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陽光

1

小周在王八萬的篾棚里煮泡飯時，有兩條狗沖老遠山嘴邊發呆的妮子無緣無故地嚎叫，在屋外有陽光的曬場上，敞懷喂奶的村長老婆就起身噓噓地趕狗?！敖腥ニ溃腥ニ?，妮子又不是生人?！背阅痰暮⒆右驗闆]有叼住奶頭哇哇地哭。于是，穿個破棉襖的王八萬便在正屋里吼：“你喂你的奶，狗叫關你屁事，關你個屁事！”王八萬罵人時，將尿片一樣的腰帶解開，沒有扣子的爛襖子就暴露出里面的碎棉花疙瘩。

篾棚里的小周當然不知道妮子在山嘴邊張望。他正好被濕竹子煙火熏得呃嘿呃嘿直咳，就只好含著淚瞇起眼睛用長竹筒子吹火。吹火時小周跪在村長灶前的灰堆上，燃起的紅綠火苗子映著他干裂似龜的雙唇。他用骯臟的袖子揩一揩額頭上的汗，臉上便烏七八糟一如飽經風霜的苦竹山山民。

好多老人家還把村部叫做大隊。小周是上面派下來的干部，一個人住在山對面村部老屋里的一間偏房里面。村部像個破廟一樣孤立在山腰的攤場上，離村子還有些路程。而這個叫做村子的山坳屋場也只有十八戶人家，其他住戶包括妮子家都零零落落地散在苦竹山皺褶的旮旮旯旯。從村部老屋到王八萬村長家，要經過山嘴子上那片樹林和山澗上一座石橋。

太陽落山的時候，是山里吃晝飯的時候。山里的晝飯相當于城里的中飯，很晚，晚到太陽偏西。這是以前山里一天兩頓養成的吃飯規矩。剛來時小周一下子還習慣不了，經常餓得肚子咕咕叫，后來習慣了，晚上十點多鐘再啃一兩個紅薯或者玉米棒子。小周到吃晝飯的時候，就從村部下山到村長家吃發糕和泡飯，想不到這時村長家里還是冷窩冷灶。

村長王八萬縮在正屋里包扎山貨。想必是準備趕集了，香菇、木耳、干筍、山澗里的茶葉等等堆得地下到處都是，王八萬手頭是麻繩、蛇皮袋、塑料袋一捆一捆地包扎，把頭發里的蒸汽都搞出來了。因此小周只好自己到篾棚里去燒大家吃的泡飯。

陽光已經曬到門前曬場邊的土坎上去了。土坎上紅紅爛爛的一株山梅，被屋邊上一排翠竹襯出活脫脫的濃艷。正是山里氣溫開始回潮的時候，山澗里的陰寒濕氣開始滲透彌漫，讓人覺察到陽光的力量逐漸微弱。

這是小周在苦竹山的最后一頓晝飯。

吃飯時一個人坐在篾棚里唏唏呼呼把滾燙的泡飯吃出一些滋味，有腌菜、咸蘿卜和辣椒醬，跟平時似乎沒有什么兩樣，沒有人理會和陪同，但他覺得很自然，苦竹山里的山民就是這么樸素自然。

“你們也快吃啊，等下鍋里泡飯都冷了?！毙≈艹赃^泡飯就把兩塊墩子樣粗蠻的發糕拿到手上，“我回去了。”他邊咬發糕邊回村部自己的住處。

依然沒有人理他，村長還在吃力地用塑料繩子捆綁一大抱筍干，村長老婆抱著孩子在“呵噓呵噓”地轟趕在菜園里吃菜葉子的雞群。有兩三個老人在對面土坡上移動椅子，想把椅子從陰地方移到陽地方去。還有會計的老婆胖子嬸一手提一籃子的臟衣服被單，另一只手提一塊洗衣搓板沿石板山路下去，她要到山澗溪水邊去洗東西。她胖，胖得下一個臺階，胸脯就猛然抖一下。

“馬上就可以回到城里去抱你那個竹篙精了。”

