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心海

　　一、空中歷險
　　
　　夜航開始了，跑道燈亮起來，一架新型戰(zhàn)機咆哮著，像一柄出鞘的利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馳而去。按理說九種機型的磨礪足以將一位飛行員的心磨出老繭，不會再驚嘆于飛行的壯美了。可是林天強不一樣，他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只要一聽到戰(zhàn)機轟鳴就禁不住熱血沸騰。
　　燈河、流星、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新戰(zhàn)機傲人的身姿……猶如興奮劑，將林天強的飛行欲望推向極致。將要進行的課目是近距空戰(zhàn)對抗訓練，林天強進入座艙，心中早有了必勝的信心。他和戰(zhàn)友的雙機編隊呼嘯升空，很快到達指定空域，可就在這時飛機語音告警：“減小右發(fā)轉速！”
　　左右發(fā)動機出現轉速差，減速非常明顯。糟糕，空中發(fā)動機出故障了！林天強一邊向塔臺指揮員報告，一邊進行一系列特情處置動作。
　　新型戰(zhàn)機價值昂貴，一定要把它保住。林天強給自己下了死命令。在地面指揮員的指揮口令聲中，他迅速收右發(fā)油門到停車位置，保持好飛機狀態(tài)，以每小時600公里的速度下滑。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穩(wěn)住，一定要穩(wěn)住！”他心里非常清楚，此時此刻，哪怕是一個微小的錯誤操作，都有可能造成機毀人亡的后果。豆大的汗珠串串滴落，像雨點一樣打在蹬舵的雙腿上；緊握駕駛桿的雙手用力過度，虎口裂了，鮮血滲出，掌下猩紅一片……林天強雙眼暴突，竭盡全力和死神抗爭。
　　終于看到那美麗的燈河了，林天強慢慢下降高度，對準“河”的中央放下起落架，手輕柔地帶桿，腳穩(wěn)穩(wěn)地蹬舵，只聽“咚”地一聲，飛機主輪終于穩(wěn)穩(wěn)地落在跑道上。
　　一瞬間，地面上的消防車、救護車，各類人員、各級干部一齊朝飛機奔過來。十多分鐘的空中搏擊，林天強心力交瘁，望著這繁亂的場面，就像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電影，當人們把他從座艙里抬出時他才回過神來。
　　回過神來的林天強發(fā)現自己躺在擔架上，頓覺無比羞愧。他猛地翻身站起，連連搖手說：“沒事沒事。”憂心如焚的團政委把他往擔架上拽，吼道：“給我躺上去！”林天強兩手一攤，說：“我一點皮毛沒傷著，搞那么大動靜干嘛！”政委被噎住，瞪著兩眼說不出話。林天強聳聳肩，做了個夸張動作，想幽它一默，不想卻失敗了——周圍人都像政委一樣瞪著兩眼看他，沒有一個人笑得出。林天強說：“我真的沒事，你們緊張什么？”說完大步流星地朝空勤休息室走去。
　　脫下飛行靴，嘩嘩地倒出半靴子的汗水，疲憊像潮水般襲來。林天強就勢一倒，四仰八叉地躺在空勤休息室的長椅上，仿佛才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把只有一臺發(fā)動機的新型戰(zhàn)機飛回來了。后來，林天強的這一壯舉被新聞記者表述為：英勇頑強的?？招埴棾晒?chuàng)造了海軍航空兵歷史上新型戰(zhàn)機夜間單發(fā)安全著陸的新紀錄。
　　飛行出現意外提前結束，回到宿舍樓，戰(zhàn)友們都來安慰他，要擺酒設宴給他壓驚。林天強忙制止，說他累了，只想睡覺。
　　林天強熄了燈，“嘭”地一聲倒在床上，仿佛卸掉沉重的盔甲，身體上的緊張疲憊就煙消云散了。他閉上眼，可腦子里的第三只眼卻目光炯炯，脧巡著千里之外家的溫馨畫面。山區(qū)的夜很靜，放大了窗外蟲鳴。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像一曲交響樂，漸漸演繹到高潮，雄壯激昂如飛機轟鳴，震得人耳膜生疼，用被子蒙了頭都沒用。林天強無奈，一個鯉魚打挺蹦起，撲到書桌前。
