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無力

最后我發現我還是沒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無論我怎么努力。當然我從來沒有想要異想天開地拿阿基米德的杠桿定律企圖在地球上找一個支點把地球撬起來，因為我知道我找不到像孫悟空手里的金箍棒那樣結實的工具，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支點。小時候一直像古人一樣以為天圓地方，所以很想知道天與地交接的地方是不是住著一群很壓抑的人。他們的天空總是低低的，像要把房頂壓垮似的。后來從小學地理里知道，原來他們和我們一樣離天空很遠很遠，并沒有所謂的天涯海角，那只不過是我淺薄目光帶來的假象，可是認知的錯誤可以糾正并不代表想象的無限延展性可以被否定。在后來冗長的日子里，每當落日西沉的時候，我看見田野上不遠的地平線的深色越來越濃時，我總會懷疑那個叫天涯的地方是不是要塌下來了，主宰那里的仙人們應該都是小矮人吧，所以小學里最好的朋友就是班上最矮的男孩子奇奇。我喜歡和他玩，從第一次看見他紅著臉站在門口時我就滿心憐惜，我相信他一定是從小人國逃出來的，不然為什么開學兩個月了他才來我們班上課，大概是從那里到這離太遠了，好在他沒有迷路，否則我永遠不知道小人國的故事了。

也許，我現在越來越嚴重的挫敗感導致的幻想癥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萌芽的，并不只是醫生所說的是受現在連續失戀打擊造成的極度失落而引起的不切實際的幻想。當我努力開始回憶很多年前有關奇奇的往事時，忽然發現記憶的碎片如同地震后的斷壁殘垣，怎么都湊不成完整的整體，曾經密密麻麻寫滿了回憶的城支離破碎了，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在遙遠的地方漂浮著，游蕩著，無處安放。回憶猶如一顆顆珠子，我找不到穿起他們的線索，散落一地。

摸摸左手的無名指戒指，它是什么時候開始不見的呢？我記得一直以來我都習慣戴著它，用來證明我和虞西的愛情并不是一場虛幻。手指上因為長期戴戒指留下的印痕還隱約可見，我已經習慣了它帶給手指的微薄束縛感。我很清楚地記得從前總是很討厭戒指，認為那只是一個以誓言為借口的欺騙符號，企圖用它來鎖住一個人的心未免太可笑。虞西逼著我戴上它的時候我正在圖書館的角落里看黑格爾的哲學，看了整整一上午的結果是我發現自己果然很沒有天分。他說存在即合理，那么即使我違心地接受我認為不合理的觀念和方法，就能證明它是合理的嗎？虞西說黑格爾并不是說存在的一切就是正確的，而是指合理的，這并不矛盾。他指的合理性并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它的存在及其發展過程是無法否認和改變的，所以無論你認為它多么不合理，你都要接收這個現實的存在。學中文的我被歷史系的虞西打敗了，只能乖乖地戴上那枚合理的戒指。既然已經身不由己，也就沒必要白費工夫地掙扎和逃跑了，況且我實際上比虞西更加具有鎖住對方的野心。

可是，我又一次錯了，首先背叛那枚戒指和誓言的并不是我，而是虞西。

那個悶熱的夏天，當我最后一次看見虞西的時候，恍然當初相遇的情景，她站在學校對面那家BlueFlower音像店里戴著插著CD的試音耳機，靜靜地低頭聆聽著，幽藍的光線在房間里開出幽幽的藍蓮花，依然像當初那樣純潔無邪，像個落入凡塵的精靈。微卷的長發拂在耳邊，依舊溫柔得讓我心動。我沒有言語，既然她已經選擇無言地離開，那么再深的感情再多的不舍再多的眷戀也是于事無補，不如就這樣讓她沉迷在屬于自己的世界吧。我不應該打擾她，也許第一次遇見她時就該有后來的分別和痛苦。

初次的相逢就是被她這種幾乎與世隔絕的安寧打動的，我第一次勇敢地走到她身邊停留，想知道她這樣癡迷是在聽什么歌。當時我在她左邊，裝作無意地翻看挑選著碟，我的余光看見她的側臉，我能感覺到一個天使在身邊呼吸。但我沒有料到的是，她似乎在向我靠近，然后我聽見一陣憂傷的音樂，是我以前看過的電影《關于莉莉周的一切》里莉莉周的吟唱，她的樣子像極了電影里那個在稻田里聽歌的少年。我心跳的加快告訴我她的確在向我靠近，我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為我戴上了耳機。我們的一切就從那里開始，仿佛夢境。

