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的開始是在1938年4月7日上午8點半左右。
米十三是工部局警務處巡捕房的高級警官,當時他正在靜安寺路大華路(今南京西路南匯路口)執行公務。當經過公交汽車站時,他見到了一個約莫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在候車,文質彬彬,戴副眼鏡,很書生的模樣,而且還攜帶著一個小孩,于是他不覺朝那中年漢子多看了兩眼。中年漢子向他報以微微的一笑。
后來,事情發生后他才知道那中年漢子名叫劉湛恩,是上海滬江大學(今上海理工大學)的校長,正帶著兒子去圓明園路的學校上班。
走出了好遠,米十三都在回味著中年漢子那可親的微笑,于是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這一回頭頓時讓他大吃一驚,他看見有三條漢子十分可疑地圍上了劉湛恩,兩個人在前面,一個人在背后。一種職業的警惕瞬間躍上了米十三的心頭。他一面鳴響了警笛,一面轉身向劉湛恩奔去!
遲了!槍聲響了起來!一聲一聲又一聲,一共三槍!兩槍是正面發出,一槍是背后射來,劉湛恩當即倒地不起!
米十三一把抽出了手槍,向那拼命朝弄堂里逃竄的歹徒追了下去!
幾乎在這同一時間,突然從四面八方冒出了好些巡捕,開始合力圍捕歹徒。米十三知道,近來由于日軍占領者和工部局為了爭奪租界的警權,雙方都鉚足了勁,因而警務處暗中派出了大批便衣巡捕,加強了在租界的治安管理。
槍戰開始了!米十三隱蔽在梧桐樹后面,瞄準了一個,狠狠地扣動了扳機,對方一頭栽倒在了地上!戰斗結束得很快。擊斃了一個,活逮了一個,另一個卻逃跑了——米十三只記得那小子的腮幫下長了一顆痣,黑痣上有一撮黑毛。
劉湛恩已經被送入了最近的大華醫院。一個小時之后不治身亡。只有這時,米十三方才知道劉湛恩被殺手狙擊的真正原因:因為他拒絕了日軍當局要他出任偽政府的教育部長一職。
兇手是誰呢?是日本暗殺團的特工?還是76號的歹徒?米十三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一個誓言冷冷地正從他的心頭升起:必須抓住真兇,就為了劉湛恩那一個永遠的中國人的微笑!
2
米十三決定親自提審被活捉的那個歹徒。歹徒已經受傷,被送進了醫院搶救。可是,當米十三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受傷的歹徒死了!
歹徒死了?如何會死?又是如何死的?米十三聽說,從窗外飛來了一顆子彈,正巧擊中了他的頭顱!
米十三站在死去歹徒的床位前,抬起頭向窗外望去,對面是一幢高聳的建筑物。一名便衣匆匆走了進來,向米十三報告,他們已經徹底搜查了對面的那幢大樓,在屋頂上發現了一枝被丟棄的帶望遠瞄準器的步槍。
事情變得復雜起來了。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獲悉被捕歹徒送入的醫院、病房,甚至連床位都安排得如此靠近窗口,對方的能量顯然大大超出了米十三原先的估計和判斷。只是,那便衣接下來說出的一個情況卻使米十三黯然的眼睛中一下子放出光來。便衣說,有目擊證人說,曾經有一個腮幫下有一撮黑毛的人在事發前后出入過那幢大樓,而這“一撮毛”顯然不是大樓里的居民。
又是“一撮毛”!米十三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無巧不成書,那一天黃昏,米十三忽然再度遭遇了“一撮毛”。
米十三當時正身著便衣巡邏在南京路上。盡管正值兵荒馬亂的年頭,但市民們逛南京路購物的興趣依然不減,這樣的“繁榮”,使米十三一時間忘記自己置身在一個非常時期的“孤島”年代。
事情的發生毫無預兆。突然之間,三顆冒著青煙的手榴彈從路邊的人群中飛了出來,劃出一道殘忍的拋物線,在馬路中央爆炸了!