　　剛把臺燈擰亮，電話鈴就響了：“天強，睡不著？過來陪陪你吧?！?br/>　　“不用了政委，上個廁所，馬上就睡?！蹦┝?，又補充道，“政委，你也休息吧，我沒事，真的沒事！”
　　放下電話，林天強嘆了口氣，知道今晚有許多顆心在牽掛著他，有許多雙眼睛在朝他宿舍的窗戶看，他不睡他們也不會睡，他的宿舍有什么動靜都會令他們惴惴不安。一股莫名的感動涌上心頭，于是趕緊滅了燈，鉆回被窩。
　　林天強在被窩里在手機上摁他想寫而沒能寫成的信。本來想寫一封長信的，只能長話短說了：
　　真真：今晚特別想你，特招入伍的事你再考慮考慮吧！
　　
　　二、人生難題
　　
　　林天強和顏真真的愛情很是浪漫的，在通訊如此發(fā)達的時代，他倆依然采用鴻雁傳書的古老方式。也難怪，從戀人到夫妻，他們彼此用文字鋪就了一條情感路。顏真真是一位從小就夢想著走出大山，走近大海的山村女教師，當初別人給她介紹林天強，說飛行員一結婚家屬就可以隨軍，而且林天強是海軍飛行員，也就是說嫁給林天強不僅能走出大山，還能走近大海。顏真真立即同意建立戀愛關系，并主動給林天強寫了一封附照片的信。這封信的文字清麗動人，與照片上女孩兒的氣質很相配，一下子抓住了林天強的心。從此，他們開始了山與海的對話。兩年后，顏真真如愿以償，拎著滿滿一箱子情書告別大山，隨軍來到東南沿海某機場。
　　沿海真好?。〗洕l(fā)達，生活時尚，雖然還是當小學教師，收入卻是原來的五六倍。顏真真欣喜、感動，滿腔熱情地投入新生活。這一切都是丈夫帶來的，顏真真對林天強的愛更深了。
　　顏真真對林天強極盡體貼，林天強對顏真真珍愛有加，夫妻倆的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沒過多久，他們就有了兒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在好日子的激勵下，林天強的事業(yè)發(fā)展很順利。他的飛行技術拔尖，每次改裝新機型，都是首批改裝對象。他先后參加過十多次重大演習，是海軍最年輕的特級飛行員之一。 當他把特級飛行員證章捧回家給妻子看時，顏真真撫摸著它，感覺無比自豪，說：“天強，你真了不起！”
　　林天強深情地看著妻子，說：“不是我了不起，是你了不起，你調動了一個男人的全部潛能，你說你有多么了不起！”
　　顏真真就勢靠在丈夫的胸口，嗔道：“油嘴滑舌！”
　　林天強摟著妻子，說：“去年暑假你和兒子回老家，我沒少挨指揮員批，動作不是做過了頭就是做得不到位，毛毛燥燥地把握不好節(jié)奏。真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外場，一想到你和兒子我的心就特別踏實?！?br/>　　顏真真忙說：“今后要休假就一塊兒休，我們娘兒倆守著你?！?br/>　　林天強笑道：“好老婆，我就這意思，不許你再把我撂下不管?！?br/>　　嫁給飛行員，顏真真徹底改變了命運。然而世事難料命運詭譎，新機改裝，從全海軍抽調尖子飛行員，林天強有幸被選中，新機種駐地在一個窮山溝，擺在顏真真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放棄沿海開放城市的優(yōu)越生活，重新回到大山；要么兩地分居，和丈夫過牛郎織女的日子。
　　人生不能走回頭路，可是恩愛夫妻天涯相隔又是那么的痛苦，顏真真彷徨、猶豫，一下子陷入兩難境地。
　　林天強到外地改裝、培訓，夫妻倆又恢復了兩地書，內容比戀愛時實際多了。戀愛時是滿紙情話，兩地相思，憧憬將來在一起的幸福生活，浪漫溫馨得不食人間煙火。而現在是柴米油鹽瑣瑣碎碎，老夫老妻般問候對方的身體起居，關心兒子的成長進步，討論家庭的未來走向。林天強說你過來吧，一個人拉扯孩子不容易。顏真真說我能行，我得讓孩子在這邊受好的教育。林天強說你還是來吧，好幾個軍嫂都來了，團長愛人也來了。顏真真倔強地說，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林天強說上級關心咱新機部隊，你要是愿意來可以特招入伍。顏真真說我入伍能干啥，當了那么多年的教師，我舍不得這三尺講臺。
