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劃亮絕活
1944年6月的湖南瀏陽城。
在這個聞名中外的花炮之鄉, 現在是一片死寂, 花炮作坊全都關門歇業了。可是,一年一度的瀏陽花炮會馬上就要到了。 日本鬼子為了掩蓋他們侵略的罪行, 強令各家炮坊在陰歷六月廿三花炮節這天都要參加,還要當場評選出瀏陽花炮王。然后,再在八月十五中秋節之夜由花炮王領頭舉辦一場煙花大會,燃放瀏陽最大最美的煙花。
日本鬼子這么做的目的誰都心里清楚,他們的戰地記者要把這個活動拍成新聞片播放,以蒙騙世人。
為了防止這個盛會流產,日本兵在每家花炮坊都扣押了一名人質。
瀏陽城一共有33家花炮坊,這些當家人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事情,一時束手無策。就在消息出來的當晚,他們全都不約而同地來到花炮行會會長李四成家商量對策……
李四成六十出頭,他為人正直,行事公正。前些年他的胞弟李志遠犯了行規,被他剝裸了上身,將五千響“二踢腳”纏在身上,在各炮坊當家面前施了“炮刑”。這回,打大家進門后他就一直在聽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自己卻不開口。
大家的心里都敲起了小鼓鼓。按李四成的脾氣,就是寧肯掉腦袋也不會向鬼子屈服的,怎么現在他卻不發表意見了呢?一時,室內的空氣沉悶了起來。
這時,李四成說話了:“六月廿三本來就是我們傳統的花炮會,在這天辦花炮會怎么會丟臉呢?我看,那天大家都要亮出自己的絕活兒,別讓鬼子小瞧了咱們瀏陽花炮!”
這話一出,眾人有些吃驚,但會長發話了,大家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等眾人一走,兒子大虎立刻氣呼呼地嚷開了:“爹,咱們的絕活兒,是給咱中國人瞧的。為鬼子擺好看,咱怎么丟得起那人?”
大虎性子剛烈,盡管扣在鬼子手里的是他七歲的兒子虎頭,他也沒有半點屈服的意思。
李四成淡然一笑說:“要救鬼子扣的人質,只有依了鬼子。要罵,就由人罵去吧。這屆瀏陽花炮王照例還得爹來做,不能旁落他人!”
見父親拿定了主意,大虎又氣又惱,狠狠地一跺腳走了開去。
“花炮王”易主
轉眼就到了六月廿三。
這天晚上,瀏陽城里的居民都來到城中校場。校場中央,雪白的石灰劃著三十三個大框,三十三家花炮坊各帶著自家制作的花炮立在指定的框里。正中位搭置著個臺子,上面坐著鬼子的頭頭腦腦。
一個翻譯在臺前尖著嗓門聲嘶力竭地嚷道:“皇軍說了,為了大東亞共榮,今年的花炮比賽要格外隆重。皇軍用十六兩純金打了個金燦燦的金牌,獎勵本屆花炮王!現在,比賽開始!”
各家炮坊相繼燃放出了自己制做的花炮。一時間,“穿云箭”嗖嗖飛竄,“飛天鼠”爬高伏低,“旱地龍”驕驍不群,“奇聲炮”虎嘯龍吟……整個夜空中,異彩紛呈,絢麗奪目,奇聲迭起。一大幫鬼子像鵝一樣伸長脖子,看得發癡。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李四成沖大虎一點頭,大虎心領神會,將一輛小車推到場中。只聽“噼”一聲銳響,一枝臂粗的炮仗,拖曳著亮麗的火花,直向夜空竄去。那火花漸漸形成個漏斗狀,愈來愈大。一直竄到數百米高空,尾部的火花差不多有一丈見方。緊接著,“轟”的一聲巨響,夜空中炸出個熾如烈日的大火球,跟著大火球迅速分開,變成萬千個小火球,各拖著亮麗的尾巴,向四面八方散開,開成璀璨的花樹。高空中“噼啪”聲不絕,火花火球交錯輝映,壯麗非凡……
李四成又當上了花炮王。翻譯官一邊把金牌往李四成手里塞,一邊說:“從今晚起,你一家大小就住到皇軍軍營里,皇軍天天給你們好吃好喝。等你八月十五為皇軍放了花炮后,還另有重賞。”
李四成一咬牙,伸手正要接金牌,突然邊上有人陰陽怪氣地說:“他會的我全會,我會的他卻不會。憑什么他當瀏陽花炮王?”
