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居住的城市多是梧桐,長著闊大葉片的梧桐樹站立在街道兩旁,可遮陽,可擋雨。葉片就像手掌,在雨天將晶瑩的淚滴盛接在掌中。小敏想,她喜歡的便是這樣的男人,略有些憂郁的氣質。
小敏在這個長著梧桐樹的小城讀完了小學,初中,然后考上了城郊的師范,然后又分到城郊的一個小學教書。小敏想,她的命運便是被圈在這個小城里了。她聽話、懂事,并且憂郁。她的憂郁在眉宇間淡淡地漫出來,“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那種。她不美麗,也不出色。她想她在這個城市就像一粒塵埃一樣平凡。那時她喜歡看瓊瑤的小說,一本一本地看,日子便一頁又一頁地翻過去。她的眼淚有時落在書頁上,洇成一個又一個濕痕。她想,她的愛人呢?那個略帶憂郁、瘦削、穿著白襯衣的男人,那個用手掌為她盛接眼淚的男人在哪?
二十歲,便有人為小敏提親了,家境很好,教育局局長的小舅子。小伙子剛剛退伍,二十五歲,一米七五的個頭,只是身段和四肢讓小敏想起沙漠里的一種面包樹,小敏不喜歡這種男人。他對小敏是滿意的,一米六的個頭,有些瘦,膚色略白。小敏有些淡漠,安靜地坐著。那個男孩不知道該對小敏說些什么,只是一味地叫小敏吃菜。介紹人劉阿姨看男孩神情便借口先走了,只留下兩人。男孩告訴小敏,他姐夫說了,如果滿意就把小敏調到城里小學來。小敏是有些心動的,城郊無論是教學條件還是生活條件都比不得城里。他還告訴小敏,家里只姐姐和他一個獨子,所以婚禮是要大辦的,只要小敏喜歡,什么都買得起。二十歲,正是對愛情充滿憧憬的年紀,小敏的心里浮上一個詞:惡俗。小敏說,我要走了。小伙子便送她,小敏執意不讓。小敏的第一次相親便夭折了,任憑母親怎樣地擺條件就是不肯,她相信總有一段美好的愛情在等著她。事實上,小敏心里有了人了,小敏要的男朋友不是君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那種,小敏喜歡的是同校的語文老師王家明。王老師瘦,頭發略長,干凈,遮著棱角分明的臉,服帖的白襯衣似乎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有時,王老師會靠在操場旁邊的那棵大梧桐樹下抽煙,眼神空蒙,那空蒙便如霧一般圍繞在小敏的周圍,本來小敏是可以走近去的,本就是同事,年齡相差也不大,但心里有了戀情,幾十米的距離便怎么也跨不過去,只是看著,看也不是正眼看,如蜻蜓點水,心里的漣漪卻一層層漾了開去。小敏的日子有了期盼,小敏想到張愛玲的那一句:在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小敏想,王家明什么時候也會說這么一句話呢。
王家明是師大的畢業生,由于和學校領導發生沖突,被發配到了這里,沒有門路,又不懂隨世俯仰,便只能在這個小學校呆著。王家明每日里在梧桐樹下抽煙,便有了一種認命的無奈。小敏偷偷地看著王家明,少女的心事便釀成了酒,苦,又分明有些甜。為了幫王家明擦辦公桌,小敏每日里把所有老師的桌子都擦上一遍。每次,她都是最后擦他的。他的玻璃板下壓著一張站在長城上的照片,她忍不住將指尖壓上去,一遍又一遍地讓指尖的溫度停在他的胸口。
小敏的暗戀結束得很突然。那是六月的一個下午,下課后,小敏和王家明在操場上遇見了,在即將擦肩而過的瞬間,王家明問:“小敏,請你吃晚飯好嗎?”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叫她李老師。小敏慌亂地撫著耳邊的發,小敏說,好。那“好”在心里已捂了差不多一年。
王家明在別的老師面前把車停在小敏的面前,小敏毫不猶豫地跳了上去。六月并不太熱,小敏的手卻滿是汗。王家明的襯衣下擺往后輕拂著小敏的手臂,那背寬闊得讓小敏忍不住想靠上去。小敏將手輕輕地搭在王家明的腰上,她感覺王家明有些僵,而后將車騎得飛快。
吃飯的地方是個還算干凈的排檔,小敏想,比第一次的海鮮樓是差了,但吃飯重要的是看和誰吃,而不是吃什么。但小敏仍有些失望的,虛榮嗎?也不是,她希望第一次約會能正式和隆重些。
