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刺

　　1
　　
　　入冬的第一場雪，從昨日傍晚便開
　　始紛紛揚(yáng)揚(yáng)。破曉時分，整個御馬河川，仍被漫舞的雪花籠罩著。
　　御馬河河面上，已結(jié)上了層厚厚的冰。雪片落在冰面上，似乎能聽到籟籟的聲響。河兩岸的雜樹和灌木，枝丫被厚厚的雪壓下，像倒掛著的億萬支棉花糖。散布在兩岸的數(shù)十間房舍，全被雪堆上了。貼近屋瓦的舊雪融化后，順著檐溝往下滴，但很快便被寒冷的天氣留住，成了瓦檐下掛著的冰棱。
　　往日人來人往的御馬集，這會兒一個人影不見。只偶爾有人吱嘎聲推開窗，吸溜著鼻子，抬頭望望陰霾的天空，扔下句對天氣的咒罵，然后又啪的關(guān)上了窗。也難怪，在這樣的天氣里，呵出一口氣，也會立刻凍結(jié)成冰的。連相見橋下灌木叢中，昨晚孩子們堆起的雪人，那胡蘿卜做的鼻頭，已有大半截被凍成了黑色。
　　但剪刀的手心，卻有被汗浸濕的感覺。每一次有大行動，剪刀都會有這樣的感覺。盡管從昨夜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在相見橋下寒冷徹骨的御馬河中，整整呆了十個時辰。
　　御馬河不寬，只三五丈。水也不深，就七八尺。剪刀蜷曲著身子蟄伏在河底，像一塊黯淡無光，被河水沖刷過數(shù)百年的石頭。他微睜著眼，透過冰層下潺潺流過的水流，透過水流上面鏡子樣的冰層，注視著灰蒙蒙雪花籠罩下的相見橋，心里像燃著爐炭火。
　　“剪刀石頭布，長短黃泉路”。近年行走江湖的人，都對這個名號談之色變。剪刀石頭布是三人殺手組合。十年時間里，一共行動八十一次，無一次失手。這八十一次，每一次死的人，都是江湖上名頭很響的人物。這一次要刺的人，名頭自然也不小。
　　靠近相見橋，那間破陋的小酒鋪里，這會兒幾個粗豪的漢子，正圍坐在火爐旁，烤著火喝著酒說著話。
　　“這么冷的天氣，風(fēng)大先生會來么？”
　　“他當(dāng)然會來。這幾年，無論風(fēng)霜雨雪，風(fēng)大先生都天天會到相見橋下垂釣?！?br/>　　“呵呵，這樣的天氣釣魚，那才有獨(dú)釣寒江雪的味呢。這樣大好的時節(jié)，風(fēng)大先生怎會放棄？”
　　這一次要刺的，就是風(fēng)大先生。
　　
　　2
　　
　　十天前那個早上，老爹在能最早感
　　受新陽初照的“曉照亭”說出這次的任務(wù)時，三人組之首的剪刀，胸膛像被朔風(fēng)洞穿，凜冽的風(fēng)直吹到了心上。
　　老爹背對著凜冽朔風(fēng)，微瞇著的眼睛里，全是慈愛與關(guān)切，話語也是那么柔和溫暖?！澳銈兌际俏业膬鹤?，我真不愿意讓你們再去冒險?！?br/>　　剪刀石頭布原本是流落街頭的乞兒，如果沒有老爹的收養(yǎng)，也許他們早就凍死或餓死了?！捌鋵崳@些年掙下的銀子，足夠你們快快活活過完下半生的。我原本打算在年關(guān)前就把銀子分給你們，從此再也不做受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的勾當(dāng)?？墒沁@一次，找我的是個老主顧。而且，他出的價錢不低。我很是躊躇啊。”老爹的口氣里透露出太多的無奈?！澳銈冏屑?xì)斟酌斟酌，這趟生意，接，還是不接？”
　　“接！”布圓瞪著眼睛，眼里閃射出狂熱的光?！拔覀冐M非一向都是接的最難做的活兒？這世上哪有打不死的老虎殺不死的人？”
　　“接?！笔^話一向很少。
　　老爹回頭看定剪刀，他的眼里裝滿了慈祥與關(guān)切。朔風(fēng)吹亂了他斑白的頭發(fā)，吹刮著他皺紋阡陌的臉，讓剪刀心里一陣隱痛。老爹真的老了。他輕輕吐出一個字，“接?！?br/>　　老爹抬手抿了抿被朔風(fēng)吹亂的白發(fā)，臉上綻出笑意。“這是你們的最后一刺！我等你們回來。我相信你們！”停了停，又說：“從前你們行動，我都要你們不成功不回頭。但這一次，成，便刺。不成便速退。我老了，希望能看到我的兒子都完整地活著?！崩系难劭羲坪跻褲駶?。