最后一次看見她時，直到最后，她也沒有回頭看我。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看見我，她曾經說只要身邊有我的存在就能感覺我的氣息，那是一種心靈的默契，我不知道此刻我站在她身后她有沒有感覺。

她走以后，我拿起她放下的耳機，依舊是從前的音樂，單曲循環著其中的一首《I wanna be》，我聽著她夢幻般的聲音，像在空中飛翔著懸浮著，找不到落腳點。

虞西曾經說過，我們沒有權力折磨別人就只好折磨自己，把一首可以用來銘記情感的歌反反復復聽到麻木就是她常用的方法，但這并不是最殘忍的，就像我曾經天真地以為我就是虞西的一輩子，以為她的生命是因我而存在，以為我可以給她所有的悲歡和憂喜。當我發現無力改變自己的時候，就企圖改變別人的生活，以為我的三言兩語海誓山盟就可以感動別人，以為持之以恒地堅持就代表了一種高貴的信仰，以為所謂的真心付出無所保留就能夠換取讓自己驕傲的掌聲。

虞西莫名其妙的消失讓我懂得，原來，我們本就沒有權利改變別人生命的軌跡，我們以為自己是別人生命的奇跡，以為只要有改變別人的勇氣就可以給別人驚喜。可是我們總是因此而陷入深度無力的境地，不是每個人都有意接受你的激情顛覆和自以為是的介入。其實生命的主角永遠是自己，我們愛別人，是希望對方更加愛我們，就算孤孤單單地唱獨角戲，也沒有人愿意把主角的位置留給別人，也就更不愿意只是配角或群眾演員的你對自己指手劃腳動搖自己的主導地位。我知道虞西的性格，所以，不需要追問什么，也不能夠強求挽留什么，對于她的離開和背叛，我無權干涉。

如今，我已經忘記了虞西是什么時候消失的，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我只記得最后一次遇見她時她把試聽耳機拿下時如同玉管一般白皙的手指。

是我的記憶錯了，還是這個世界本來就錯了？總之，在紛繁復雜的塵世，我感到挫敗和無奈。也許沒有人可以證明那些早已逝去的回憶的真實性，只有我，被他們鑒定為輕度幻想癥和選擇性失憶癥的我自己才明白，錯的不是我，我只是對這個世界感到深度無力。

奇奇，我終于想起來了，我不知道這個屬于天之涯海之角的孩子是怎樣莫名其妙地消失的。他是我的，沒有人可以欺負他也沒有人可以接近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只有我有權利給他幫助和快樂。他是孤兒院的孩子，他的父母親早早去世丟下他在這陌生人世間受苦，他每天在冰冷的孤兒院靜靜咀嚼自己的悲傷，沒有人為他分擔。我能看見他每天穿越陰暗的小巷，我想它需要的是我的保護和關心，我就是他的陽光，溫暖他心底長滿苔蘚的角落。他喜歡在大樹底下看螞蟻，喜歡捉只蟲子在草叢里坐一下午，喜歡不言不語地看著天空很久很久，他的特立獨行標志著他和別人格格不入的孤僻。但如果說僅此而已也就只能說明他的性格太怪異，可是他還常常公開對抗老師的命令。我們都覺得老師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家伙，他們都仿佛是些不吃肉的魔鬼，每天一臉嚴肅地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好像他們天生就是我們的后爹后媽。奇奇和我很像，所以我很高興——又一個很奇怪的孩子。

忘記了是哪一天，我發現有人在欺負奇奇，我憤怒了！沒有人可以嘲笑他，嘲笑他就是對我的諷刺！我憤怒地給了那家伙一拳，立刻我看見他的鼻孔冒出了兩條蚯蚓似的紅線，也許這還不夠，我再給了他一拳當做警告，只是這一次好像更嚴重了，他的眼眶一下子就變青了。我還能清清楚地想起那天陰沉的天空飄著幾朵碩大的烏云，仿佛向我預示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

我被開除了，惡性傷人事件，從此我背負了不良少年的美名。我不在乎別人眼里的罪名，我只是要他們記住沒有人有權力欺負奇奇，就像欺負我一樣，只要我讓奇奇感到安慰和安全，只要他不要忘記曾經有這樣一個少年曾為他離開，只要他記住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就夠了。奇奇，我臉色蒼白的伙伴，習慣低著頭皺著眉走路，好像腳下的路通往一個無知和莫名的遠方。那雙多愁的眼睛似乎永遠布滿了傷感，可是我沒有看見過他流眼淚，哪怕是被批評得最嚴厲的時候，我想一定是他不愿意讓別人看見他的悲傷。所以，我要保護他就像保護我自己一樣。

