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辛苦而幸福的“貴族”生活

口述/秋萍

秋萍，32歲，公司職員。她看起來娟秀端雅。談吐舉止都給人一種特別安詳的感覺。如果她不說，她看起來也就是一個幸福的小婦人。

我想改變令我難堪的生活環境

25歲之前，我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嫁一個有錢人，不是我貪圖虛榮，實在是我太想改變家庭的命運。同當下的拜金女不同，我的要求，現在想來其實不算高，只不過想要脫離原來的家庭環境。如果有可能，給我的父母和哥哥改善一下居住環境。中專畢業就參加工作的我，除了嫁一個有錢人，其實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來改變自己的命運。自小，我受盡了逼仄的家和卑微的社會地位給我帶來的屈辱。

我的家，在一條狹小的弄堂里。我們家在三樓，家里還有一個小閣樓，是我哥哥和我的房間。從小記憶最深刻的就是父母為錢而爭吵，每個禮拜天都是讓弄堂里的叫罵聲吵醒的。弄堂里住的大多是像我們家一樣的勞動人民家庭，平常在廠里干活，嗓門大慣了，吵起來那聲音更是不得了，而且罵出的話要多下流就有多下流，吵架的原因無非是上頭衣服滴水了，公用的廚房里誰又多占了地方，除了鄰里之間的，還有家庭內部的，兄弟姐妹婆婆媳婦。小吵大吵到動手，是這個弄堂里每天上演的劇目。小時候經?？吹侥赣H為了捍衛一個巴掌大的公用地盤與鄰居大戰。那個時候我就開始為自己的未來擔心，擔心自己今后也要加入這樣的戰爭。

初中畢業，我念了中專，畢業后有了一份還算體面的職業。那個時候單位里許多人給我介紹男朋友。與許多年輕女孩子不同的是，我從來沒有浪漫過，當時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嫁一個有錢人，帶我脫離這樣的環境。我討厭我的小閣樓，我討厭我的弄堂，尤其是夏天的傍晚，弄堂里像一個集體浴室，男人們穿了平腳褲用橡皮水管沖涼。晚上這里又像一個集體宿舍，那些家里大多狹小悶熱的人們，不分男女，晚上就搬一把涼椅出來，在弄堂里過夜。有時候，我也有點怨我的父母，我恨他們讓我出生在這樣的空間。每次家庭聚會，父母和我們都是最被輕視的一族。我羨慕那些有著有地位的父母的同齡人，羨慕他們有自己的房間，有可以與他們交流的父母。我的父母干著工廠里最苦的活，回了家連話也懶得與我說。

上班之后，不了解我的單位同事經常說我孤傲，其實，我是自卑。我的冷漠和挑剔總被那些好心為我介紹朋友的人們看作是要求特別高，其實，我的要求不是高，而是實在。我想要脫離原來的環境，給自己一個寬敞的家。

與有錢男人交往讓我感到屈辱。

那時候年輕，還真認識過不少有錢人。他們的模樣與舉止，對于一個想嫁給有錢人的女孩子來說，有時候還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我發現，有錢和有趣，有錢和有禮貌有時候真的成反比。在他們眼里，我不過是一個用青春來換錢的女子，我的美同他們的錢一樣，不過是工具而已。我討厭他們一上來就直奔主題的嘴臉。我經常會在改變生活環境的欲望和人的自尊心之間發生強烈的沖突。即使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仍然會有一種把自己賣了的感覺。我發現一個什么都沒有的貧家女要嫁一個有錢人需要犧牲的東西也很多，同貧窮帶給我的屈辱一樣，渴望嫁一個有錢人的感覺也常常讓我感到屈辱。

遇到輝的時候，我被那種低落的情緒纏繞著，他的沉悶對于我反而成了一種特別的安全感。在當時看來，他也算是有錢人。難得的是他不張揚，話不多，彬彬有禮。我們每個星期見面，見了面就是吃飯看電影，那些日子我吃遍了上海的高級賓館。交往了半年我們仿佛還是陌生的，雖說，我已經沒什么浪漫的渴望了，但他的沉悶到后來還是讓我覺得有點郁悶。在一起約會的時候，我完全感受不到他對我的情感。但介紹我們認識的朋友卻說，他對我有很好的印象。不過，即使他帶我去看了新買的房子，我依然感受不到一對男女在一起應該有的感情。雖然說，我做好一切的準備，我對男人的個性也沒什么要求。只除了他能改變我的生活環境。我經常對自己說，我，沒有戀愛的權利，如果那個男人能滿足我的要求，我會待他很好的。懵懵懂懂之間，我同輝就開始談婚論嫁，一起布置新買的房子，甚至一起去拍了一套最貴的結婚照片，在攝影師的擺布下做出種種親密的舉動。一切像真的一樣的時候，我忽然害怕起來。我真的害怕就此把自己葬送掉了。沒有結婚前應該有的甜蜜與憧憬，我經常會無緣無故地大哭，發現自己的犧牲太大，發現我完全應付不了同一個陌生人結婚的局面。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直到有一天，母親嚴肅地對我說：如果結婚前你這樣痛苦，就懸崖勒馬吧。父母養育你并不是希望把你賣給某一個人的。你如果與這個人結婚，我和你爸爸以后不會用你一分錢的，人窮不能志短。

