生坐到桌子前看了石板上的字說:“老弟是要找事干吧?看樣子身上已沒分文了吧?這字都寫得無精打采的。”
石玉林沒吱聲。
徐先生給他倒了杯熱水說:“喝口熱水暖暖,你立馬出門向北走,城北有個大工廠正招工,看你的壯體格準行。”
石玉林急走了一個多小時,真的是一片大工廠。聽附近的人說這是國民黨的一個很大的槍炮廠,現在正招工人。石玉林身體魁梧,被招進工廠的鍛造車間。一個月后開了工薪,石玉林特意到城內給徐先生送測字的錢。
徐先生不收,兩人你推他搡的都弄了個大紅臉,沒辦法,石玉林就問:“我寫個字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找事干的,還說得那么準?”
徐先生說:“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上我這兒干什么?看你一臉愁苦樣,肯定失業了,再說我天天看報,消息比你靈一點唄,有啥奇怪的?”
石玉林又問:“我寫個工字有啥講究?”徐先生沉思了一會兒說:“工,頂天立地呀,你就是中間那一豎,將來必有出息。”
下午,徐先生正看當日的《盛京時報》,忽然,一位中年大嫂風風火火推門進來叫道:“徐先生不好了,我那國高畢業的閨女不見了。”
徐先生說:“別急別急,先坐下歇歇,啥時候不見人的?”
大嫂子說:“早上吃了飯就走了,中午沒回來,還少了幾件衣服。”
徐先生叫她寫個字,她隨手寫了個“飯”字,因為剛才她說到吃飯吧,條件反射。徐先生對著這個“飯”字比畫了一會,不一會,他抬頭微笑著說:“大嫂你不用擔心了,這孩子是奔吃的去了,不會有事的。”
大嫂說:“她爸失業后還天天打零工呢,她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能奔來什么呀?”徐先生好言勸說了一陣,送大嫂子走了。
大約過了三個月吧,晚上徐先生剛要關門,那位大嫂神神秘秘地擠進門來。小聲說:“我家閨女有信兒了。”
“哦,干啥呢?”徐先生把門關緊。
“她同學說我閨女跟幾個同學進關了,去了……”大嫂的神情有點緊張。
徐先生笑著擺擺手說:“行了,那就好,那就好哇。”
可是,大嫂還像有話,她問:“你咋知道我閨女沒事,測字這玩意真那么準嗎?”
徐先生低聲告訴她,有一天市里的學生游行,反獨裁反饑餓,巡警把學生趕散了,“你閨女跟幾個學生還鉆到我這兒躲了半天呢。”
大嫂像是明白了什么,“哦哦”著,“別跟外人說呀。”她叮嚀徐先生。
徐先生大聲說:“誰有難事,我測字,別的事咱可不摻和。無飯則反,反了有食呀。”
就在送走大嫂重新關門時,一高一矮兩個穿黑衫戴禮帽的漢子把門一撞就進了屋。徐先生嚇了一跳。高個子問:“生意不錯嘛,天黑了還有人相面測字。”
徐先生定定神,心里立刻明白了這二人肯定是街上的暗探、狗腿子,欺男霸女,東搶點,西卡點,看誰不順眼,到警察局告你個“共產”、“私通八路”什么的。這種人腰里一般都有“硬家伙”。
矮個子伸手拉過徐先生放在桌上的裝錢銅盤,抖了抖說:“這都不夠買盒煙的。”高個子說:“窮鬼,又是‘天下第一窮’,有啥油水,咱還是叫他給測個字吧。”
矮個子說:“看我都把正事給忘了,喂,我們哥們兒今晚要去殺個人,你給測測順當不順當?”
徐先生一驚,忙說:“二位別嚇唬我,你們把錢拿走吧。”
高個子瞪眼睛了:“誰嚇唬你呀,街那頭不是住著個臭教書的嗎,總領學生上街游行,今天我哥倆兒就給他送行,怎么樣,這時候他在家吧?給測測。”說完兩人嘿嘿笑。
徐先生說你們寫個字吧。矮個子抓過石板,一邊想一邊說我們是忙著干事,那就寫個“忙”吧。
徐先生瞅著石板上的字說:“你們聽真話,聽假話?”
高個子一拍桌子:“別人都說你測字準,當然是聽真話了。”
徐先生說:“我說出來,二位不準翻臉。”
矮個子說:“要翻臉早就翻了,你說吧。”
徐先生說:“我看二位還是別去了,此去兇多吉少。你們看這個‘忙’字的左邊是一高一矮二人連手,右邊是個亡字,二人此去必死。”
二人哈哈大笑。高個子說:“等我們干完活兒,明天請你喝酒。”
就在頭天亮時分,許多人家都聽到街西響了幾聲槍聲。兩個起早推車去取豆腐的人,看見幾個人開完槍就鉆小胡同跑了。有二人被打倒在街上,還聽見一個臨死時大叫著,“這他媽的字測得真準啊”,接著就沒了氣。這事是小報童回來對徐先生說的。徐先生聽后只是說:“別亂傳話,快賣報去吧。”
一晃三年,到了1951年春天。軍工廠的工人石玉林到城里辦事。每次他進城都會到“天下第一窮”坐坐,這回他又來了。他推開門,不見了徐先生,只有長高了的小報童。小報童認出了石玉林,就說徐叔叔走了,并取出一封信給他。
只見信上寫著:“石老弟:別來無恙。我因事走了,臨行總想著回答你的疑問。你問測字靈嗎?其實,測字只是個拆字游戲,至于靈驗了一些事,也是見仁見智的,再說我天天看報紙,也能從中悟出一些事理,獲得一些消息,希望你也要養成讀報的習慣。至于為什么牌匾上是‘天下第一窮’,你想想,舊社會多少人生活苦難,多少人失去活下去的信心?而我自稱‘天下第一窮’,就是讓窮苦人看見世上最窮的我還在努力地活著,那么比我好的第二窮、第三窮們有什么理由不去努力追求新生活,追求翻身的好日子?我最窮,我活著;你不最窮,你有什么理由不去奮斗新生呢?”
石玉林再三追問徐先生的去處?小報童就是一問三不知。但他說:“徐叔叔會回來的,你等著吧。”
石玉林在這條街上也向幾位老街坊打聽,有老人說徐先生過去是老師,日偽時期他不愛給日本人服務,就擺個相命攤糊口,如今他又回中學教書去了。可也有人說徐先生可不是測字混日子,他那“天下第一窮”小屋是地下黨的交通站,現在呀,有新任務了,誰也沒告訴就走了。
徐先生的測字可靈了,咱這地方都這么說、這么傳。可多少年了,誰也沒再見到他。
(特邀編輯/章慧敏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