　　顏真真到底來部隊了，來探親也是來探虛實，來探探這山溝到底落后到什么程度，自己是不是能夠接受。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顏真真還是受到了刺激。狹窄的公路崎嶇坎坷，泥濘難行，從車窗看出去是荒蕪的群山、貧瘠的土地。顏真真剛剛告別都市閃爍的霓虹、高大的玻璃幕墻。兩相對比，宛若天地，一路行來，顏真真的心越來越涼。
　　終于到了路的盡頭，孤零零矗立著幾幢新建的營房—目的地到了。下車步行到機場招待所，幾只水牛緩緩走在前頭，屙下一攤攤新鮮牛糞，得跳著走才行，刺鼻的臭味熏得人頭暈。顏真真的心掉到了冰窟窿，那一刻，她想她是絕對不會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來的。
　　
　　團長愛人馮大姐來看顏真真，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人民功臣王昆是位了不起的海空英雄，曾經擊落擊傷過五架敵機、創(chuàng)造了世界空戰(zhàn)史上“三個第一”，在一次戰(zhàn)斗值班返航途中因突發(fā)胃出血休克在座艙里，失去操縱的飛機墜毀……王昆犧牲時才27歲，他的愛人痛悔不已，懊惱沒能及時掌握丈夫的病情，低估了疾病給丈夫帶來的重創(chuàng)，使得丈夫英年早逝。馮大姐說：“咱們是飛行員家屬，跟別的女人不一樣，照顧好他們是咱們的責任。真真，你應該到他身邊來。你想啊，不飛行的時候，別的飛行員都回家了，他卻孤零零地呆在宿舍里，我看著都心疼?！?br/>　　政委也來看她，說：“你們空勤家屬是丈夫飛行上的安全員、工作上的指導員、生活上的服務員，其實啊你們才是政委，我這個政委是暫時的，你們是終身的。小顏，你這個政委啥時候上任??？”
　　顏真真低頭不語，這個問題太難回答了。政委笑道：“當然，這個政委不好當，得做出很大的犧牲。不過，小顏，天強是個飛行天才，嫁給他是你的福氣，就是做再大的犧牲我認為都是值得的。”
　　走之前，團里組織空嫂現場感受飛行，身著新式飛行服的林天強英武帥氣，與兇悍威猛的新戰(zhàn)鷹人機合一，彰顯出的陽剛之氣令顏真真怦然心動。這樣的感覺好多年沒有過了，顏真真好像回到了初戀時的美好時光。
　　座艙里，林天強給顏真真做了個“OK”手勢，顏真真也給林天強回了個同樣的手勢。開車了，引擎聲驚天動地。緊接著，戰(zhàn)鷹如利箭般直刺藍天，那如虹的氣勢撼人心魄。飛機聲太響，馮大姐附在她耳旁大聲說：“來吧，給這樣的男人保駕護航，值！”
　　可是顏真真還是走了。
　　
　　三、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改裝前，很多人都勸林天強別改了，理由有兩點：一是考慮到改裝人員都是海軍的精英，個人發(fā)展困難，在原機型團是骨干，職務問題容易解決。另外就是把安在沿海開放城市的家拖到內地偏僻山溝里，對不起老婆孩子。對于第一個理由，林天強不認同。好馬需得好鞍配，好兵尤愛好裝備。對于一個飛行員來說，飛不上最先進的戰(zhàn)機，縱然飛行技術再高，發(fā)展前景也有限。所以，把眼光放長遠了看，必須抓住這次難得的改裝機會。對于第二個理由，林天強承認它確實是需要認真考慮的。對于他們這個家庭來說，這個理由是那么的充分。果然，回家一說，一向溫順體貼的顏真真情緒非常激動。她說她好不容易走出大山，走近大海，不可能再走回頭路。那些日子，他們家的家庭氣氛很不好，要么沉默，要么爭吵?？墒堑搅嗽摮霭l(fā)的時候，林天強還是出發(fā)了。
　　林天強走后，顏真真賭氣不和他聯(lián)系，林天強的信倒是像鴿子一樣不斷飛來。