當即便有三五個市民不幸中彈,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們剛剛從百貨公司里買來的衣物,也沾滿了血跡,撒落一地。
就在這時,忽然有三個人從路邊的商店中沖了出來,匆匆攔下了路過的黃包車,急欲登車而去。可是,沒等他們上車,一群人高馬大的巡捕將這三個人攔住,立即將他們押往巡捕房去了。后來的審訊證明,這些個恐怖分子居然是日本人,目的在于破壞租界治安,制造干涉借口,為日軍奪取租界警權作鋪墊。當天的《申報》便將這轟動一時的“南京路炸彈案”做了頭條新聞。
就在米十三看著那三個恐怖分子被巡捕帶走的時候,他忽然發現了第四者——“一撮毛”正步履輕松地從同一家商店里走了出來!
“一撮毛”怎么會在這同一時間、同一商店里出現?他的現身絕不可能與炸彈案無關!
米十三一時沖動,大步向“一撮毛”走去。不過,他才走得三二步,就又站下了。“一撮毛”總是出現在第一現場,只能說明他是一個“干活的人”。干活的不外乎屬于小角色,而大角色總是躲在幕后的。此刻,而對米十三來說,重要的不是逮蝦米,而是捉大魚!
米十三忽然轉身而行。他沒有走遠,只是跳上了一輛路邊的黃包車,讓車夫掉轉車頭跟在了“一撮毛”的身后,不緊不慢、若即若離地盯著。
米十三在跟蹤盯梢方面絕對是把好手。無論對象怎么變、怎么耍花招,他則以不變應萬變,讓黃包車夫在馬路對面優哉游哉地篤悠悠走著,哪怕跟過了頭也沒關系,他料定“一撮毛”一定會快步超過他們,他得趕回總部去向上峰匯報三個同伙被巡捕抓走了的情報啊!
果不其然,“一撮毛”幾次落在了黃包車后面,但又幾次追了上來并走到了前面。
就這樣,磨磨蹭蹭帶拖拖拉拉,四十分鐘之后,“一撮毛”自以為沒有被尾巴盯上,從而放心地走進了一個場所——四川路上的新亞飯店。
米十三如同一個隱身人一般地緊隨著“一撮毛”上了二樓,親眼看著他進了206房間,這才轉身離去。
其實,米十三并沒有離去。他走進了新亞飯店對面的一家茶樓泡了一壺龍井茶,挑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了下來,自斟自飲起來。
半個小時之后,“一撮毛”走了出來。走出來的不是“一撮毛”一個人,而是七八個人!這七八個人都緊緊地跟在了一個人的身后。“一撮毛”低聲下氣地為這個人打開了一輛緩緩駛來的小臥車車門,爾后自己和那七八個人上了后面的車,喇叭一響,幾輛轎車飛快離去。
米十三的眉毛微微皺了起來。一見到這個人的身胚,他便知道是誰了。此人體重350磅,人稱“兩噸半”,綽號“江北杜月笙”,大名喚作常玉清,近期與日本侵略者勾結在一起,成立了“黃道會”,自稱為首領,其實不過是聽命日本軍事當局指揮的傀儡而已。
米十三終于將杯中龍井茶一飲而盡。打擊的目標已經清楚,那么剩下的便是行動的方案和時間了。
米十三走出茶樓的時候,已是“月上柳梢頭”。
3
深夜,弟兄們都已經奉命進入了預定的伏擊點。現在,只等米十三的一聲號令了。
米十三早已作好了充分的準備。據情報顯示,新亞飯店不但是常玉清“黃道會”的大本營,而且他的后臺老板——日本人的“興亞會”總部也設于此處。“黃道會”的顧問小村即是由“興亞會”派遣的。
米十三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鏟除“黃道會”。所以,今天來的弟兄們都配置了長短武器。關鍵的問題是,必須速戰速決!否則,日本侵略軍的大部隊一定會及時趕來。
時間到了!米十三剛要下達攻擊的命令,一名警官匆匆闖了進來,向他報告工部局的馬少白警官莫名其妙地進入了新亞飯店,并且上了二樓,進入了206房間!