“是哦?！毙≈芰晳T了山里婦女開玩笑。

會計的老婆胖是胖了些，但是臉相好看，眼睛水靈靈的活絡，皮膚也豆腐一樣嫩。“不要用蠻勁啦，竹篙精瘦，當心會被箍斷叻?！迸肿計鸨蛔约旱脑捙每┛┑匦?。

但小周還是蠻高興的，會計老婆胖子嬸說的竹篙精就是小周的女友傅玉玉，曾經來過苦竹山一回，艷麗得讓山里人嚼了半個多月。小周回村部小房間就收拾行李。因為屋子背陰，木格子窗戶透進來的光線不是很強烈，就開開燈，而一個橘黃色小燈泡在白天又等于沒有燈泡。把一年來所用的東西歸歸類碼放成幾股，一股一般的生活用品準備給小學里的困難學生，一股好一些的比如電筒、雨靴和保溫杯等就留給村長王八萬，還有一些書本、字典和計算器就準備拿給妮子，山村小學里語文美術音樂等暫時都沒有人接課，高中生妮子沒有出去打工，平時小周有空小周上，小周忙的時候也是她來幫忙做義務老師，村里就只好叫她先頂一段時間再說。

小周要回城了。小周想回城后正好趕上元旦把自己跟傅玉玉的婚事定下來。他本來上個月就跟市委機關的同事們一起回去的，上個月正好支援期滿。苦竹山鄉開了個盛情的歡送會，小周他還代表支農干部做了個匯報發言。依說有科長和老同志在場他不夠發言資格的，他在市委機關不過是小小辦事員一個，可是下鄉后他扎實做事從不請假就地入黨，所以接人的郝副部長硬搡著他上臺。

結果那次下臺后他沒有跟歡送車回去。他被郝副部長和鄉里的趙書記拖到一邊。郝部長說你晚一個月回吧，你協助鄉里把苦竹山工作安排完我就派車來接你。趙書記在一邊像奴才一樣勾著腰殷切地賠著笑臉。當時小周二話沒說，點點頭扛著行李又爬山過嶺回到了苦竹山村。那天回村時太陽一如秋夏時節一樣白熾，曬在脖子上能感覺出麻麻辣辣的燥熱，弄得他不得不沿路就山澗里的冷水洗臉擦汗。

小周整好東西后叼一支香煙立在窗口。天色接近黃昏。窗外兩兩相逼的竹山使得眼前的天空顯得狹窄透明，老遠山腳下掩映在竹林里的冷水溝嘩嘩地送來早起的夜霧。小周等待著村辦竹器廠和村小學的接手人來作最后一次交談，小周等待時擴擴胸深深地吸了口山里的新鮮空氣。小周多情地說了聲要走了苦竹山就將香煙吸得咝咝作響。

這時，他看到十七歲的妮子在一棵老樟樹后面走了出來。

2

第二天王八萬一早就趕來送他。露水還沒有干爽，王八萬先把他帶到自己房子邊上的一個廒間里，一指，說：“我都包扎好了，不累贅的話能帶就帶幾樣回去。”小周才知道原委，笑笑拜托村長一一還給村里人，讓他們趕集時換些錢用。王八萬露出些不高興的臉相，悶聲悶氣地說：“山里人沒有什么好東西，既然出了手你就是不受也得受，這你又不是不清楚。”

“可我怎么帶回去？”

“呶，你看?！贝彘L指著外面曬場上。

盡管有好多青壯年都出去打工去了，盡管平時這么早大家還在睡覺，但是曬場上還是有十幾個老老少少來送他，還有人打好了樟樹砧板、竹子靠椅給他。

“不行不行，千萬不可以，我單位車子來接我，我要你們這么多東西，你叫我以后在單位還怎么待下去？”

“你還不要，有人還專門到山里來搞土貨，跟鄉長書記來，連吃帶拿，實在弄不到，土雞也要抓幾只走。”王八萬說，“我們現在拿幾樣順手的，以后我慢慢托人給你送到城里去。”

“這還是不行。我回去就馬上結婚，結了婚我帶我的竹篙精來拿好不好？”

曬場上的人都笑了，會計的老婆把一身肥肉都笑坍塌了，但是村長不笑，村長幾天來像人家欠他的錢沒有還一樣，舍不得小周卻又無從表達。端起竹煙管一吸一吸，吸后將煙管頭子狠狠在門檻上磕，把煙屎磕得到處都是。