上面是我對過去似是而非不辨真假的回憶，我早已喪失了判斷的能力，只能在回憶后等待醫生收拾殘局。

窗外的雨綿綿無盡，這樣的天氣讓我更加討厭醫院，滿世界的灰色漂浮著，我深深地被這拂不去的潮濕陰冷壓迫著，找不到一絲絲希望。

精神科主任薛林拿著那本記錄了我半個月來精神狀況的黑色筆記本而不是白色病歷卡向我走來，神情絢爛得如同桃花一般，一如從前。我一直疑惑他的笑容何以能天天掛在臉上，也許是我的神經太脆弱，也或者，他本來就太虛偽。在這幽靜如深井的以精神科聞名的醫院里有比普通醫院更陰森恐怖的氣氛，從小就對濃重的藥水味和散發著腐爛氣息的醫院極度反感的我不相信有人能在這樣的環境里保持如此樂觀的情緒。我總是以為，一個再優秀的精神科醫生，他也無法逃開惡魔的折磨，白天求醫問藥的嘈雜聲到了晚上就是茍延殘喘的呻吟聲和歇斯底里的掙扎聲。死亡的氣息無所不在，絕望和藥物的味道一起布滿了空氣。據說薛主任喜歡看動畫片來緩解壓力，而且越幼稚越好，這看似不正常的行為在本就不正常的醫院也就不顯得那么不正常了。

薛主任在我面前坐了下來，桌子上面放著的一杯綠茶冒著絲絲熱氣，讓我能夠感覺到一點暖意。

“你認為記憶可靠嗎？”不等他開口，我就迫不及待地問薛主任。

“記憶并不可靠，它常常出錯，不管你有意還是無意，總有一些記憶的碎片會在你回憶的過程中不斷地破碎、變形、還原和重組，最后留在你腦海里的那些沉淀有一部分被丑化了，有一部分被美化了，而有些甚至是面目全非了，真正保留原來面目的也許只剩下一點點。大腦在歲月的沖積下回憶時往往會加入主觀的感情色彩破壞本真的記憶，你的大腦由于某些潛意識當中的目的開始混淆某些事實，也使現實的某些記憶陷于停滯狀態。你分解了一些，重組了一些，這都不是大問題，但如果它發展到嚴重干擾你正常記憶與生活的地步，你就應該考慮讓事實歸位，還自己一個清晰。”他看著我，一邊回答一邊在黑色筆記本上做著記錄。

“你是說，我的記憶出了很大的錯？”我問。

“我問你，你知道為什么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卻還懷疑自己的判斷嗎？”

“因為我們有時候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更別說眼睛了。”

“對，之前我不敢斷定也不能言明，是怕打亂你的回憶讓你再次感到困擾，很多時候并不是你有意為之，只是潛意識受到暗示和控制。”

“那么之前你說我有幻想癥和失憶癥是不是可以確定了？如果是真的，那么究竟有沒有痊愈的可能？”

“當然，只是你必須盡量正確地回憶往事，找回失去的那一部分，不再偏離現實。你知道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盡管一直以來我們都在對你做這方面的努力。考慮到你已經進來半個月了，通過以前的種種觀察和引導，我們決定正式開始對你進行恢復治療。”

“可是連我自己都不清楚，誰能替我鑒定記憶的真實性呢？”我問。

“那就要靠你自己了。你的生活并未毀于一場毀滅性地震，所以總會留下一些痕跡，只是你沒有注意或者發現而已。”

“還記得你曾經收到過一封信嗎？是虞西寫給你的。”

“她寫過很多信給我，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封。她是傳統書信的支持者，也是古典戀情的迷信者和崇拜者，所以諸如此類的情書我們都寫過無數封。”

“那你還記得這本書嗎？”