馬少白警官?這是怎么一回事?米十三半晌沒有說話,久久沒有發出攻擊令。
事后他才知道,原來馬少白警官開辟了另一條戰線,以“臥底”的身份接近常玉清,為的也是將“黃道會”和“興亞會”一網打盡!就在米十三躊躇不定的時候,突然聽到新亞飯店里爆起了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槍響,最后竟至槍聲連成了一片!
米十三的臉色一變,剛要下達攻擊令,突然看到馬少白跌跌撞撞地從新亞飯店里走了出來,只是他的手上環抱著一個受傷的女孩!緊接著,一輛不知從何處駛出的黃包車出現在了他們面前,飛快地把他們拉走了。
警笛響了起來,一輛輛滿載著日本兵的大卡車轟鳴著從橫浜橋和提籃橋方向開了過來!
米十三當即下達了“緊急撤離”的命令,弟兄們悄然離去了。可是,他卻潛伏著,沒有絲毫離開的跡象。
米十三終于看到了十分不情愿看到的一幕:渾身血污的常玉清在“一撮毛”的攙扶下,上了日本鬼子的軍用卡車。接著,擔架抬出的一具血淋淋的尸體,則是小村顧問。
常玉清與“一撮毛”,終究成了漏網之魚。
不久之后,米十三獲知常玉清被日本侵略者調往了南京出任京滬杭區警備司令的消息,當即一聲長嘆,眼前不覺又浮現出了劉湛恩那一張可親可近的笑臉……
4
天蟾茶樓里,米十三和丁木正在品茶。
丁木是個“榮登”日本人通緝黑名單榜首的危險分子——名震上海灘的“一號殺手”。此時,丁木沒有表情地看著米十三,忽然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知道你為什么要找我,米十三警官。”
米十三暗暗吃了一驚,他并沒有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告訴過丁木,只是委托了一個幫會里的弟兄通過某種渠道約見丁木,僅僅如此而已。
米十三什么也沒問,他知道丁木自己會說。
丁木果然說道:“你們鎖定的目標是常玉清,對不對?”
米十三點了點頭,這一回卻無法不問:“你如何得知?”
丁木沒有表情的臉上閃過了一絲頗為自負的神色:“很簡單,只要關心一下近半年來工部局警務處的行動就可以知道了。順便說說,有關工部局的消息,在上海灘的大小報紙上一抓就是一大把。”
米十三完全沒有想到,這“一號殺手”居然是位愛讀報紙愛學習的“好學先生”,不覺一笑說:“可你還沒有說出我為什么要找你的理由啊?”
丁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因為這種活,你已經干不了了!常玉清調往了南京坐鎮,你卻是上海租界工部局的高級警官,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你可是鞭長莫及哦!”
米十三笑了:“丁先生說得有理,所以我們才急需尋找一根能夠從上海擊打到南京的鞭子……”
丁木點點頭說:“是呵,你找對了,可惜你卻說錯了——因為我不是一根鞭子,我只是一名出類拔萃的殺手。我想,你應該知道一流殺手的要求吧?”
米十三嘆息一聲說:“我知道,一流殺手的要價也是一流的。”
不料丁木偏偏朝他搖起了頭:“一般情況下是這樣,不過我丁木的行事原則與眾不同,只要此人該殺,我從來分文不取!”
米十三奇怪地問:“何人該殺?何人又不該殺?愿聞丁先生的殺人原則。”
丁木慢慢地端起了茶杯,品了一口茶說:“凡雞鳴狗盜之徒,不值得我丁某人出手;凡忘了祖宗背叛民族的漢奸走狗,尤其是將蔡釣徒這樣的愛國報人的頭顱掛上電線桿上的流氓歹徒,人人皆曰可殺!”
米十三不無欽佩地舉起了杯子:“以茶代酒,我向丁先生敬上一杯!”
丁木毫不謙虛地端起了茶杯,一飲而盡。
米十三接著問:“你剛才說的一流殺手的要求,指的是什么?請不吝賜教。”
丁木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冰一般地冷:“我要的是對象出現的時間和地點。”
米十三點點頭:“到時候我一定告訴你……”
丁木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不,你必須準確、必須及時!要知道,這樣的機會也許僅僅只有一次!”