李四成心里一沉,回頭一看,只見身后立著個竹竿樣瘦長的人,不是胞弟李志遠還能是誰?
李志遠沒學好,年輕時染上了吸食鴉片。自從他嫌兄長礙手礙腳后,便自立門戶,也打出了“李記花炮坊”的招牌。畢竟是一母同胞,李四成對他忍讓有加。有一年,一河南客商訂了近千箱花炮,因為量大,每家炮坊多多少少都分到了份額,可李志遠因為抽鴉片,缺少了購買原料的本錢,他便自作聰明地偷偷在花炮里加了很多黃泥,結果自然是燃放不出效果。
客商發現質量有問題后上門問罪,并發下狠誓,再也不買瀏陽花炮了。作為會長,李四成當然要將事情查清楚,結果,查來查去發現是胞弟李志遠壞了瀏陽花炮的名聲。李四成沒有姑息遷就,而是按家法處了兄弟“炮刑”,又依行規將他逐出行會,終身不準再制瀏陽花炮。從此,兄弟倆便形同陌路,不再制作花炮的李志遠沒幾年就把家當敗了個干凈,最終妻離子散,成了“孤家寡人”。不過,也有人發現,李志遠這段日子一直在琢磨并研制幾乎在瀏陽絕世的花炮技藝,沒人知道他這是要干什么?
此刻,李四成厲聲責問李志遠:“你早被逐出花炮行會,不準再制花炮了,你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
李志遠懶洋洋地說:“現如今是皇軍的天下,這舊皇歷早該翻了。嘿嘿,你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現在我逮著這個機會,要好好地活得像個人!”
見兄弟二人在爭吵,當頭的鬼子大佐便問翻譯官:“他們,什么的干活?”
翻譯官對李四成兄弟倆的事倒也清楚,便點頭哈腰地做了一番解釋。小鬼子聽了哈哈大笑:“中國人的,兄弟倆的,好的,好的!讓他們的斗。”
一聽鬼子這話,李四成急了。他突然放緩語氣說:“志遠,你讓我這一回,回頭我把這金牌送給你就是了。”
沒想到李志遠嘴一撇,根本不領情:“哈,知道花炮王的頭銜保不住了,害怕了?”
他轉過頭猛地扯開衣裳,露出前胸后背上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傷疤說:“我這一身的傷都是他李四成整的。今晚要是我勝了,念在一母同胞的份上,當年的仇我可以不報,但‘李記花炮坊’得換主兒,請皇軍立刻讓他一家滾出瀏陽城!”
聽著這些厚顏無恥的話,李四成氣炸了肺,哆嗦著說不出話。翻譯官一臉的幸災樂禍,一個勁朝李志遠打包票:“只要你勝了,就是要殺他一家出氣,皇軍也會答應的。”
鬼子大佐急不可耐地催促道:“快快的比,快快的比。”
“比、比,馬上就比。”李志遠一臉諂笑,將一輛架子車“嘰嘰咕咕”推到場中。那架子車上臥著一枚長約丈許、頂成錐狀,粗如圓柱的大型花炮,上面用金箔貼滿,金光閃閃、花里胡哨的。
只見李志遠讓柱型炮首朝天翹起,點燃尾部引藥火線。這枚花炮竄離車身,直射夜空。隨著炮仗升高,蒙著的金箔紙燃燒起來。不多一會,整個炮仗已成金中有紅,紅中有金,圍著校場兜起了圈子。忽然,人們看到空中現出一條金龍,有鱗有角,張牙舞爪,挾著紅花紫煙,忽而似要直飛九霄,忽而又似投身入海……觀看的人都屏氣凝神,連喝彩都忘記了。
等到光影散盡,校場里才響起一片“約西”的驚嘆聲。鬼子大佐蹺著大拇指,沖李志遠直夸:“你的,花炮王!”
