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漢南：一個女人一間澡堂一個動情點

15年前，因為想逃避沉重的家庭負擔，丈夫另有了情人，并果決地離開了她。15年后，雖然兒女都已成人，但她心里的恨卻一日都沒有淡忘過。面對躺在病床上的前夫，她卻發現自己怎么也恨不起來，他多么可憐，他的處境就如當年的自己。可是他的妻子都不管他了，自己的堅持是為了什么呢？

一場意外，

牽動小澡堂里的愛恨情仇

2005年5月9日下午，武漢市漢南區的退休女工肖轉運和往常一樣在家做晚飯，兒子張杰急匆匆跑過來，“媽，不好了，我爸摔傷了，你快去看看他吧！”肖轉運一愣，疑惑地說：“我去干什么？你的后媽呢？”“她前兩天去深圳了，還沒回來。我爸快不行了！”肖轉運大吃一驚，連圍裙都來不及脫，就隨著兒子急奔到漢南醫院。

走進病房，肖轉運看見前夫張運頭面色蒼白、毫無意識地躺在病床上，只有呼吸器上顯示的數據和時不時的一下抽搐證明他還活著。醫生對肖轉運說：“你是他的妻子吧？你丈夫從梯子上面摔下來的時候，撞到了頭和脊椎，現在淤血壓住了腦神經，導致昏迷不醒。他整個情況很復雜，你現在還是將他轉送到武漢最好的醫院去治療比較妥當。”

肖轉運顧不上去糾正醫生對自己身份的誤會，果斷地辦了轉院手續，迅速和兒子一起把前夫送到了武漢市同濟醫院。

經過及時的搶救，張運頭暫時脫離了危險。肖轉運松了口氣，她坐在病床前端詳著前夫的臉，曾經英俊的外表被時光磨去了棱角，眼下的事故又削去了所有的血色。還記得當年離婚的時候，他是多么威風啊，他橫眉立目，舉著手里的茶杯，要對她擲過來。一切都還歷歷在目，她甚至以為他會一直威猛強壯，可是他，這么快也就老了。

回憶到當年，肖轉運突然想到，他現在的妻子陳君（化名）也該從深圳趕回來了吧？要是兩人碰面該多尷尬啊。反正他現在只能這么躺著，兒子在這里照顧著也沒什么不放心的，我還是離開比較合適。想到這兒，肖轉運對兒子交代了一聲，滿懷心事地離開了醫院。

肖轉運回到家，見到女兒在一邊復習備戰高考，一邊照顧小澡堂的生意，心里一酸。這些年，孤兒寡母的，就靠著每個月幾百塊錢的微薄工資生活。退休以后，生活越發的窘迫，于是蓋了個簡陋的小澡堂來維持家用。好在女兒非常聽話，從來不找家里多要錢。

肖轉運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又給女兒做了些吃的，打掃了一下澡堂，忙了一身汗。肖轉運想著自己也該洗洗了，于是叫了女兒一起洗澡。母女倆互相為對方擦背，肖轉運輕輕地問：“你不想去看看你爸嗎？”女兒張方搖了搖頭：“他早就不管我了，我也不想他。”“可他，畢竟是你爸爸呀。”“不，我的媽媽是你，我的爸爸也是你。”

肖轉運聽到這句話，眼淚不禁流下來，心里悲喜交加，喜是女兒對她的愛，悲的是大人的矛盾導致了孩子心里的恨。孩子那么純真的心里是不該有恨的，“恨”這個字，肖轉運太清楚太熟悉了，自己也曾經有滿滿的恨，也發過誓絕對不原諒那個負心的男人。可是這么多年過來，她漸漸發現，恨和不原諒，傷的并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恨的種子也在女兒心里生根發芽了呢？

清澈的流水掩蓋了肖轉運的淚水，也洗掉了身上的塵埃，只是女兒心底的傷痕和憤恨要如何才能洗凈呢？

我要救他！

空靈的水感受到艱難的決定

第二天，肖轉運堅持要帶張方去看看她爸。張方拗不過，只好跟著肖轉運來到醫院，卻看到張杰兩眼血絲，憔悴不堪。原來，陳君已經來過了，聽醫生說一共需要做三次手術，要準備十幾萬的手術費后，她說去取錢，卻一去不回，手機也關機了。