苦竹山一帶早先是贛東北紅軍打游擊的地方，山高林密，野獸穿梭。王八萬的一個叔公就是在惠臨鎮被白軍吊死的，吊人的旗桿還在那里，王八萬有次跟小周去惠臨鎮銷竹器的時候曾帶小周去看過那根旗桿。小周有個同學在惠臨鎮做木材管理站站長，但是他以前根本想象不到，現在在苦竹山旮旯里還有這么閉塞貧窮的山村。

出村后是爬上爬下的山路，有時候路上也有五六戶，或者十幾戶人家的村落。一路抬頭看天，天空的幽藍里面還有幾顆麻子一樣冰冷的星星在若隱若現，山里的清晨無聲無息，只有禾稈堆里的懶狗睜一只眼看他們下山。過獨木橋就沿麻石板路進竹林子，再上山，一路是清一色扁擔寬的臺階曲曲折折，偶爾頭頂竹葉上的露珠會滴進他們的后頸窩。

小周說村長，你讓人捎東西給我在機關里影響不好。

這時候他們正好攀上一個山頭，東方太陽正紅嫩嫩上升，遠處云霧一片，山山相連，可真正到山口公路還要走一個半小時路程。王八萬在前頭一直不聲不響地干走。

“你總不會故意耽誤我前途吧？”

王八萬突然停住，轉頭盯著小周問：“送你家里去總可以吧？”

“我又沒有成家，那是我老子的家，等于沒有送一樣。”小周說，“更何況我老子是個老八股，做一世的勞模，比你還古，從機關里拿幾本稿紙回家都罵得我要死，你送山貨去，那他更要起火了。到時候你不拿回來他說不定會跟你拼命的?！?/p>

小周在機關里像個新媳婦一樣不很說話，有時候叼一支香煙給人一種孤傲的感覺。機關是一個能顯擺的時候就不要錯過顯擺機會的地方，否則很難被領導看到。但是到苦竹山以后，沒有領導在現場的小周總是搶著說話，自己想到了的東西就說出來，總覺得有很多話要跟山民說清楚，甚至恨不得坐到山民肚子里去，把事情說透，把道理擺夠。

“那你說好了，你結婚以后就帶老婆來好不好？”

“你看我什么時候說話不算數？”

九點鐘的樣子他們出了山口，遠遠就看見烈士墓山腳下停著輛部里嶄新的面包車。烈士墓前清明留下的花圈風蝕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小周一見烈士墓就想起王八萬的叔公被活活吊死的情形。機關里的司機不知道這些，從水溝邊站起來抖抖毛巾笑著沖他們走來。

小周丟根煙給司機，同時也把行李丟上車廂。

司機說：“我這回來不是接你回去，我是來傳郝部長一個通知的?！?/p>

“不接我回去？”小周吃驚地望著他。

“部里暫時派不出人，加上你在這……”司機從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說，“不過郝部長說春節前他會過來看你，把你接回去過年的，到那時候他會跟你講清楚的。”

小周展開信站在路邊上看。王八萬村長則遠遠盯著小周看信的眼睛。風吹著小周額頭上濃密的烏發，信紙角不住地拍打著小周的手背。小周看著看著愣在那里，愣過后慢慢蹲下，蹲下后就將頭埋在巴掌里一言不發，像是很累很累。

“可說好了支援一年就換人的呀?！蓖醮彘L問司機。

司機說：“這是組織上的事情，縣里鄉里已經接到了通知，今年接替的干部都分下去了?！?/p>

“怎么能這樣呢？他已經在山上呆了一年了?！蓖醢巳f突然又像是巴不得要小周走一樣著急。

“這是組織上的事，也許，是領導……在考驗他也不一定。反正郝部長說過他會親自來跟小周談的?！?/p>

小周蹲了一會就站起來。這時太陽已經老高。小周從車上拖出行李。小周對司機說了聲“你回去吧”就望著村長。王八萬無所適從，張張嘴然后提起網袋和筍干跟小周屁股后一步一步原路回村。