第一次覺得在人前那么卑微的母親是那么崇高。同一個“陌生人”結婚，心里只是希望能改善父母的景況，如果他們不接受，那么我所有的犧牲毫無價值。

我決定取消婚禮。這樣一來，原來想讓父母風光一下的我讓父母在親戚朋友面前又丟了一次臉。發出去的請柬統統取消。親戚們都私傳我想攀高枝結果沒如愿，說了不知道多少難聽的話。那套把我拍得像仙子似的結婚照片撕了，同他也徹底斷了聯系。至今仍然不曉得他的真面目。前幾天偶爾聽到消息說他后來又談了若干次無疾而終的戀愛，至今未婚。

嫁了一個“有錢人”更辛苦了。

三五年的戀愛談下來，我發現，對于一個年輕、還算漂亮的女孩子來說，要找一個有錢人，當然不是特別有錢的那種，并不難，難的是你的容忍度和準備犧牲的力度。我發現我似乎天生缺少一點那樣的耐心和幸運。真的為了錢，把自己嫁出去，還真的不那么容易呢。直到遇到我現在的先生。

我們是在朋友的婚禮上認識的。第二次見面，他就把自己的經歷告訴我了，他曾到日本打過幾年工，所有的積蓄買了一套別墅。如今回來重新成為打工一族。與以前認識的氣勢很大的所謂有錢人比起來，他平和實在?？吹贸?，他是吃過苦的，所以，特別珍惜自己的一分一毫。我是有點喜歡這個人的，故而從來不問他的財產真實情況。

我在他這里品嘗到了一種平等相愛的味道。談了多年的戀愛，居然第一次嘗到愛情的滋味。我們經常煲電話粥到深夜，深夜在我的小床上靜靜地思念他，覺得甜蜜無比，怪不得那么多女人為了愛情犧牲一切。我覺得我特別幸運，經歷了波折之后居然還能找到愛的那一個人，何況，我們還有一套別墅，他所有的辛苦錢化來的那套別墅在遠郊。我們沒有車，每次去布置房子都當作一次別有風味的郊游。那是一幢三層樓的房子有8個房間。把所有的窗戶都擦一遍就花了一整天。周圍空氣清新，特別清靜。

經歷過以前的虛榮，我決定做回自己，不再需要那些浮面的東西去證明自己。

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婚禮之后，我就成了那套別墅的女主人。

新婚的頭幾個星期，在我們的大房子里東走走西看看，感覺仿佛生活在云霧里。結婚之前，我連一個人的房間也沒有，如今，我忽然有了一幢房子，感覺像在做夢似的。

婚假結束，我得上班了。從家到單位得三個小時，完全沒有了以前郊游似的歡趣了。他的公司有班車。我呢，住在別墅里的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菜農。每天早上四點鐘起床，換乘三部車到單位為了一份每個月兩千塊的工作。單位的同事甚至領導都覺得我想不開。大家半真半假地逗我：都住上別墅了，還在乎這份工資啊？這么跑來跑去的，鍛煉身體呢？

我不好意思對人說，我真的需要這份工資。

結婚之后，我才發現，丈夫的實惠其實也是他的吝嗇。他每個月給我固定的開銷，卻從來不問我夠不夠花。為了維護我的自尊心，我從來不肯再開口向他要。我的日子過得甚至比結婚之前更加拮據。我覺得我是這個小區里最苦最窮的女主人。水費、電費、孩子的托費，他給的家用還要貼上我的工資才剛剛夠。結婚之前，我嫌棄單位食堂的伙食不好，經常與朋友們到外頭去吃午飯，我每個月都會給自己添置幾件新衣服。結婚之后的幾年，我幾乎沒有買過一件新衣裳。結婚之前，單位離家很近，20分鐘我就可以到辦公室。結婚之后，我早晨5點出門，晚上8點到家，還要整理家務。

有時候辛苦得真想哭，覺得上帝真的和我開了一個玩笑。給我一個美好的環境，我卻消受不起；給我一個賞心悅目的丈夫，我卻捉摸不透。只覺得很辛苦，真的很苦。愛與不愛，對于結了婚的男女仿佛都是多余的，我們只是辛辛苦苦地過著外人看來神仙眷屬一般的日子。

難得有些個有閑心的下午，我陪著我媽在小區里散步，看著小區里那些打扮時髦的女人們，一個個看起來養尊處優優哉游哉，我覺得自己寒酸無比。

在單位里，誰也不相信我需要這份工作是為了謀生，對我如此辛苦的奔忙只覺得滑稽。最近，單位開始優化組合，領導找我談話，讓我把崗位讓給更需要的人，說反正你也不缺這份工資。

天，我的確是需要這份工作的。而且，我沒什么特別的技能，在小區附近找一份工作也很困難。有些時候，真的覺得心里很苦，可是與人訴苦又覺得特別沒有面子。我應該如何有尊嚴地改善我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