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興安嶺在上（組詩）

流浪的人

我要比喻一朵落花是一個流浪的人

兩朵落花就是一雙漂泊的愛人或老鄉(xiāng)

身體的傷痛只需一點忍耐就過去了

流過血的皮膚結過痂又長到一塊了

被落寞掏空的心

像一副干癟的皮囊，一到節(jié)日就灌滿風

嘭嘭地，自己把自己拍得直響

五道庫暮晚

籬笆撂下了忙一天的影子

我說炊煙像疲倦的鞭子，有氣無力地

抽在生活的疼上

肩背柴捆的人，一座晃晃悠悠的小山包

從大崗上下來

夕陽把一小堆亮色

縮在鐵門環(huán)上，像兩聲狗吠

風翻完樹梢上剩的一點暖色

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了三道梁

看墳人的小屋像一堆灰燼，啪的一聲

把最后一點活氣關進了寂靜里

一只歸鳥，從天空斜插下來

拖著孤零零的身影，把那么大的黃昏

銜進了鳥巢

浪跡天涯的人

無論走出多遠

浪跡天涯的人肩上故鄉(xiāng)那兩個字

已經(jīng)嵌得太深

卸下多少汗水，慌亂的腳印兒

也取不走骨縫里那盞頑固的燈亮

就好比身上那塊胎記

用刀挖去，就是一塊天天跟在命里喊疼的疤

我是一個草民

就想，像一株青草那樣活著

站在乍暖還寒的雨水里

一天一天盼故鄉(xiāng)

把那么大一個春天喊回來

在一個夜晚

在紙上寫下詩行

門外的雪粒，冷風，空落和孤寂

昏暗的街燈下

我被允許憐憫那些匆匆趕路的人

允許我把幾句溫暖的祝福送給他們

還有那些黑夜里看不見事物的麻雀們

我醒著，讓詩歌懷念春天和流水

也懷念歲月的艱辛與坎坷

當我寫下生命這塊硬石

多少漢字已經(jīng)頹廢

多少肩膀和脊梁，已經(jīng)變成了骨灰

湯旺河暮晚

有誰看見一株敗草把孤獨擱在了水面上

有誰看見一條憤怒的柳根魚，拍打著那么大的黃昏

有誰看見轟轟的水聲，掮著一條大河

沒完沒了，上面馱著疲憊的光陰

一柱炊煙，像誰拋出的喊聲

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

誰把最后一塊夕陽，蘸進了河水里

仿佛，滋啦滋啦的響聲里

暮色，正一點點變涼

在異鄉(xiāng)遇到難事的時候

我是多么后悔

我的名字叫漂泊，叫背井離鄉(xiāng)

我的眼前除了蒼茫還是蒼茫

我躲閃不及那么些堅硬的陌生的目光

那么些聽得一知半解的鄉(xiāng)音

它們讓我的疼是那樣的孤獨，還有冷

蕓蕓眾生中，我只是一只

起早貪黑的命賤的螞蟻

我想躲閃著走路，沒有腳印的地方是我的

除了勞碌，我把自己擱在詩歌里

擱在我母語的漢字中

一撇一豎一彎勾的兒字，那是我

不敢攀大。但是，今晚我實在是控制不住

斗膽寫下我家長的名字：中國

然后，淚流滿面

面對這黑土

我不寫悲傷，面對這深恩厚土

我狠不下那狼心狗肺的心

我要寫下感激或者是小草柔弱的身軀

秋滅，春綠的倔強。寫下

炊煙的筆直，灶坑門口那堆冬日里不滅的光亮

映在白雪上，也映著老屋煙熏火燎的臉膛

我要讓我的詩歌

一個漢字一個漢字地跪下

那是一個游子，沒敬沒孝的膝蓋骨

再硬，也要上跪祖先

下跪這給我乳汁給我生命的奶娘

不管我漂泊在何方

也不管我流浪的腳步，在怎樣

忽冷忽熱，天當被地當床的異鄉(xiāng)

我的詩歌都能攥出黑土，攥出不屈的聲響

就是剩下一堆白嘩嘩骨頭，我也要堅持走回

就是窮也窮得鏗鏘作響

打折骨頭連著筋的那方熱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