走了一段懵懂路后村長突然追上幾步，扳過小周肩頭問：“你怎么……”

小周盯著村長，小周說我已經是黨員了。

王八萬就不再說話。王八萬感覺到背心上有星星點點的汗絲，肚子嘰里咕嚕地說餓。來到山澗里歇下，小周坐在水中的大巖石上盯著流水抽煙。王八萬拿出塊紅薯掰一半碰碰他，他頭也不抬地說他不想吃。王八萬不再勉強。王八萬知道他心事重重。

3

傅玉玉是個很漂亮的姑娘。

小周一年前搞外調時一見面就發現傅玉玉的漂亮。小周最后一次見到自己的女朋友是今年暑假。后來十一黃金周本來也可以回城，隔壁鄉鎮有支援的干部約他一起回去，他正好接待幫忙銷售竹器的一幫來山里休閑的營銷干部。沒有辦法的事情，苦竹山做的竹器器形跟市場不對路數。

暑假時傅玉玉來過一回苦竹山山村?？嘀裆降南募緷M山蔥郁，四處鳥鳴，汩汩的冷水溝涼爽可人清澈見魚，野果實到處都有，野菜餐餐上桌，野兔等肉食非常新鮮。城里整天需要空調的時候，這里的夜晚不蓋好被子就會著涼。那一次傅玉玉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來了三男兩女，加上自己一共三對。

她們女的大都是吊帶上衣，男的都戴墨鏡，純粹一派旅游者的打扮。面對這種情況，小周不能說沒有一絲醋意。他們成雙結對進山正好就孤立了自己，自己仿佛成了導游，陪他們喝酒、游泳，安置他們休息，給他們準備野味，帶他們去山澗、去筆尖峰、去魔金洞……因此像小兩口一樣，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小周經常同“竹篙精” 傅玉玉橫眉冷對、磕磕碰碰、嘀嘀咕咕鬧點別扭。

好在傅玉玉是個大方開放的姑娘。當村民的面她挽著小周的胳膊，纏在小周的身上，甚至還當眾親小周的臉。“小周被那個竹篙精迷上了，幾天就把血吸干了，臉上的水色很難看?！贝迕癜腴_玩笑半認真地傳言這樣一個新鮮的發現，這使得小周的自尊心多少得到了回歸，也跟著嬉鬧了一個星期。

但是最后還是不歡而散。

傅玉玉他們不知道山里人的心理和習慣，也不顧小周反復強調“注意影響”的囑咐，經常穿游泳衣到人家洗菜洗碗的冷水溝上游去嘻嘻哈哈打水，照常在村邊野地里放機子男女相擁跳舞，打牌賭博通宵達旦，有時半夜起來瘋子一樣吼叫，或者在村子里追打得雞飛狗跳。甚至山民中有人在白天，倒霉地看到他們中某對年輕人在竹林里像狗一樣地性交。一向安靜的山村，幾天來搞得樹上的松鼠都跑掉了，喜鵲也把窩挪到了另一個山頭去了。

因為是小周的朋友，婦女們都不很愿意做相，就只好皺著眉頭到更遠的上游去用水。一聽到放音樂的聲音，山民就吼自家的小鬼不要去看。還托王八萬找小周交涉，村委會有些干部有意見，大隊部不能搞得烏七八糟，更不能帶壞了孩子。

小周兩頭為難。一方面在山民面前費盡口舌解釋道歉，另一方面阻止城里人的許多娛樂活動。于是終于在忍無可忍的某天晚上當眾將音響關掉了。

結果傅玉玉他們嘟著嘴唇一個個掃興離開了苦竹山。傅玉玉回城后信中總是不冷不熱，最后就根本不愿意回函。小周吸著煙想，這可能是暫時的，平時傅玉玉情緒鬧過一陣后也照樣挽著小周的胳膊在大街上走路。不如讓她冷靜一段時間，小周打算干脆等到春節回去再同傅玉玉好好坐下來面談，他知道傅玉玉不是那種不通情達理的女人。

