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禍,這次可就闖大了,他把垸下的二伯,按在水田的田埂上,狠狠地打了一頓。全垸的二十多戶人家,見我們家人就像見到仇人一樣。
在我們大別山區,不比北方,很少有千兒百戶的大集鎮,都是一些不足幾十戶的小村小寨,散居在大山的褶皺里,一個垸一個姓,打斷骨頭連著筋,都是共一個祖宗、不出五服的兄弟。我家卻是一個另類,因為爸爸是上門女婿,奶奶常勸他說:“抬頭的當家媳婦,低頭的上門女婿。”可爸爸就是不信這個邪,所以鄰里關系弄得很僵。
今年春上,國家搞土地二輪延包,垸里的田地,因婚喪嫁娶的原因,需要重新調整。爸爸在垸里的調整會上,據理力爭,終于將一塊方方正正、水源方便的大田,從二伯家爭了過來。
第二天清早,爸爸就將這塊大田翻了過來,還撒下了一擔尿素,灌上一田肥水,才心滿意足地牽牛回家。準備到了下午,全家齊上陣,將早稻秧插下去,等到了夏天,就是一季好收成。
回到家里,奶奶已經將豐盛的飯菜端上了桌,爸爸還高興地喝了兩盅。吃罷早飯,爸爸有點不放心地出門了,他來到大田邊一看,大吃一驚,大田里的一田肥水放得滴水不剩,全部都流到下面二伯家的田里。爸爸斷定,這是二伯心里有氣,故意使的壞。他怒氣沖沖地準備回垸找二伯評理,正在這時候,二伯背著一個板鋤,慢悠悠地從對面田埂上走過來。生性莽撞的父親一看見,火冒三丈,上前三言二語不合,就把二伯按在田埂上,狠狠地擂了一頓。垸里的人聽到打斗聲,都趕了過去,他們與其說是勸架,不如說是給二伯幫忙,如果不是我和姐姐操著兩根扁擔,像兩只小狼羔一樣沖過去,爸爸的虧可就吃大了。
第二天,我和姐姐要上學,媽媽一大早就跑到菜園里掐菜,準備炒一點新鮮的青菜,讓我們帶到學校中午吃。可等她來到菜園一看,滿園的菜苔、菠菜拔得一根也不剩,媽氣得眼淚都下來了,她想,這一定是二伯家里的人報復我家。一氣之下,媽媽回到家里,拿出一塊砧板,放上一把稻草,抄起一把菜刀,坐在我家門前,看著二伯家的大門,一邊剁,一邊祖宗八代地破口大罵。這在大別山里,是最惡毒的罵人方式,直罵得二伯家的人大氣也不敢喘,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如果不是奶奶把她吼進去,論媽媽的脾氣,她可以不歇氣地罵上一整天。
傍晚,我和姐姐放學回家,聽見爸爸還躺在床上,痛得直哼哼,看見桌子上只有幾碗難以下咽的腌菜,心里就恨得癢癢地。我和姐姐咬咬牙,暗暗地相互瞧了一眼,就心有靈犀一點通,決定今晚瞞著大人采取報復行動。
夜里,待家里人全部睡熟了,我和姐姐悄悄地爬了起來,輕輕地打開后門,拿起早就備好的毛竹條,乘著月色來到了田畈。我們找到了二伯家的油菜田,就下到田里,揮起手中的竹條,往那剛開滿黃色花蕊的油菜花,狠命地抽,一邊抽,還一邊說:“叫你拔我家的菜!”這一夜,我和姐姐滿懷著仇恨,手臂都抽腫了,還不知道痛。直到雞啼五更的時候,我們把二伯家一塊二畝多的油菜,全部抽得七零八落,倒在地上,才回到家里。
當我和姐姐正準備悄悄進屋時,沒想到被早起的奶奶逮了一個正著,她見我們倆全身露水、滿身花黃的樣子,就一下子明白了。我們還高興地向她表功,沒想到,奶奶一聽,就氣得臉色蒼白、渾身打顫,她抄起一根燒火棍,就把我和姐姐按在地上,劈頭蓋臉地一氣猛打,一邊打,還一邊咬牙切齒地罵:“你這兩個混賬東西!在我們山里,伢兒不記大人仇,你們是不是要把這仇一代接一代地結下去啊!”奶奶打斷了一根燒火棍,還不饒過我們,就押著我和姐姐來到二伯家里,當面向二伯家賠禮道歉,并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把平時出嫁在外的姑姑們孝敬她的幾百元錢,全部拿了出來,賠給了二伯家。
回到家里,奶奶告誡我和姐姐,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她還要求我們從此后,見到垸里的任何人,不管他與我家的關系怎樣,該叫爺的叫爺、該叫伯的叫伯。如果她發現我們沒有叫,她見一回,就打我們一回。在奶奶的高壓下,我和姐姐盡管心里不愿意,只好照辦。剛開始,垸里的人不理不睬,既而就用鼻子哼哼,再后來,就滿臉笑容地答應。說來也怪,我們這一叫,垸里的人對我和姐姐態度就好多了,垸里的孩子也和我們一起結伴上學了,我和姐姐從他們家門口經過時,碰到有好吃的,他們也會分給我們一份。
