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時候,陽光正好。路從很遠的地方伸過來,黃泥路,崎嶇的,似乎滿身的疲憊。
靠著一塊碑的指引,我們走進了山的深處,踏上了當年朱熹所走過的長長的驛道。樹木、蟲鳴、青石板,把山外路的風塵打掃得干干凈凈。這是一條唐朝的古道,匆匆十幾分鐘的行程,我們便走過了千年歲月。山越走越深,陽光和風隔在空中。仿佛,我們和朱子并肩而行,秋風飄蕩著朱子的長髯。
開始看見那些巨杉了,那些朱子當年植下的杉。幾百年的滄桑,它們還是那樣旺盛地長著,也是天地人氣使然。我放棄了去抱它們的沖動,努力把目光透過它高高的枝葉,打探著天空,天被遮蔽得嚴嚴實實,只漏進幾許碎碎的陽光,讓那鋪滿枯葉的大地斑駁。
這些巨杉之中,掩藏著一座孤冢,一塊簡陋的墓碑。朱子的四世祖母孤寂地睡在里面。對于她來說,僅僅一座墳冢是寂寞的。好在她的后人中有了朱子,便有了這一整座的山,一大片林,還有那些巨杉。這些便使得她的墳塋得以繼續(xù),她墳前的香火得以斷斷續(xù)續(xù)。
對這座山來說,朱熹就有如從崇山峻嶺中飛來的一只鷹,一番盤旋之后,抖落掉幾根堅硬的羽毛,然后飛向遙遠的地方。朱子一生中兩次回鄉(xiāng)掃墓祭祖。他之所以選擇九老芙蓉山,選擇他的四世祖母,緣于那濃濃的墨香。傳說當年南唐國師何令通經(jīng)過這里,聞到一股濃烈的墨香,便感覺到曠世絕代的夫子要誕生。他的四世祖母落葬時,墓地下發(fā)現(xiàn)七塊石頭排列成北斗七星狀,即青龍星,也即文曲星。
年輕的朱熹是需要這種傳說的。或許正是這種傳說、附會,奠定了他今后人生的歷程,也或許是由于時間匆匆,這次的他沒有來得及做些什么,希望等到下次回來時有所作為,沒想到這一等竟是二十多年。
1176年的二月,初春的日子,天氣還有些冷。四十七歲的朱子,理學思想已經(jīng)形成,已經(jīng)是學術(shù)上的泰斗,具備了一個百世大儒的精神氣質(zhì)。這一段時期,他雖受過不少的打擊和磨難,卻是一生中最有光彩的時光。所以當他再次不遠千里來到九老芙蓉山,腳步是輕松自信的。這一天,鳥、野花和溪水因了他的到來而肅穆起來。當他打量著滿山的野芙蓉時,眼里是不屑的。燒過幾炷香,叩過幾個頭之后,便用他一雙儒家的手舉著鋤頭,種下二十四棵杉。他在想什么呢?他那儒家的香火,在他的故里,是否就以他種下的杉為標志,燃燒一代又一代?他就用這些杉和他四世祖母的墳塋,守望著他的風水,他的香火?而從此以后,九老芙蓉山的名字便徹底隱在了文公山的名字之中。
某種意義上說,這里還是一片凈土,除了朱熹,還沒有幾位夠得上分量的文化人來過這里,走過的大都是些趕路的山野村夫,他們匆匆瞥過一眼,偶爾在驛站中歇歇腳,然后讓山歸于更深的沉寂。詩人和哲人畢竟不同,詩可以讓一個人瘋瘋癲癲,深一腳淺一腳地去茫茫戈壁,大漠風沙中看望一塊斷碑。而哲學只能讓你靜守著黑夜,凝視著星辰,冥想過去未來,讓思想直指你的靈魂。畢竟夫子的背后出類拔萃的文化宗師已如早晨的星辰一樣寥落。他的前面,唐詩宋詞的輝煌都已成為過去。
我們來到這里,究竟是要憑吊什么?不過是朱子的四世祖母的一座孤冢,不過是所存的十幾棵杉,只不過經(jīng)了夫子的手,經(jīng)過幾百年的風雨,更粗些也更高些而已。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是誰在操縱歷史?是文化,像夫子這樣的文化人。帝王將相只不過是文化的傀儡。朱老夫子的思想在宋以后,操縱了中國歷史、中國人幾百年了。夫子,對于中國文化、歷史、人,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該下山了,該走出這片林了。我是帶著一身的沉重走出山林的,好在外面有風,輕風拂過,一朵不留痕跡的云飄向遠方。
作者簡介:黃劍文,江西樂平人,生于1968年10月。景德鎮(zhèn)市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省市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