4

聽說小周又回到村里坳里人很高興，滿心的歡喜無法表達只有沖小周嘿嘿地憨笑。鄉里的一個胖子副鄉長和禿頂的辦公室秘書趕上山跟王八萬商量，王八萬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說，這事得問問小周自己，小周如果硬是不愿意留在苦竹山村我做村長的屁也不放一個。我甚至都不要你們再派過干部。

副鄉長說：“你們竹器加工廠都起來了留小周還有什么意思？”

“話不能這么說，”王八萬急了，“小周是我們支部副書記，又是村里的副業主任，他抓學堂和文化都很有一套的?！?/p>

鄉里秘書說：“一個支部干部，還是個年輕干部，在手機信號都沒有的山上做了這么多事情，你還忍心讓他在這里再吃一年苦？”

“這……這，你就叫他去好了。”王八萬聲音一下子細小了許多，表情也有些不好意思。

“小周呢？”副鄉長望望村部的破房。

“帶隊挑竹器到縣里去賣去了。”

“他就住這樣的房子？這都是打游擊時用的土坯房啊。”副鄉長想想轉身就出了村部。鄉辦公室秘書趕緊遞上一段竹竿子讓他做拐杖爬山。爬山時陽光西斜，向陽的一片竹林子溫暖如春，林子間斑駁的光點在竹竿上搖曳忽閃，野雞便拖著漂亮的尾羽撲哧撲哧地從竹梢上飛出，飛過山坳里幾塊冷漿田時還咯咯咯地叫了幾聲。

副鄉長爬山爬得氣喘吁吁，埋怨說：“這個小周也是，當初叫他留在鄉里做辦公室主任他不做，現在好了，住那個破屋子冷都要冷死?！?/p>

秘書說：“他能挺，他還年輕?！?/p>

“能個屁，他是爭硬，在家里少爺公子一個，機關里一杯茶一支煙做秀才，他哪里吃過這種苦?！?/p>

“你清楚？”

“我跟他老爸九十年代初期一起到省里開過勞模會，前不久還在市里碰到過，叫我關心關心他?！?/p>

他們最后爬累了，坐在半山腰石板臺階上休息。

胖子副鄉長走后的十來天的樣子，苦竹山一直在下寒雨。下雨天山路上只見水流不見人跡。狗都不愿意出門，立在屋檐下伸舌頭望著曬場上的山梅發呆。除了關起門老公老婆在床上做些哼哼呀呀的好事外，山民們出門不知道往哪里去和出去干些什么。

村小學就放假。村小學在山腰上的另一個土坯屋里，因為沒有石板路，上坡打滑摔跤是經常的事情?？嘀裆酱逍W一總十九個學生兩個先生。一個先生是戰戰兢兢但畢竟讀過私塾的花甲老朽，一個是寡言少語的兼職劉會計。小周來了后，以為老朽不是長久之計便訪問到了在鄉中學讀過兩年初中和半年高中的妮子。妮子成績是蠻好的，可惜家里窮得父母都出去打工，兩個弟弟老奶奶又照看不住，只好回家操持家務。

妮子的弟弟都在村小上學，如果讓妮子來上課就兩全其美了，所以小周和王八萬一合計就決定找妮子談話。談話時妮子滿臉通紅手指不停地搗弄辮梢。妮子的胸脯已經像發酵了的饅頭一樣。小周和村長找她談話，沒有見過場面的她瞟一眼小周，就跟相親似的把個頭低到了褲襠。于是王八萬就說，好了好了，別難為姑娘家的，有文化總是硬的，讓她明天開始練練膽子就差不多了。

妮子就像秘書一樣跟著小周學習當老師。十七歲的妮子剛上講臺時，一幫半大不小的學生跟在屁股后面用指頭在臉上羞她拿眼角瞄周干部。小周只好去學堂里訓話，拿教鞭把講臺拍得跟打鼓一樣響亮，粉筆灰到處亂飛。

王八萬坐在村部破房里陪小周說話。雨滴順著床邊竹柱子蚯蚓一般往下流，把小周的一本長篇小說都打濕了?！翱纯?，可惜了可惜了，把課本上的字都搞糊了。”王八萬再看看開裂了的土坯墻就說該拆了。這時他老婆戴著斗笠來了，說是來接王八萬回家哄孩子，胸前一對脹鼓鼓的奶子總在她男人肩臂上磨蹭。王八萬于是朝小周嘿嘿地干笑兩聲就隨同老婆走出了大門。

