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的棉花

許多年后，在我記憶深處仍然清晰地保留著那一幕搖滾激蕩的情景。那是棉花，搖搖滾滾飄向天空的棉花。頭頂上，冬日的暖陽瀉滿庭院，我在院中久久無言，站成一棵長滿陽光的樹。母親艱難地從吊鋪上取來雪白的棉花，嘴里嘮叨著彈棉花。母親把棉花鋪在院中木板上，用手不停地拍打。一時間塵土飛揚，其實那不是灰，是雪白的棉絮。母親身體一直不好，她一邊拍打棉花一邊咳嗽，咳嗽聲像包裹棉胎的明亮的紙片。我看到那些明亮的紙片像母親頭上的銀發在陽光明媚的院子里閃閃飛舞，從墨綠的枇杷樹葉邊掠過，連同那些雪白的棉絮飄出院外，飄滿我的眼際。

在暖暖的陽光下，我開始注意到有個時常在炊煙中出沒、背著一彎長弓的中年人。他是彈花匠，走街串巷，帶著他流鼻涕、扎了兩條小辮的女兒。不知他從哪來，又到哪去。父母不在家的時候，我便經常蹲在低矮屋檐下看那人彈棉花。棉花周圍時常會聚攏幾個看熱鬧的人，有人起哄，說彈棉花的你唱個段子吧。彈花匠就一邊解家伙一邊唱。于是我聽到了一些遙遠而又新鮮的聲音。我看到彈花匠滿面春光的樣子，他亢奮的神情和著說唱的聲音在那些漸漸蓬松的棉花里飛舞。

石榴子開花么葉葉子黃呀，姨娘啊教子啊女賢良。嘿咿呀咿得兒喂，姨娘啊教子啊女賢良。一學那，賢良的王二姐呀，二學那，開磨房的李三娘呀。王二姐月光下站街旁啊，李三娘開的是個紅磨坊。嘿咿呀咿得兒喂，兩塊布子做的是花衣裳呦……

我蹲在屋檐下看彈花匠邊彈邊唱。盡管我不明白歌里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的歌聲讓我感到新奇，充滿愉快。他的那張弓多么大！我蹲在地上，看那些棉花歡快跳蹦，聽彈花匠津津有味地唱。我看到那些跳舞的棉花像一朵朵野白菊次第綻開，在風中飄舞，那些細密的棉絮又綻開許多白瓣，我看到許多白色的蝴蝶在我眼前翩翩飛舞，多么神奇！我不禁伸出雙手憐惜一掬，誰知，它們一驚翅，剎那間又遠離飄飛。棉被做好了。晚上我睡得特別香。隨我入夢的還有嘣嚓嚓、嘣嚓嚓的彈棉花的聲音，我至今還清楚記得。

有一天，我看到彈花匠佝僂著腰背著他的大弓從我面前走過，我才發現他要走了。我看到他滿頭花發像個老頭，牽著他的女兒漸漸走遠。我飛快地跟了去。我在那片枯黃的棉花地田埂上走了很遠。后來，我在一個很不規則的三岔路口追上了他。彈花匠和他的女兒都回過身來看我。你跟著我來干什么。他問。他停下來后，放下大弓，蹲下，摸出旱煙抽。我看到他臉上掛滿汗水和風霜。

我說，我想跟你學彈棉花。

彈花匠抽著悶煙半天才抬起頭來，看著我，說你個小把戲你懂啥。你真想學彈棉花么。我說是。問為啥要學呢，我說好看，彈棉花真帶勁。彈花匠滿意地笑了，在腳板底下磕去煙灰，說你這小把戲他娘的有種。我彈棉花給你看。彈花匠解開被單，里面有一攤雪白的棉花。

我盯著那張弓出神。彈花匠腰間系繃帶，背后插一根光滑的一寸寬的竹條，超出頭頂的那頭系根繩，吊住那張大弓。竹條極有彈性，吊著的弓在他面前一晃一晃。彈花匠又從腰間抽出一柄木椎。一下一下敲擊弓弦，觸弦的棉花飛舞。多么富有韻律與節奏的聲音。我年幼的心情便在那些好聽的嘣嚓嚓里像雪白的棉花一樣飛翔。嘣嘣嘣嚓嚓、嘣嚓嚓嘣嚓嚓、嘣嘣嘣嚓嚓、嘣嘣嚓嚓嘣，這一種強勁有力的節奏敲入我的童年夢境。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睡夢里，我總能聽到彈花匠嘣嚓嚓的聲音。

想聽歌么，他問。我說想聽啊。彈花匠對我嘿嘿笑笑，說你個小把戲真他娘的有種，那你可聽好了呦：

你是世上的奇女子呀，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纓喲。我要給你那新鮮的花兒誒，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辣格子開花么花不開啊，姨爹啊教子啊女賢良。嘿咿呀咿得兒喂，誰的爹啊教子啊女賢良……

我當然搞不懂彈花匠唱的東西。我只留意到他神態激昂，聲音高亢，而且動作又那么夸張有趣，他扭著屁股：彎腰，挺身，送胯，搖擺，扭動。他完全沉浸在愉快的彈奏之中，不知道我是那樣全神貫注地注視他。嘣嚓嚓！嘣嚓嚓！嘣嚓嚓！那些蓬飛的棉花在三岔路口在那片枯黃的棉花地里和彈花匠一樣激昂舞蹈。這是我童年的歌謠，能夠沁入我身心記憶的歌謠。我不知道長大后特別喜歡崔健的搖滾樂，是不是就受了彈花匠的影響。我也不知道世上還有哪種搖滾音樂可以和我記憶中彈棉花來媲美，這是我至今看到的人世間最原始最美麗的搖滾歌舞，這強烈的彈花聲在我體內像一只不安分的小兔樣躁動，叫我感到不可遏止的興奮。

故鄉每年都會棉飛飄雪，那是收棉的時節。故鄉的棉花地也很是壯觀的，春天棉地里長滿青草開滿鮮花，秋天就又像許多白蝶飛舞。棉花地里野兔成群，我常常惦記那些野兔，因為它們的肉很香，我想找阿姐跟我一塊去逮。四處也尋不見，最后才在一片如雪的棉花地里看到阿姐在摘棉花，她正被一大片一大片的棉花簇擁著，身上手上全是棉花。就像仙女一樣，阿姐是多么美麗！

阿姐長年累月在這片棉花田忙著，她守著一片潔白，看著棉籽吐出細芽，長成棉苗，看著枝上開出各樣粉色的花，看著花瓣凋落后結下青青的棉桃，看著棉桃盛開成一片如雪似銀的世界。我拽著阿姐在棉地里奔跑著抓野兔子，我在棉花地里跑一路，棉花就給我開一路，把潔白的心思說給我聽，讓我周身上下感到暖意。我們游移的身影與棉花交疊在一起，一同在陽光下縮短，又延長。棉花枝葉飛舞，在劇烈搖晃。我看到那些懸著的棉桃很快爆裂開來，真是奇怪，那些棉桃像一下子全開了雪白的花。我說，阿姐你看，棉花全開了！

又是一個漫天飄雪的冬日，我走在大街上聽到什么地方傳來崔健在唱《快點讓我在雪地里撒點野》。我停下腳步。我是那樣著迷。我披著滿身風雪一遍又一遍地聽。我又想起故鄉和那個老彈花匠，想起故鄉原野上滿天飄絮的棉花，那樣的潔白，那樣的癡狂，那樣的寂寞，就像北方無垠的雪野。

注：引自蘇陽樂隊成名曲《賢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