薛主任把一本佛教史放在我的面前，暗黃的封面有些卷角，我一下子想到里面密密麻麻的筆記。好熟悉的畫面，眼前游走的時光忽然間倒流，滔滔不絕如同洪流一般席卷而來。我終于想起，在那個永不再回的冬日午后，考研教室里西斜的陽光懶懶地照射著懶懶的幾個同學，我在角落的窗邊望著外面的樹葉慵懶而疲倦地趴著午休，我們掙扎于生死之間，為一個尚不明了的希望。虞西穿著白色大衣，垂在領口的長發還濕漉漉的，一看就知道是剛剛洗完頭。她定定地看著我，沒有言語。我聞見一股清新的茉莉花香飄逸在空氣里。她靜靜地把佛教史放在我面前，然后我感覺左臉被小鳥啄了一下，后來，她像夢境一樣離開了。

我想起來了，在那封深埋在記憶里的信中，她說她已經被學校保送研究生了，再也不需要無休止地在題海里征戰了，她要我認真復習，她說她會等我，在我們都喜歡的那座城市。可是，接下來的三個月我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如果說她早已經消失離去，那出現在音像店的又是誰？

“對，這是事實。你想過沒有，她的離開是不是太突然了，而你對她離開的原因難道真的一無所知？”

“我只知道她的背叛就是事實。”

“對，沒錯，那是事實，但不是真相。”

“真相？什么才是真相？她的背叛不就是真相么！”

“可惜她死了。”

“死？她是死了。在我的心里她的確是死了。她在她的天國里逍遙，而我在我的地獄里永無止境地沉淪，不是嗎？！”

“我說的不是心死，而是肉身之死。她死了，就在你最后一次看見她后不久。”

瞬間空白。

“那封信是她寫給你的最后一封信，只是有很多東西她不能說。”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真相？不！她沒有死，沒有死！我恨她，恨她的無情無義和背叛，但是她沒有死！她以為對我隱瞞就是對我好嗎？如今我得到了一些卻失去了一切！在這冷冰冰的醫院做一些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治療，就為了讓我知道虞西已經死了嗎？不！”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她的死，而且你還參加了她的葬禮，在她死的那個春天，你剛剛得到自己考研成績通過的消息后不久。她死于心臟病，家里一直以來都沒有發現，直到你們要考試的前三個月才檢查出來。這些你后來并不是不知道，你的同學告訴你她去世的消息時你還曾幾度過度悲傷而昏厥。”

“那為什么會有那封信？她為什么不告訴我真相？為什么我一直都沒有再看見它？為什么我會忘記她的死，卻相信她還因為背叛而可恥地活著？”

“那是用來證明她言不由衷的信，你不愿再想起她的痛苦、無奈還有不幸，所以你要求自己再也不準拿起它，任由它在灰塵里沉默這么多年。那封信是后來我和你媽媽在你的舊書堆里找到的。”

瞬間空白。

“我承認，虞西，她的確死了，可怕的死神，我對它終究無能為力。”我的腦袋像被挖空了又被填滿了一樣，激烈地交替著各種各樣的片斷，那些零零碎碎的影子折疊在一起，我幾乎要崩潰了。

“對你來說，虞西的死是不堪回首的殘忍記憶，你用盡全身力氣去忘記，去恨她，用恨來代替愛，你對命運無能為力，你對死神無能為力，你只能打亂記憶來麻痹自己讓自己相信一切都只是她的背叛和離去而已。這樣你就不必對誰負責，也不必為上天奪走她而痛心惋惜，因為她在你的記憶里只好永遠這樣負罪地好好活著，而不是死去。它可以讓你忘記對命運的無能為力，讓你把它曾經賜予的溫柔記憶統統變成罪惡的仇恨，讓你用幻想的恨代替早已失去永不再回來的愛……就這樣慢慢地，你對自己隱瞞了虞西的死。

“還有，你對我說過的奇奇，你應該好好想想，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嗎？你們是否曾經是形影不離的知己？”

“當然沒錯，我們是最好的伙伴，最鐵的兄弟，我們無話不談，我就是他的守護神，我可以給他所有的幸福和快樂……”

“那你看看這份報告，是我們在你以前就讀的小學班主任那里找到的入學說明。它可以證明他根本不是孤兒院的孩子，他的親生父母一直都在照顧著他，你們也沒有無話不談，他對所有人，也包括你，都是一樣的冷漠。”薛主任把一份奇奇的入學證明放在我面前，上面的詳細記載可以證明他說的話。

又是瞬間的空白。

“我現在能想起的，只有一個夢，一個常常出現的夢，只是它太荒謬了，我甚至懷疑它究竟是一個夢，還是我的臆想。”這句話，我幾乎是喊出來的，現在，我只能向夢要答案了，因為我已經不愿再想任何事實了。