村部后面院子里堆滿了竹子，雨天里領竹料的人很少。小周用棉花把書本上的雨水吸干后就讀那幾行字，結果把自己讀得心煩意亂，因此想到傅玉玉，想到把手伸進傅玉玉內衣里面摸捏的感受，想到沒有結果時就倒在床鋪上蒙頭睡覺。

屋子外滴滴答答，山風開始野馬一樣發作，狂風沿著山坳一路壓迫著樹梢竹梢，樹和竹子就狠命地嗚嗚地叫著反抗。墻縫的雨水滲倒床腳邊時，小周實際上已經迷迷糊糊睡過去了。醒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濕淋淋的妮子立在邊上看著小周。

“領竹料是嗎？記得你弟弟昨天領了一些去。”

“奶奶做了一個晚上，料都用完了。”妮子看看門外，妮子的奶奶是村竹器加工廠的編織好手。

“你怎么不戴個斗笠？”小周看著貼在她身上的濕衣襟，忙遞給她一把干毛巾讓她揩，“頭發都濕了，會淋病的?！?/p>

小周還發現她一把散亂的頭發是用一根細繩子綁緊的，就想，要是像城里人一樣有個蝴蝶發夾就好了，妮子的頭發就管束得更順更好看了。這一看不要緊，一看就看到妮子臉跟關公一樣，胸脯明顯在劇烈地起伏波動。

妮子走近小周，兩眼盯著腳尖說：“我，我想在這屋子里烘干衣服再走?！毙≈芤呀洸荒茏猿至?，因為他嗅到了女人身上的肉香。他禁不住伸手捏住妮子豐腴的肩頭。小周只要一使勁就能將成熟的女體橫陳到床上。但是小周還是怕燙一樣縮回了雙手。小周笑笑說，你到村長家里烘吧我這里火都沒有。小周笑時屏氣息聲的臉頰肌肉一抖一抖。于是妮子咬咬下嘴唇委屈地走了，留下的小周仰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5

后來才知道那天刮山風時村小學的土坯屋塌了半間，幸好沒有壓到一個學生。小周和山民把桌椅板凳搬到村部后便趕春節前回到了城里。

回城里先到郝副部長辦公室匯報工作。

“有什么困難嗎？”郝部長見面就問，“不是天天下雨我就到苦竹山去看你去了?！?/p>

小周說村里挺好的，竹器加工廠賺了錢可以蓋個廠房，省得編織工都分散在家里，竹料搬來搬去不方便，只是村小學讀書的人越來越少了，山里人連作業本和筆都買不起，我回去時想找教育局求點支援。

“大概要多少套文具？”

“如果適齡兒童基本入學，估計需要八十多套?！?/p>

“我這就寫個條子讓財務科撥給村里買文具?！?/p>

“謝謝部長了！村里對付了這個學期，下學期竹器廠就有錢支付了?！?/p>

“還有什么困難嗎？”

小周說：“學校的土坯屋倒了半間，不過這個山里人加加勁就可以自己筑起來的。”

“這個就要研究商量了，我正準備給財政寫個報告，干脆在苦竹山建一幢兩層樓的鋼筋水泥教學樓?！?/p>

“那就真要謝謝部長了！”

郝部長說：“謝什么，組織上還要謝你呢。人員很緊，要不就是老弱病殘。你個人有什么困難沒有？”

“沒什么?！毙≈苡X得很順利，告辭后就退了出來。

退出來后到女朋友傅玉玉家里去敲門。

叩了半天，傅玉玉的媽媽才防強盜一樣開了一絲縫隙。她愣地看了他一眼說，玉玉不在，你這個時候才來有什么事嗎？小周心一沉知道事情不好，看看傅玉玉那間臥室門關著就沒說什么。

晚上有月亮的時候小周又去。這回是傅玉玉的弟弟開的門。她弟弟將重心落在一只腳上蹺起大拇指說，聽我媽說你下午來過一趟？我姐姐剛走，跟她男朋友跳舞去了。小周就不再問了，小周頭暈了一下就強硬地轉身下樓。