米十三喜歡這樣干脆利落的軍人作風,輕聲說:“我們已經安插人在對象的身邊……”
丁木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對不起,那是你的工作,而我的工作是在得到你的通知之后,一小時之內出現在對象的面前!”
“那,到時候如何通知你?”
丁木將一張早已準備好的小紙片遞了過來:“就撥這上面的電話號碼,24小時有人全天守候。但是有一條,你們只能撥打一次,下一次這個號碼就不復存在了。”
米十三這才有些明白,在這“一號殺手”的背后,一定有一張巨大的情報網。他把電話號碼小心地收藏了起來:“請放心,我們一定會合作愉快!”
丁木站了起來,從桌上拿起了他的黑色禮帽說:“我得去工作了,告辭!”
米十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不好意思,有一件事仍想求教,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和姓名的?”
丁木微微一笑——這是在整個見面過程中惟一的一笑:“找幾份報紙看看,看多了就記住了,米警官,你的曝光率實在不低呵!”
丁木走了,米十三卻在苦苦思索,最近到底有哪幾張報紙讓自己的尊容上了版面……
5
1939年8月13日。南京。日本鬼子在上海灘發動“8·13”侵略戰爭兩周年的紀念日。
一個異常悶熱的下午,常玉清在一群保鏢的護衛下,出現在了鬧市中心。說實在的,為了躲避抗日分子的行刺暗殺,他像個縮頭烏龜一樣躲在公館里,哪兒也不能去,哪兒也不敢去,憋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說到底,他死也不相信,如果臨時決定去逛逛街、兜兜風,哪里就會撞上殺手刺客?再說自己也不是吃素的,除了一幫荷槍實彈的保鏢之外,本人也有一手好槍法,不能說百步穿楊,起碼也能五十步射中目標,怕他個鳥!所以,就在剛才,他突然決定了:上街!
一上街,常玉清便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危險。他覺得自己如同脫離了籠子的鳥,自由成了飛翔的雙翼。直到有人迎面高叫了一聲“常玉清”時,他才忽然清醒過來,可惜為時已晚!
出現在常玉清面前的是手執短槍的七個黑衣人,為首的正是丁木!
常玉清轉身想跑,冷不防被一個人攔腰抱住!
常玉清定睛一看,此人卻是半年之前由“一撮毛”介紹進來擔當保鏢的阿三。他是“一撮毛”的拜把子兄弟,槍法又好,這半年來唯常玉清馬首是瞻,低聲下氣、俯首貼耳,今天如何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常玉清大吼一聲:“你他媽的到底是誰?”
阿三冷冷一笑說:“老子是中國人!”
阿三驀地又朝著丁木的方向狂喊起來:“開槍!”
槍聲響了!七顆子彈,將個常玉清肥大的身軀擊打得飛了起來!保鏢們頓時四下里抱頭作鼠竄!
“一撮毛”逃得不可謂不快。可惜有一樣東西比他更快——一顆子彈,準發確地追上了他,當即穿胸而過,將他一下子擊倒在地!
丁木和他的暗殺隊如同來的時候一樣突然,轉眼消失在了人群中。
不知為什么,丁木在臨離去時,居然向馬路的盡頭深深地望了一眼,似乎在期待著什么奇跡發生一般。也就在這時,他驀見一輛黃包車從馬路盡頭飛奔而來!那不要命地拉著黃包車的車夫不是別人,正是易容改裝的米十三!
丁木的唇邊倏地掠過了一抹欣慰的笑意,旋即也在人群中消失了蹤影。
米十三一把抱起了橫在血泊中的阿三——這世界上唯有他才知道這位“阿三”的真實姓名和真實身份。半年前,正是他指派這位上海工部局巡捕房的巡捕救了“一撮毛”一命,而后借“一撮毛”之手來到了常玉清身邊作“臥底”,一應情報全部由他悄悄送出。
米十三將阿三輕輕地放上了車座,拉起了黃包車拼命往前奔去!
前方,驕陽正似火。
米十三和他的黃包車一直奔進燃燒的太陽中去了……
(特邀編輯/章慧敏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