　　剪刀石頭布的臉上，都現(xiàn)出感動之色。接下來，他們開始擬定刺殺的步驟，并開始演練。這么多年從未失手，有時候要刺殺的人比他們武功更高，但都死在他們手里。因為他們的計劃一向最周密，因為他們刺殺用的方式，一向是旁人想像不到的。
　　這一次的行動，得有雪掩護(hù)。
　　雪在昨天傍晚，終于飄落，并且一直不停。
　　
　　3
　　
　　集鎮(zhèn)那頭，終于傳來了腳步聲。小
　　酒鋪里的人，都探長了頭，熱切地招呼：“風(fēng)大先生，您老釣魚來了？”
　　風(fēng)大先生須眉皆白，看上去比老爹還老。他戴著貂皮帽披著裘袍，正慢慢走向相見橋。他的身后，一個仆人模樣的中年人撐著把油紙傘，肩負(fù)著細(xì)長的釣竿，寸步不離地緊跟著。風(fēng)大先生已有很多年沒在江湖上行走了，就隱居在御馬集西頭。大半的時間，就耗在釣魚上。風(fēng)先生釣魚，只到相見橋下。因為那里建橋時，形成了滹沱，水位比其他地方都深。水位深的地方，魚自然比其他地方多。
　　小酒鋪里早有人將大錘鐵釬送到橋下。這會兒，仆人已將橋下坐得極光滑的一塊石頭上的浮雪掃盡，再墊上塊棉褥子，讓風(fēng)先生坐下，然后揮舞大錘破冰。大錘砸在冰層上，發(fā)出鏗鏘的金鐵交鳴聲。
　　剛才圍坐在小酒鋪里火爐旁的人，這會兒都聚在橋上?？达L(fēng)先生釣魚，其實是極大的榮幸。風(fēng)大先生叱咤江湖，最少有三十年。是眾望所歸的大英雄大俠客。大英雄大俠客，原本不是容易見到的。所以，剛才還詛咒的冷，似乎已被忘卻了。
　　因為有橋面遮著，橋下那地方是惟一比較干爽的。風(fēng)先生袖著手，坐在鋪著棉褥的石頭上，臉上一直掛著淺淺的笑意。不知道這笑，是對仆人那行之有效的動作表示的贊許，還是對即將進(jìn)行的垂釣充盈著信心。
　　冰層已炸出一道道裂紋，仆人扔下錘，操起鐵釬，往裂紋中一插，輕輕一撬，一陣“嘩啦”聲響，冰層迅速順著裂紋，碎成無數(shù)塊，然后倒豎著，沉進(jìn)河里，現(xiàn)出蒸發(fā)出騰騰水霧的河面。仆人又將鐵釬插進(jìn)河水中，不停地攪動。久凍的河水里，那些魚們也是不耐寒的。都蟄伏在河底水草中，一動也懶得動。只有攪動河水，讓水流在攪動中生出暖意，魚們才會游出水草叢。
　　仆人手里的鐵釬，大半都浸在水中，激烈地攪動，令水花激濺、河水翻騰。風(fēng)大先生的手，已從袖中脫出，相互摩挲幾下，準(zhǔn)備要垂釣了。
　　這時，仆人的動作突地一頓，鐵釬脫手，迅速沉進(jìn)河里，跟著他也向河面栽去。橋上的人全都大驚，不明白這仆人是怎么回事？驚呼聲還沒發(fā)出，風(fēng)先生手里的釣竿“嗖”一聲抖直，釣線已纏在仆人腰上，往后一帶，仆人仰面跌倒，手掩著的咽喉上分明可見一點鐵器的亮光。
　　刺殺！橋上的人大驚失色，蜂擁著回身跑向酒鋪。敢于刺殺風(fēng)大先生的人，手段自然高明，一場拼殺，自然會很熱鬧。只是再喜歡熱鬧的人，也希望自己能活著。高手相拼，倒霉的一定是離得最近的庸人。
　　橋不寬，圍聚的人一混亂，一直探著頭站在橋墩前向下看的瘦小年輕人，立時被人擠落下橋。年輕人“哇哇”直叫，頭下腳上地直向河心跌去?？纯匆芽斓M(jìn)河里時，身子卻不可思議地一折，一篷暗器比漫舞的雪花更密集，尖嘯著劃破清冷的空氣，將風(fēng)大先生籠罩著。他手里已有刀，刀破空直砍風(fēng)大先生。
　　“篷”一聲響，風(fēng)大先生撐開油紙傘。暗器釘在傘上，立刻紛紛墜落。那傘紙，竟比牛皮還堅韌。暗器剛剛擊落，寒光閃閃的刀已砍近。橋下太窄，風(fēng)大先生只好一抖釣竿，拋出死去的仆人，去迎擋刺殺者當(dāng)胸那一刀。跟著身子向后蕩開，飄向橋外。
　　橋外是掛著冰棱的灌木，灌木中有個足有丈高的雪人。雪人臉上憨憨的笑容，仍未被風(fēng)雪完全改變?？纯匆淹说诫x雪人不到三尺處，雪人腰際突然現(xiàn)出道刀光，跟著雍腫的身體嘭地炸裂，一個矯健的身形蕩起，刀已直砍風(fēng)大先生的后心。