翻譯官把金牌從李四成手里一把奪過來,塞到李志遠手里。
李四成“哇”地吐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煙花盛會
被鬼子扣押的人質都被
放了回來,李四成的孫子虎頭也回了家。可虎頭進家門還沒坐下,李志遠便帶著翻譯官和一隊鬼子兵來了。李志遠朝李四成惡狠狠地吼道:“趕快收拾東西滾蛋,越遠越好!從今以后,‘李記花炮坊’我當家!”
李四成死死地盯著李志遠,眼睛里都能滴出血來。他拽住想上前拼命的大虎,倉促收拾了一些東西,全家人出了瀏陽城。
大虎氣不過,盤算著在中秋節晚上進城鬧一場,攪散這場煙花大會。可料想不到的是,中秋節前五天,鬼子便在城門處添了崗哨,加緊盤查,只要是中國老百姓,就只能出不能進。
據說這又是李志遠的主意,說是預防節外生枝。大虎根本沒辦法進城,氣得他只能干跺腳,李四成也為有這么一個兄弟羞愧難當。
轉眼間到了中秋節,滿載著鬼子兵的大車小車開進了瀏陽城。天還沒黑透,城門就全都關上了。入夜,校場里燃起了花炮。城外好遠都能聽到從校場里傳出的亮光和聲響。
大虎悶坐在父親的身邊,緊咬著牙,兩只大手死死捂著雙耳,不想聽到從城里傳出的此起彼伏的花炮聲,只有七歲的虎頭看著熱鬧,站在屋后的高坡上朝城里張望。
天空一片璀璨,各種各樣的禮花,在夜空中爭奇斗艷。驀地,無數光點,紛紛匯聚,形成兩只向上托起的手,托起只大桃子,在絢爛的光圈烘托下,大老遠看,那桃子也顯得嬌艷欲滴,仿佛從枝頭剛摘下來一般。虎頭知道,那是要放“五女拜壽”了。只見那桃子在高空中突然裂開,無數火花烘托出兩個人形。
虎頭看過五女拜壽,心里好生納悶,怎么有兩個人?這時,一只大手猛地按在他肩上,回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父親大虎已站在他身后。本來是來拉虎頭回屋的大虎,這會兒滿臉淌淚,顫抖著聲音直呼:“這是‘岳母刺字’,是‘精忠報國’!”
虎頭定睛一看,那兩人果然是一跪一站,跪著的人,依稀可見,是光著脊背的,那站著的,分明是個老婆婆,正往光著的背上顫巍巍地刻畫著什么。
瀏陽城里的歡呼聲幾乎在這一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不斷升高的禮花,在兩個人身旁,點綴似的開放。靜默了一會兒,城里響起爆豆樣的槍聲,那兩個人,突然裂變成無數火球,從空中直落下來,飛向四周。緊接著是一陣天崩地裂的爆炸聲,淹沒了鬼子鬼哭狼嚎般的慘叫。看來,在校埸鬼子的看臺下面,早已被人埋好了火藥……
“二叔哇……”大虎猛地跪倒,泣不成聲,朝著瀏陽城方向“咚咚咚”直磕響頭。
屋里的李四成這時也走出屋子,看著看著,李四成輕輕地叫了聲:“志遠兄弟!”
他們終于明白了一切——
原來,李志遠知道哥哥李四成的骨氣,他肯定會在煙花大會上和鬼子們拼個魚死網破。就在六月廿三以前,他就開始做準備了,為的就是從李四成手里“搶”來花炮王的頭銜。這樣,就是搶來跟鬼子拼命的機會。他借機將哥哥全家趕出瀏陽,還讓他們根本沒機會進城,這樣既保全了哥哥爺孫三代的性命,又終于有一個讓自己“活得像人”的機會了。
城里的爆炸聲終于平息了,李四成帶著全家人跪倒在地,老淚縱橫。他終于迸出一句話:“志遠,你才是真正的花炮王啊!”
(特邀編輯/章慧敏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