盡管這樣,但垸里的人對爸爸和媽媽,還是橫挑眼睛、豎挑眉。特別是到了夏天的晚上,垸里的人都把涼床搬到一起,在一塊兒有說有笑地乘涼,就把我們一家孤零零地拋在垸頭。我和姐姐看了,心里癢癢地,想過去玩,又不敢。爸爸和媽媽見了心里就有氣,他們倆在一起就嘀咕起來,在我們垸里,家家都是白墻黑瓦的土坯房,還沒有一家建樓房,他們決定在垸里搶先建第一座樓房,從氣勢上壓壓他們,氣也要氣死他們。
爸爸和媽媽說干就干,從夏天開始,他們倆就像螞蟻搬骨頭一樣,從山上把砌屋腳的石頭抬了下來,又把從外面買回的磚瓦、水泥一擔擔地挑了回來。幸虧爸爸學過幾天的泥瓦匠,接著,他們一個當師傅,一個打下手,開始一磚一瓦地砌房。一個夏天下來,房子一寸寸地往上長,他們倆也一天天地消瘦下來。到了秋天,一座三連的樓房就顯形了,到了該砌預制板、上梁蓋瓦的時候。
按照大別山里的鄉風,不管誰家蓋房,到了上梁蓋瓦這一天,全垸的青壯勞力,不要人請,都應該主動來幫忙,這是祖宗留下的規矩,哪怕有殺父之仇,也應該要來,不來,那還叫什么鄉風?那還叫什么鄉里鄉親!這一天,我們全家人早早地就作好了準備,奶奶不僅從山外買回了三大壇好酒,還請人專門殺了一頭豬。可是,我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一個人來。
奶奶見了,只好嘆氣。生性倔犟的媽媽一看,氣就上來了,她就不信沒人幫忙,就建不起一座房。可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幾百斤重的預制板,她和爸爸剛抬上去兩塊,媽媽的雙腿就累得打抖,不聽使喚。在抬第三塊上樓時,媽媽的腳一滑,這塊預制板就滾了下來,如果不是爸爸機靈,閃得快,他的雙腿就會殘的,盡管這樣,他的腳還是砸得鮮血淋漓。媽媽見此情景,委屈得坐在家門前,號啕大哭起來。
就在這時,首先是垸里的二伯從家里伸出腦袋來看了看,一會兒,他就背著一根抬杠走了過來,緊接著垸里的其他青壯勞力和一些嬸嬸們一個接一個不請自來。在二伯的指揮下,他們抬預制板的抬板子,幫忙做飯的開始做飯,倒剩下我的爸爸和媽媽站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俗話說,人多好辦事,一天下來,我的爸爸和媽媽忙了幾個月的房子,一天就上了梁,蓋了瓦,大功告成了。
這一天,最高興的是奶奶,她邁著一雙小腳,屋里屋外地忙個不停,太陽剛一落山,她就叫爸爸在家門口的空場上架起了幾個一百瓦的電燈,從垸里借來的六個大方桌,一字兒擺開。剛一收工,奶奶就將山里人招待貴客用的粗瓷大碗,裝上滿滿的魚肉,一碗碗地端上了桌。媽媽抱著酒壇,跟在爸爸的身后,將垸里男人們的碗滿上,爸爸雙手擎起一碗酒,看著鄉親們,聲音就哽咽起來,他說:“鄉親們,兄弟我是個粗人,不會說話,過去有什么對不住大家的,請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說完,就將一碗酒一口喝下。
聽了我爸爸的話,垸里的人都沒有做聲。這時,二伯端起一碗酒,站了起來,他看著我爸爸說:“今天是你家大喜的日子,有些話本不應該說,既然兄弟說了,我就敞開了說吧。不是我說你,你的性子也太強了,我們大家本沒有把你當外人,是你們自己把自己當外人。就拿春上那事兒來說吧,你家田里的水,我的確沒有放,是因為那田埂上有老鼠、鱔魚打的洞,我本想告訴你,可一看你得理不讓人的樣子,就忍住了。可你倒好,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打人。唉!我們這些做大人的,有時還比不上伢兒們。就說今天這事兒吧,我們本硬著心腸,寧可敗了鄉風也不來,可一想起你家的伢兒,平時,一見面,就伯呀嬸的喊,那熱乎勁,把人的心都喊化了!”
奶奶聽了,把我和姐姐推了一下,我們趕緊上前,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二伯,喝酒吧!”二伯一聽,就舉起手中的一碗酒,對著大伙兒說:“鄉親們,看在伢兒的嘴,伢兒的面上,沒有過不去的山,沒有忘不了的仇,兄弟敬的這碗酒,我們就干了吧!”聽了二伯的話,看著垸里的鄉親們大碗喝酒,奶奶高興得在邊上悄悄地抹眼淚。
這一夜,我們家的三大壇酒喝了個底朝天,這還不算,二伯和鄉親們都跑回家里,將家里的酒也抱了出來。這一夜,我們垸里彌漫著濃濃的酒香,整個垸都醉了,鄉風也醉了。
(責編/方紅艷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