“那你快說說，也許這就是破解你的關鍵。”

“我常常夢見虞西和奇奇在一起，他們居然成了戀人，這很荒謬吧。”

薛主任沉默了許久，最后說：“那些甜蜜和誓言其實就是你追求的卻失去了的永恒，虞西代表了你當初的夢想。”

“那么奇奇呢？他們根本就不可能認識啊。”

“奇奇其實就是你自己的影子，一直以來你都把他當做了自己，因為他的落寞和孤僻也是你身上具有的，也是你無法改變的，所以你把他當成了自己，以為只要把他當做可憐的孤兒就可以給自己照顧他和保護他的理由，從而解脫你內心的無力感。當時你聽見有人嘲笑奇奇是木頭人，是沒人要的古怪孩子，你覺得他在嘲笑的不僅是奇奇還有你，所以你打了他。不過你這一舉動讓很多人震驚，因為你和奇奇并不是好朋友，連老師都覺得你莫名其妙，很不正常。”

“那么虞西和奇奇又有什么關系呢？”

“有關那個夢境，虞西和奇奇，他們處于你記憶的不同階段卻都是讓你對現實倍感無力的人，所以他們總是同時出現在你的夢境里，所以你才會對自己無意識地撒謊和欺瞞。”

我漸漸找到了記憶的線索，奇奇，他并不是孤兒院的孩子，他沒有失去至愛的雙親，也沒有被誰無休止地欺負，只是他習慣性地喜歡沉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對誰都不理不睬，包括我，我曾經努力地想改變他，他從轉學來我們學校到離開總共只有兩個月的時間，我們不曾形影不離，他坐在我的旁邊，沒有太多的言語。我固執地把他當做不幸的孩子，他需要我的關心和愛護，我以為有我幼稚的保護他就會擁有幸福。

奇奇，不過是個和我相似的孩子，我甚至早已忘記他的樣子，我開始想起，原來的我就像奇奇那樣，沉默，孤僻，課堂上我一意孤行折疊的紙飛機就像一艘艘UFO四處亂跑，我想乘著它去尋找屬于我的星球，漸漸地，我的記憶開始按我的主觀臆想扭曲，我把我對他的憐愛和關心當成必須得到回報的付出，雖然我并沒有努力去改變什么，也沒有糾纏著要和他建立深厚友誼，但是我知道我無法容忍他的無動于衷，更不愿承認自己在現實面前的無力，我知道自己不能打動他也不能改變他，而這一切于我又有何關系？原來我一直把自己想象的強加于人，并不是企圖要改變別人，而是想要證明自己。奇奇的形象在記憶里之所以如此鮮明就是因為我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就算是習慣性地感覺，那些帶幻想性質的一切一天天積累，最終變成了抹不掉的回憶。

回憶開始清晰，虞西的死和奇奇的事實如同一只被深埋的海船，最后還是被打撈起來了。其實真相浮出水面的時候我并沒有太多震驚，醫生說這一點也不奇怪，也許一直以來我都在無意識地對自己隱瞞，當最后不得不對自己承認的時候，心中對事實的恐懼感已經被打破。這是一個心理暗示的過程，也是記憶慢慢歸位的過程，治療到此已基本結束，而有關奇奇的事實最后還是在我記憶里復活了，它揭穿了我自己的謊言，我到底無力抗拒。

當把最后一片破碎的記憶片斷安裝進大腦時，我終于完成了記憶的重組。我想起每年的春天總有一曲被遺忘的哀歌為虞西奏響，而奇奇，我寂寞靈魂的影子在我思想的牧場不斷被拉長，如今被打回原形了。原來，我只是在和自己玩游戲。

很多天以后，我極度混亂的記憶漸漸平息。當薛主任告訴我說我已經恢復正常的時候，窗外的雨已經停了，我看見外面那樹桃花一夜之間全都開了。終于在這么多天的灰暗中找到了滿目嫣然的驚喜，我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來。只是，在那一剎，我卻仿佛看見了滿地的落花，訴說著它終將凋零的命運。

作者簡介：王清潔，女，1987年出生，祖籍浙江天臺縣，后隨父母定居于宋應星故鄉江西省奉新縣，現就讀于江西師大本科中文系。16歲第一次發表文章，從此再也無法逃開與文字的糾結。大學里繼續沉迷，寫一些與夢想有關之文，做一些與文字有關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