　　真真：
　　其實海并不遙遠，它就在我們的心里。這么說有些矯情，不過我知道你能聽懂。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片海，希望我們能擁有同一片心海。
　　是啊，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海，可是為什么要讓我走進你的心海，而你就不能走進我的心海呢？顏真真還是委屈。
　　真真：
　　我們現在每天上午要連續(xù)上6個小時的課，下午2點多才能吃上午飯，接著又是2個小時的輔導。從住地到學習場所坐車往返需要3個小時，晚上還要整理筆記到深夜。一天學下來，腰酸背痛，好不容易躺下，白天學的各種參數、戰(zhàn)技指標又像放電影般地在腦海里一幕幕呈現。新裝備技術含量高，掌握起來真不容易??！不過真真，有你支持，我一定能取得好成績。
　　我支持他了嗎？顏真真讀著信，愧疚的感覺油然而生。
　　真真：
　　給你說個笑話，可能是弦繃得太緊了，今天我躺在病床上，腦海里還在回想著座艙里各個開關的位置，口中念念有詞背著口訣，雙手還在空中比劃著，開電門、對儀表、點火……同室病友還以為我發(fā)燒，燒得神志不清了呢。
　　他生病了，生的什么病？竟然住院了！該不會是出飛行事故受傷了吧？可這狡猾家伙就是不說清楚。顏真真終于忍不住回了信。林天強接到，會心地笑了。展開一讀，卻只有三個字：“什么??？”林天強回：“重感冒?！鳖佌嬲娣街袭?，回信罵林天強不安好心，成心氣人。林天強說不試試咋知道你愛我有多深。這一來二去的，兩地書就自然而然地續(xù)上了。
　　其實，林天強走后顏真真一直處在矛盾的漩渦中，沒過過一天安穩(wěn)日子，難眠的夜晚她只好上網打發(fā)時間。林天強遇險的那天晚上，顏真真坐在電腦前，夜已經深了，清脆的短信提示音把她嚇了一跳，一看，竟然是天強來的。軍人用手機的時間場合是有限制的，林天強很少給她發(fā)短信。顏真真好奇地摁下按鍵：“真真，今晚特別想你……”
　　顏真真的臉騰地紅了?；氐溃骸拔乙埠芟肽恪！?br/>　　那邊很快回過來：“你和兒子在身邊我的心才踏實，答應我，快點過來?！?br/>　　這就不像夫妻間的情話了，顏真真隱隱覺得有些不安，立即聯(lián)想到林天強說過的話“去年暑假你和兒子回老家，我沒少挨指揮員批，動作不是做過了頭就是做得不到位，毛毛燥燥地把握不好節(jié)奏……”于是忙問：“出了什么事？”
　　那邊說：“沒事沒事，快點睡吧，晚安！”
　　接下來的幾天，顏真真心里像壓了塊石頭，沉沉的，重重的。也靜不下心來上網了，鼠標東點一下西點一下，千奇百怪的社會新聞被點出來，卻沒有一條吸引住她的眼球。在搜索中敲下“海軍航空兵”幾個字，輕擊回車鍵，關于海軍航空兵的消息立刻占據了整個屏幕。顏真真一條一條讀下來，就讀到了這樣一條消息：
　　與死神搏斗—海空航空兵特級飛行員林天強成功創(chuàng)造新型戰(zhàn)機夜間單發(fā)安全著陸新紀錄。
　　顏真真頭皮一緊，再看具體內容，丈夫與死神搏斗的整個過程驚險再現。顏真真只覺得心頭憋悶，喘不上氣，直到“哇”地哭出聲來才找到宣泄的渠道。這一哭竟收不了場，仿佛要把所有的怨和恨、苦和樂、傷和痛、悲和喜都隨淚水宣泄出去似的。哭完了，紛繁復雜的思緒也理清了，立即給林天強發(fā)短信：“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睂Ψ經]回。又打長途到團里，值班員說正飛行呢，請她改時間打。
　　放下電話，顏真真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此時此刻，到山溝里陪丈夫安全飛行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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