　　“嘩”！一道瀲滟水光沖天而起。比瀲滟水光更亮的，是刀光。剪刀的刀從來是最有效的攻擊。他的目標(biāo)，是風(fēng)大先生的脖子。在水里蟄伏，他已將殺氣聚集到十二分。對自己這一擊的信心，也有了十二分。但水光剛沖出水面一丈，瀲滟的刀光便黯淡下去，人也“撲通”一聲重新跌進(jìn)河里。因為他已看到，精心設(shè)置的殺局已被破。
　　迎擋布的攻擊的，是那個死去的仆人的尸身，布回刀一格，刀光過處，已砍在仆人的腿上。仆人的腿沒斷，只發(fā)出聲嗆然的金鐵交鳴聲。刀未斷腿，布臉上已現(xiàn)出驚駭之色，但容不得他重新攻擊，那死了的仆人，已一腳踹在他胸口，胸骨斷裂聲清晰可聞。
　　
　　“雪人”是石頭。石頭的刀已砍到風(fēng)大先生背心的一尺處，已將風(fēng)大先生身上的裘皮袍上的毛，激得向兩邊分開。風(fēng)大先生頭也未回，手里釣竿從腋下刺出，石頭的刀離目標(biāo)只差兩三寸時，嗆然跌落。風(fēng)大先生的釣竿，已刺進(jìn)他咽喉。血濺出，血染飄舞的雪紅。跟著，風(fēng)大先生手里的釣竿從石頭咽喉脫出，奪地釘向河心……
　　
　　4
　　
　　能夠最早迎接曉陽初照的“曉照
　　亭”里，老爹正瞇著眼睛，注視著多日不現(xiàn)的冬陽，將暖光投映到正在融化的雪上。他左手持杯，右手持壺，一邊淺淺地呷著酒，一邊喃喃道：“雪融的時候，才真正是最冷的時候?！彼菍χ舻墩f的。剪刀就站在他身后?！霸趺粗挥心慊貋?？”
　　剪刀沒有接他的話頭，鐵青的臉上隱隱泛出痛苦之色。他的肩上，還在淌血。風(fēng)大先生的釣竿，破水后仍有非凡的殺傷力。他問老爹：“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老爹回頭，眼光仍充滿慈祥和關(guān)切。
　　剪刀臉上的痛苦更重。“如果風(fēng)大先生的仆人不是彭九……”
　　彭九是“威武鏢局”總鏢頭，兩條腿銅澆鐵鑄般刀槍不入。他原本是一方大豪，根本不可能是風(fēng)大先生的仆人。
　　“我老了，想舒舒服服過幾天日子，比如，將這曉照亭重新修葺，再招幾十個下人什么的。大半生在刀鋒上闖，我失去了很多享受生活的機(jī)會?！崩系攘丝诰?，語氣里透著蒼老和無奈，“老了的人，有的將財富看得很淡，有的將財富看得很重。我是后一種人?！?br/>　　“所以，你將我們出賣給風(fēng)大先生？”剪刀的臉已扭曲，眼里盈動的淚光中竟?jié)B著血。“你要將所有的銀子留下，我們也不會有任何異議。因為，你畢竟養(yǎng)育過我們……”
　　老爹臉上的肌肉抽搐了，苦笑著搖頭道：“那樣的話，老爹怎么說得出口呢？假手于人，豈不是殺人的上上招？”
　　“所以，根本沒有最后一刺。如果有，也是你安排來對付我們的？”剪刀渾身哆嗦，“你好心收養(yǎng)我們，其實，只是將我們培養(yǎng)成殺人賺錢的工具！”
　　“江湖正道人士，無不對剪刀石頭布恨之入骨。像風(fēng)大先生那種以大俠身份自詡的家伙，恰巧知道剪刀石頭布要刺他，怎會不好好利用這機(jī)會？”
　　老爹不理會剪刀的話，只一口飲盡杯中酒，冷冷地自顧自說。他的臉上，已籠上了層紫氣。“我只是有些奇怪，有風(fēng)大先生和彭九聯(lián)手，你怎么能活著回來？”
　　“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崩系等换仡^，“曉照亭”外，風(fēng)大先生和彭九并肩而立。說話的是彭九?！耙驗樗炎詈笠淮痰臋C(jī)會賣給了我們?！?br/>　　“嗆啷”一聲響，老爹手里的杯子和壺跌落下地，心也迅速冷了下去。他沒想到，精心布置的最后一刺原來最終刺的卻是自己。
　　江湖正道一直想除掉剪刀石頭布，可除掉幕后操縱者，豈非是他們更大的心愿？
　　剪刀手腕一翻，手里多出口短刀。他慘然一笑說：“這是我的最后一刺！”短刀回轉(zhuǎn)，刺進(jìn)了自己的胸膛……
　?。ㄌ匮庉?章慧敏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