大家心里一下子都明白了，這個沉重的負擔把她嚇跑了。

張家沒有其他的親戚，所有的事情都落到了張杰和小女兒張圓的身上。張杰從小身體不好，中專畢業以后，靠著一輛小巴拉客人賺一點錢養活自己，十幾萬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而且他剛交了一個女朋友，正處于談婚論嫁的階段，這節骨眼突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六神無主。張圓生下來就是殘疾，一條腿用不上力，她初中畢業后，在哥哥的小巴上當售票員。

看著三個兒女和病床上一動不動的張運頭，肖轉運心里千頭萬緒：他們也曾是一家人，然而這一家五口快樂地在一起是多久以前的事啊！

肖轉運原本是蔡甸人，家里靠務農為生。父親重男輕女，從小沒讀什么書。24歲時，嫂子介紹當瓦工的張運頭給她認識，那時，她覺得張運頭也沒讀過書，脾氣不又好，還比自己小一歲，跟自己不是很合適。可是父親認準了這個女婿，覺得他有一門手藝，到哪都能生存下去，而且相貌堂堂，身體也壯實。1979年，在父親的堅持下，兩人還是結了婚。

第二年，兒子張杰出世了。因為懷孕的時候缺乏營養，張杰生下來就體弱多病。為了多賺些錢，肖轉運來到漢南一家農場工作，張運頭則在漢南附近到處做建筑活。

幾年以后，家里的經濟狀況好了一些，夫妻倆覺得應該再生一個健康些的孩子，以后等他們老了，孩子們也能互相照顧。1990年，新的生命終于誕生了，這一次是一對雙胞胎女兒，但很不幸，妹妹張圓生下來就有嚴重的殘疾。

這個打擊讓張運頭灰心喪氣，兩個孩子的出生讓家里的經濟狀況急轉直下。慢慢張運頭變得不喜歡回家，即使回到家，也只是一個人喝悶酒。肖轉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是兩個孩子都需要照顧，她實在沒有精力去撫平丈夫心里的創傷。

沒想到，更大的打擊還在等著她。那一年，兩個女兒還不到一歲，一天，張運頭回到家，吃了兩口飯，突然大吼：“菜為什么這么咸，家里臟得像豬窩一樣，你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肖轉運很委屈，張運頭整日不回家，也不拿錢回來，一回來竟然就指責她。她不由的提高嗓門，辯解了幾句。張運頭好像正等著她這樣的反應：“你根本沒個當老婆的樣子，日子沒法過了，我們離婚！”肖轉運被逼急了，和張運頭大吵起來，這一吵，套出了實情，他在外面有了另一個女人陳君。

肖轉運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老公的背叛，她跑到陳君單位去理論。這一鬧，區里人都知道了，陳君也丟了工作。張運頭暴怒之下，把肖轉運狠狠地打了一頓，這一頓打，打斷了她的肋骨，也打斷了她最后的希望，打斷了夫妻10年的情分。

1991年兩人離了婚，大女兒張方跟著媽媽，另外兩個孩子跟著爸爸。張運頭和陳君常年在外面，孩子沒人管，還是跑來和媽媽住。但即使為了孩子，兩人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時候，卻也形同陌路。

這么多年來，肖轉運學會不去觸碰自己的傷口，可這一切被這個意外打亂了，傷疤又被揭了起來，她心里很明白，如果扛起這個包袱，生活又要走向新的岔路口。可是，她只是一個操勞了半輩子的苦命女子，憑什么幸福和快樂都是別人在享用，自己卻要承受起一個又一個的不幸呢？她實在沒有能力也沒有力氣，再去面對和承受不該由她承受的苦了。

她抹了抹眼淚，帶著張方離開了醫院。回到家，她覺得疲勞極了，每次疲勞的時候她會去洗個澡，用水來安撫自己，可是這一次，她閉上眼睛就想起張運頭因為無法支付醫療費回來等死的模樣。她想著張運頭安靜地躺在那里，真像個脆弱的嬰兒。可是，嬰兒也有活著的權利，自己如果不管不顧，那不是和當年他面對家里的困境、張圓的殘疾一走了之的行為一樣？不能這樣，自己的良心會一輩子不安的，要救他！他還不到五十歲，咬咬牙一定可以渡過難關的。