小周走在街上時兩邊華燈初放，來往的人流摩肩接踵并目不斜視。

回到家一聲不吭。小周媽媽就關切地上前問：“餓了嗎？不舒服？還是……部里人說了什么？”小周不耐煩地從沙發中蹦起來回到自己的臥室仰身倒在床上。小周的爸爸點支煙跟進去坐在藤椅上，問：“是不是部里繼續讓你留在鄉下你有意見？”

“……”小周坐起來。

小周爸爸把煙灰彈在煙灰缸里說：“組織上這樣做一定有理由的，我聽說組織上在考驗你的同時也在培養你。至于，至于你個人的事當然，當然也要……”

小周咬緊牙根淚水盈眶。

小周就這樣在抑郁和沉思中度過了春節。好在他平時也不怎么活躍，所以來拜訪他的同事和朋友，只當他是一向的深沉和孤傲。小周在科室里從來是高效率做完本職工作的，做完了看看報紙也從不幫助別人。機關的事情平時一般都不是很多，要人家幫忙的人不是偷懶就是笨拙。有小周這樣思想的人自然得不到人緣，得人緣的小周可能早就加入了組織。因此在確實感到無聊的時候他要求了下鄉，而且堅決要到最偏僻最貧困最基層的地方去做事。小周沒有去同事甚至部長家拜年。小周也沒有再去找傅玉玉，盡管他時常遠遠地盯著傅玉玉臥室的那個窗口，盡管那扇窗戶一直沒有向他敞開。

6

一過正月十五小周就回到了苦竹山村。回村前他向媽媽要了一只有機玻璃發夾，他自己不好意思上街去買這個東西。媽媽有些不解，小周就說山里人托他買的，買麻煩，送她一個算了。于是他就把這只發夾放進了口袋。

回山村正趕上伐竹子的好天氣。山里女人都帶著孩子匯聚到曬場上享受著輝煌的太陽。王八萬的兒子可以摸爬嬉笑了，他的老婆就在地上鋪一層厚厚的禾稈，再用東西圍個圈子，把他放在陽光底下，自己就可以放手去跟婆娘們開一些動手動腳的玩笑，以及納個鞋底等等。王八萬也可以脫下爛襖子散一散身上的霉氣。

于是山道上有人吆喝著磨快砍刀，山民們可以趁春雨前的干爽扎緊身上的腰帶，在新竹尚未破土時選定老林子的地勢在高處一字排開，然后讓無數的突突聲像鼓點一樣在深山里響起。

在篾棚里煮泡飯的時候，小周建議王村長召開一次村委會會議。王八萬想也沒有想就扭頭打發幾個孩子去分別通知。太陽落山后劉會計、劉會計的胖子老婆、拐子賴九、麻老舅子，以及洪浩都被召進村部，把村部積壓的課桌搬到前院，再在中間生一堆炭火以抵擋夜間的寒氣，大家烤火、吸煙、張三李四嘮一圈子閑話。

劉會計說今年砍竹子最好是砍背溝的老竹林子，那里好幾年都沒有過刀了，估計老虎都可以藏得下身子。大家說應該應該，兔子都清楚，不能因為遠就專吃窩邊上的青草。

小周坐在胖子嬸邊上，胖子嬸的肉體擠靠著自己，奶盤都可以看得到，奶香就一陣一陣撲鼻，再加上前面的火堆，他就感覺到開會的氣氛溫暖如春。

好長一段時間后小周說，建議小學暫時移到村部的正堂來，錢搞到一些，讀書基本上不要花家里的錢，只是要各村民小組組長上門去動員，把花費說清楚，讀書是頂要緊的事情。大家說，就是就是，我們沒有文化總不能讓晚輩做睜眼瞎吧，小鬼長大了都跟周干部一樣出息哪個不高興。于是小周便趁熱打鐵把挨家挨戶動員任務一一分派到個人身上。