王家明和小敏說杜拉斯,說雨果,說《百年孤獨》、《變形記》。小敏恨自己的淺薄,她看過的外國小說不多,喜歡《亂世佳人》和《簡·愛》,張愛玲的小說她也是喜歡的,看的無非是愛情,還有便是婉約的宋詞。“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或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小敏靜靜地坐著,喜歡的人便在眼前,她想這便是幸福了。
小敏的媽媽堅決反對小敏和王家明的來往,她說:“王老師家里在農村,姊妹又多,我不想放下的鋤頭,又讓女兒拾起來。”小敏想,有愛情便夠了,愛情便是同甘共苦。她迷戀王家明的親吻,他的手總是不安分地想侵占更多的領地,但小敏每次都擋著,她想,她不能讓王家明認為她是個隨便的女人。放暑假的前一天,王家明問小敏,和我回去好嗎?小敏猶豫著,王家明拿出煙來點燃,那霧氣便彌漫開來,讓小敏的心開始疼。小敏說,好。眼淚便也落了下來。小敏知道家里是不會讓她去的,而她去便意味著一種決裂。王家明將小敏擁進懷里。
到王家明家時已是黃昏了,王家明的母親,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都站在門口迎接他們,王家明的父親坐在飯桌旁看著他們擁進來,并不站起身,有著家長的威嚴。女人們不停地往小敏的碗里夾菜,小敏吃不了,只能往王家明的碗里轉移。王家明的父親問小敏家幾口人,做什么的,小敏都一一答了。吃好飯,天也黑盡了,王家明的姐姐讓他帶小敏去歇息。房子是七十年代的平房,一個大堂屋,左右是臥房。王家明將小敏帶到臥房后,并不離開,小敏為難地看著一張床。王家明將門關上,邊親吻著小敏,邊往床上推,手不安分地解開了她的襯衣扣子,又解開了胸衣,小敏堅守再堅守。王家明有種被傷害的神情,小敏心有些軟了,她想以后總歸是他的,便松了手。
第二天,小敏要回家,她想王家明留下她,他卻沒有,只是送她到車站。她想,這算什么呢?她強忍著,不知怎么到了家,看到母親便再也挺不住了,撲在母親懷里大哭起來。
總以為王家明會在某一天敲開家里的門,卻沒有,先是失望,后便是憤怒。那個面包樹便是這時候來的,他給小敏講自己軍隊里的生活。小敏先是漠不關心,而后便也有了興趣,她問:“東北真的冷嗎?”他一邊比畫一邊說,當然,洗了的褲子晚上放在外面就成了冰棍,一折就能斷。他還學戰友感冒鼻涕被凍住時的表情,小敏忍不住大笑起來。小敏知道面包樹叫張志新,很普通的一個名字,張志新說,你終于笑了。小敏看著張志新滿足的神情,忽然有些感動。
小敏順利地調到了城里,她似乎被一種慣性推著向結婚的路線靠近,雖然平時兩人只是拉拉手而已。小敏覺得自己熱不起來。而張志新喜歡的便是她的矜持和含蓄。
小敏終于把自己給了張志新,看到床單上的紅時,張志新有驚喜,他說,小敏,我一定會對你好。小敏問,如果沒有,你不對我好嗎?張志新沒有猶豫,說,我還是會對你好。小敏有些恍惚,她想,母親也許是對的,花一千塊錢就能塑一個處女,多好。但那天和王家明卻什么也沒有,她也看了書,書上說有些女人就是沒有的,她想向王家明解釋,卻終于開不了口,而且他會信嗎?
小敏在元旦把自己嫁了。婚后,張志新把他的俗充分應用到了家庭建設上,時興什么,他便往家里搬什么,微波爐,太陽能熱水器……小敏本就不擅持家,樂得把大權交出去。婚后的生活安適,小敏并沒有什么太多的事情,看書,做美容,寵辱不驚,漫隨天外云卷云舒。女友羨慕她幸福,她有些愕然,她想,幸福嗎?她渴望的幸福是“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的嬌羞,還有“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相視一笑。張志新沒有,張志新是在飯桌上的老農,不停地叮囑著,吃好啊,吃多點。她想笑,他的日子便是那樣實在平凡。日子這樣一過便是八年。
偶然,他們會帶著孩子去張志新姐姐家串門。進門時,那個坐在沙發上的人便告辭,低頭匆匆出去。小敏想,有些熟,盯著背影看時,那人正好也回了頭,小敏忽然想起,他竟是王家明,已經發了福的王家明,本以為隔著千人萬人也能一眼認出來的。小敏想,也許時光真的如水,那些往事是如砂粒般被帶走了,還是被那些砂粒所埋葬?
作者簡介:余巧玲,江西萬年人,生于1975年。景德鎮市作協會員。文字散見于《中國青年》、《婚姻與家庭》等雜志。作品入選《江西現當代散文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