可是，錢從何來，自己存款只有兩萬元，是留著給張方讀大學用的。如果用來救她爸爸，她的前途就曲折了，女兒能理解嗎？會恨她嗎？在嘩嘩的水聲中，她決定：救他！但這事必須瞞著女兒，至少讓她安心讀完高中。

澡堂里的秘密，

開出了美麗的花

由于張運頭是幫鄰居家做工受傷，肖轉運決定去找鄰居賠償，可是鄰居躲著她。她只好拉下臉四處找親戚朋友借。

肖轉運一共拿回來五萬塊錢，終于做了第一期的手術，術后，張運頭并沒有脫離危險期，依然昏迷不醒。

肖轉運已經山窮水盡，沒有其它的辦法再籌集到錢了，咬咬牙勸兒子把車賣了三萬塊錢來繳納住院費和治療費，這一下，兒子和小女兒沒了生活來源。兒子含著淚說，和女朋友怕是要吹了。肖轉運摸著張杰的頭，安慰他：“你是個好孩子，一定會有好報的。”

肖轉運焦急地等待著張運頭醒過來，也抱著一絲希望等待著陳君的消息，這個她曾經最不愿見到的人。她不敢想，張運頭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無法站立，老婆棄他而去，兒女們都沒了著落，這樣的打擊讓他如何能承受得住呢？

因為自己被拋棄過，所以懂得被拋棄的感覺。

21天后，張運頭終于醒了，他喊道：“陳君，我怎么了，好像動不了？”肖轉運拼命克制住眼淚說：“她發高燒了，還在深圳沒回來。”張運頭發現是肖轉運，有些尷尬，他第一次感激地看了肖轉運一眼。

幾天后，他終于明白自己的處境，張運頭萬念俱灰，肖轉運的精心照顧讓他非常尷尬和懊惱。這一切的折磨，讓他想到了死。可是對于癱瘓的病人，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他試著拿杯子撞自己的頭，可是力氣不夠，沒撞兩下，被肖轉運發現，搶了下來。接著，他又開始絕食。

這時候，他們家已經連吃飯都很困難了。張杰哭著求醫生寬容兩天交住院費，一些病友都動了惻隱之心，有人給他捐錢，有人勸醫生給他們減免一點，終于驚動了院長，院長同意免除他們的醫藥費，但是肖轉運沒錢做第二期和第三期的手術，住院意義不大，建議先回家休養。

肖轉運推著張運頭去見兒子，她說：“死，誰不會，你和我離婚的時候，我就可以去死，死了把孩子和永恒的陰影都留給你們。可是，我沒有。你卻不像個男人，遇到事情只知道逃避，而且自私，人活著能只為自己嗎？”

張運頭第一次被目不識丁的妻子罵得低下頭來，他喃喃地說：“我只是不想拖累你們了，特別是你，我不想再欠你的。”肖轉運嘆了口氣柔聲說：“你若為我們大家好，就堅持住，我們一定會籌集到治療費用幫你站起來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女兒就要高考了，澡堂到了夏天，就沒什么生意了，怎么辦？肖轉運急得嘴邊長了一串泡，她每天跑到鄰居家守著，想討要一點醫藥費。有個好心人指點肖轉運，讓她去打官司把錢討回來，于是肖轉運日日奔忙，開始尋求司法援助。

兩個多月后，官司終于打贏了，判下來了三萬塊錢，雖然錢不多，可是全家都可以松一口氣了。可是當天鄰居就跑了，只留下孩子和老人。這時，女兒高考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歡喜的張方感覺生活已經向她敞開了新的大門，她終于可以離開這個可憐又可恨的父親。

肖轉運卻在這半個月之內，迅速老去，因為她還有三萬多的債務沒還，即便她跪在地上，也沒人再借錢給她，大家都明白，這錢借出去，可能永遠還不上。

終于，張方知道了實情，她瘋了一般地跑進父親的房間，哭著說：“你毀了我媽一生，現在又來毀我一生，天下沒有你這樣的丈夫，沒有你這樣的爸爸！”張運頭一驚，想到了死，于是想撞桌子角，聽到動靜趕過來的肖轉運趕忙把桌子拖開，并打了張方一個耳光，這一巴掌讓三個人都驚呆了。