散會后小周很快活。小周將他們送出門后還仰面看了好一會星星。黑夜里只東邊有忽閃忽閃的光明像是雷電。山里的夜間陰沉潮濕，微微的寒風讓人想起城里的冬天。小周同時還想到第二天上山伐竹。去年學會的伐竹經驗明天就可以大試身手。刀下片片竹屑翻飛，砍聲篤篤在山坳里回聲蕩氣，倒竹時順勢用腳一瞪，高喊“倒啰——”，沖天的翠竹便嘩嘩啦啦地跟慢鏡頭一樣向坡下倒撲。每年老竹倒下，春筍破土而出。苦竹山的竹源對山民來說取之不絕用之不盡。

這時舉火把送拐子賴九返回的王八萬正好路過。王八萬拐過山嘴時被小周叫住。

“沒有睡？”

“想跟你說些事。”跟吃了鴉片煙似的，小周很是興奮。

王村長就將棉襖攏了攏。小周拿出張自己畫的草圖出來，用木棍子指指點點，想把山坳皺褶里的散戶都集中到苦竹山中心山臺上整塊平地，把在外面打工的人都叫回來，去建個新村，大家自己動手，用一色的竹子木板，房子統一樣式，有院子和閣樓，把學校做在新村里面，再開挖一條通到外面的路，辦三個工廠，一個是竹器廠，還一個是干野菜廠，再報批，搞一個小野生動物養殖場，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

王八萬聽后呆呆地看著小周半天不說話。憑腦子王八萬記不住這許多，王八萬說明天吧明天吧，明天我叫劉會計用紙都記下來。

于是小周笑笑就讓他等第二天天亮。等待的這個晚上小周還就著橘黃色燈泡看了一章節小說，看到眼睛發脹躺下去睡覺的時候大概在子夜時分。他很疲勞，一落枕就呼呼入夢。這時候，苦竹山上空隆隆地卷來鋪天蓋地的烏云，烏云如巨龍在夜空中翻江倒海。接著是電閃雷鳴，接著是雨鞭如織，接著是山風沿著山坳橫沖直撞呼嘯陣陣，林子里跟鬼叫一樣嚎聲恐怖。

小周從夢中被驚醒。小周全神貫注地聽了一會。小周猛地感覺到什么時豁地翻身坐起，穿衣、筒鞋、下床、奔向大門。但是晚了，村部土坯屋如同一艘破船被龍卷風抱緊了搖了三搖，就像碼起來的積木一樣嘩地倒塌，倒塌聲被風夾帶撒向苦竹山旮旮旯旯，并完全消失。

第二天天亮時山坳里風平浪靜，只有天上少見的霞塊斑斑駁駁猶如花哨的靈旗。靈旗的中心正冉冉跳動著一輪溫暖的朝陽。

王八萬和山民們扒出小周尸體時太陽已經照到竹梢。山坳里的嗚嗚哭聲陡然像哀樂一樣悲切地奏起，胖子嬸和妮子撲在廢墟里哭得死去活來。小周安詳地躺在地上，黑白相間的臉上有一種難以表述的哀愁。王八萬哦哦地頓足捶胸。劉會計冷靜地將小周抱到一塊寬厚的樟木板上。小周的軀體很輕很輕，就像一只餓死的山羊。

于是太陽當頂山清水秀時苦竹山山口迎來了一輛輛小車，車上人不聲不響沿著羊腸小道急急地逶迤而上，一班子人馬跟偵察排一樣跋山涉水汗似雨流。

大家站在廢墟邊時太陽已經西沉。西沉的陽光擠過人群鉆進倒塌的土坯和橫梁。土坯與橫梁之間就隱約顯見一個像日光一樣的物件。大家圍過去用手小心翼翼地撇開浮土。大家撿起來的竟是一塊閃閃發光的有機玻璃的蝴蝶發夾，以及發夾下一扎未發出的給一個叫玉玉姑娘的情書。

山里陽光燦爛。

作者簡介：江華明，男，1962年11月生。江西省作協理事。至今在《上海文學》、《花城》、《大家》等刊物發表小說上百萬字，出版小說集一部，作品獲過1992萌芽文學獎和江西谷雨文學獎等獎項?，F為瓷都晚報社副總編輯、主任記者，景德鎮市作協主席，景德鎮高?？妥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