從小到大，肖轉運從來沒打過張方，張方沖了出去，把自己關在澡堂里放聲大哭，肖轉運在外面焦急地敲門，張方喊道：“你想證明什么？證明他當初看走了眼嗎？他會感激你？你犧牲了自己女兒的將來，你太狠心了！其實他一直認為你很惡毒，故意讓他不死不活的……”

張方的話像一把尖刀，扎進了肖轉運的心里，原來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收獲的卻是怨恨。肖轉運不知道如何向女兒解釋，她含著淚問：“如果是媽病了用了你讀書的錢，你會恨我嗎？”“不會，我不能沒有媽媽。”“可是你更不能沒有爸爸，因為你還沒有享受過父愛，我不在乎他怎么想我，但不救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你一直最渴望的，不就是有個愛你的父親嗎？”

那天，很久很久，張方都沒有打開門。第二天，她撕了那份通知書，向大家宣布，她長大了，她要到深圳打工，以后有了錢治療好爸的病，再繼續讀書。

肖轉運的眼眶紅了，張運頭不停地說：“感謝你把孩子們教育得這么好，我真不配當他們的父親。”

2006年，兒子終于結了婚，因為媳婦覺得這是溫暖的一家子，嫁到他們家，雖然窮，但是在危難中能夠不計前嫌，不放棄，所以心里踏實。去年，家里添了個健康的小孫子，給貧苦的家添了一絲喜氣。但這家的壓力更大了。

2007年，司法救助提供給他們三萬塊錢，讓他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這年的冬天特別冷，冰雪覆蓋了整個世界。張運頭的抵抗力弱，在快過年的時候，病情一下就反復了，又陷入了昏迷的狀態。

肖轉運趕緊又把他送到醫院治療，醫生說如果不馬上開刀治療，以后站起來的希望就渺茫了。但是他們的治療費用還缺五六萬，還不包括日后的調養。張運頭聽到以后情緒很低落，病情更嚴重了，進食也困難。肖轉運急在心里頭，只有每天在家熬粥，送到醫院。家里沒有保溫盒，她也舍不得買，每天都用一個鐵盒子，抱在懷里，到了醫院還是熱乎乎的。張運頭卻還是吃不下，一把推開，灑了肖轉運一身的粥。肖轉運也不火，只是捂著胸口很痛苦的樣子。

小女兒擔心地問媽媽是不是病了，要她去看醫生，可是肖轉運死活不肯。第二天晚上，張圓眼睛紅紅地來到醫院，告訴爸爸一個秘密：昨天肖轉運到澡堂去洗澡，她跑了進去。她看到媽媽竟然在給自己胸前擦藥，原來她怕粥冷了，每天都把滾燙的粥放在胸前，包在衣服里面，人本來是冷得麻木，被燙傷了也不察覺，一暖和起來才火辣辣地疼。這樣反復多次，胸前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泡。

張運頭聽完呆了，這個傻女人，為自己這個廢人做那么多是為了什么？

隔壁病床的家屬帶了一個小電視來，在看新版的《天龍八部》，一人說，里面扮演阿朱的劉濤嫁了個大富豪，真讓人羨慕。電視上，阿紫對喬峰的眼睛射上兩枚暗器，未得手，喬峰怒罵到：“從沒見過你這樣歹毒的女人。”阿紫卻凄涼地說：“我不是想害你，只是你若殘廢了，我就可以照顧你一生一世，永遠陪著你。”

普通的劇情，卻讓張運頭為之一震，他猛然明白了肖轉運為自己做的一切，也明白了自己活著的意義。活著，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還為了自己愛的人和愛自己的人。這個愛字，在他五十歲的生命里，終于不再是混濁不清。

第二天，肖轉運又早早地來送飯了，張運頭用微笑迎接她，并把粥全喝了。他說，我現在能為你做的，就是喝完你做的粥，但我想好起來，我想為你洗碗。

肖轉運的眼淚涌了出來，但這一次，是幸福的淚。她緊緊地握住張運頭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家人的故事，感動了身邊的人，而且廣泛流傳，區政府、區婦聯也了解了他們的情況，積極為他們組織捐款。雖然現在還差五六萬的醫療費，但家里人并沒有放棄讓張運頭重新站起來，重新做個好丈夫、好爸爸的希望，他們期盼著有好心人來拉他們一把。

（感謝武漢市漢南區婦聯對本刊記者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