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軍的詩

一個人，要成為詩人，是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的：一是詩意的情懷，一是詩意的生活，一是詩意的詩作。詩意的情懷，是一個人成為詩人的精神先決條件。人的生活有沒有詩意，不在于物質層面的富足與否，而在于詩意情懷的有無。我們見多了生活中物質的富足者，卻有那么多在精神生活上的貧乏者，他們沒有真正的生活樂趣，他們充其量是一群現代物質生活的創造者和消費者而已。而一個有著詩意情懷的人，無論他的物質生活是處于困窘還是處于滿足中，他都能把生活過出令人羨慕的滋味來，他們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創造者和引領者。但是，有了詩意的情懷和詩意的生活，寫不出詩意的詩作，也照樣是成不了真正的詩人的，這自然是屬于寫作技術方面的要求了。如果沒有這一技術的門檻，世界上詩人的數量將成幾何數地向上翻，詩人也終將被稀釋，而不成其為詩人了。詩意的情懷、詩意的生活、詩意的詩作，只有當這三者三位一體地統一于一個人身上時，他才當之無愧地成為我們生活中的一個詩人。

高治軍先生，就是這樣一位集三者于一體的我們生活中的詩人。

一

我是逐漸地、逐漸地肅然于治軍先生的詩的。

最早的接觸是三年前在東明路一家飯店宴聚，座中教育社的朋友居多。教育社在省直文化單位中屬藏龍臥虎之地，作家型學者和學者型作家輩出。治軍先生作為一社之長，平易得和普通的朋友們一樣。他的平易，給我留下了至深難忘的印象。當晚，就攜他贈送的詩集《我手寫我心》回家拜讀。翻開那本書，讀著那些詩，我發現，詩和人的風格是那樣相似，或者說，詩風和我對他的印象，是那樣地統一。劈頭六首，是他游美洲的詩，寫得流暢、樸素，沒有任何難解的字句。這樣的詩在現代人寫的舊體詩中別出一格，或者因為它太平易了，甚至有時有隨意之嫌，簡直要使人懷疑這是不是詩。但是，再細細讀，反復地讀，感覺這就是詩，是以現代人的最普通的話入詩，卻營造出十分清新明朗的意境。試看這些詩句：“但聞加國萬里遠，又道北美偏又寒。人類文明插雙翼，萬水千山若等閑……”（《乘機至加拿大》）“空氣似洗凈，芳草遍全城。三月天不冷，櫻花姹嫣紅。鳥在空中飛，人若畫中行。身置域外地，如入桃源中?！保ā秴⒂^維多利亞市》）讀著這些句子，品著這些句子里的詞，“洗凈”“不冷”“空中”“如入”，這些哪里是傳統格律詩里的用詞，分明是現代人的白話或口語，而用“插雙翅”來比喻美洲文明與東亞文明，既是對文明的并舉，又是對文明所在兩塊大陸地理布局的形象聯想。這種外在的畫面美和內在的意蘊美的融合，誰能說不是好詩呢？而即便這樣樸素平易的詩，在用典上也一樣不輸傳統的格律詩，“桃源”就是我們平常耳熟能詳的一例。再往后面讀他的詩集，作者的筆回到了國內，回到了中原，所詠的內容就不僅有自然的風景，更有深厚的歷史，語言卻還是那樣明白曉暢，意象還是那樣清新明朗。這就使我對他詩風的感覺固定了下來，并初步產生了認可。

后來，陸續又讀到了他的詩集《沐春踏歌行》和《大河飛歌》。短短兩年，兩本詩集近六百首詩，創作量如此之大，治軍先生平穩而豐沛的創作激情令人羨慕，背后所透射的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對個人精神生活的把握和協調令人欽佩。他的詩作內容斑斕多彩，我們翻看他的前兩本詩集《我手寫我心》和《沐春踏歌行》，看他對自己詩作的分輯：記游、觀景、念情、抒懷、題贈，其中所涉內容之豐富可想而知。在《大河飛歌》里，他的寫作則更多地傾注于對江山風物、對生活中所見的大自然的萬千氣象的抒寫。內容如此，風格呢？也一如既往，且看這些詩句：“過了一村又一店，走了一段復一段。一直奔向大海邊。千里之行一日間，橫跨豫魯不覺遠。同窗相逢喜無前?！保ā朵较场さ角鄭u》）“雨中繞石徑，心里安亦閑。綠葉帶露滴，林深藏云煙。舉頭望嵩岳，只在濃霧間。要待晴天日，方見麗河山?！保ā队曛型馈罚皻q月流年去，人生知己少。親朋既相聚，千杯不為高。難得醉流霞，歡樂在今宵?？谌魺o遮掩，才是最逍遙?！保ā断嗑蹥g》）“偉哉滄海變塵，環球揮鉞多人？自信人生百年，會當擊躍昆侖?！保ā秺^斗》）“春風桃李一杯酒，相聚何其歡暢；心血肝膽兩相照，離別多么憂傷?！保ā顿洆从选罚@些詩句，無論寫景、抒情，無不樸素自然，平易如話，讀多了他的這些詩，便不自覺地常常要對他的詩風作些思考，并與當下的舊體詩寫作作些比較。

二

我們要判斷的是，治軍先生這些詩的藝術性和生命力。以現在詩詞界傳統觀點看，舊體詩是要講究格律、講究對仗、講究用詞的典雅和用典的自然巧妙的。如果用這樣的標準來衡量治軍先生的詩，則其不囿于平仄、對仗，時以白話或口語入詩，恐怕要遭到傳統觀點的異議。但是，惟其如此，他的詩才擺脫了格律詩鐐銬的束縛，像一個原生態的歌手，自然地唱出了人們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思的天籟心聲。這種天籟心聲，是一個人對身外世界的第一感覺，是身外萬物在作者內心的直接投影，與大眾的眼光和審美感覺是最為接近的，因此也更容易走進人群，無阻滯地流入大眾的心中。如果我們講藝術，則藝術是講究百花齊放的，具體到詩歌，當允許各種形式和風格的作品存在，有音韻和諧、對仗工穩、典雅深致的詩，也有樸素平易、流暢易懂、偶有白話口語卻同時具備了很高詩意的詩，至于它們的生命力，那就看它們被社會人群接受的深度和廣度了。而且，如果比較兩種風格的舊體詩的淵源的話，以白話、口語入詩的舊詩較之講求格律的舊詩歷史要更早，基礎也更深厚?！拔逅摹毙挛幕\動的主將之一胡適在他的《白話文學史》中，講的主要就是中國的古典詩歌，而他是以古典詩歌中的白話詩為中國文學的正宗的。事實上，中國古典詩歌中的白話文學也從不曾中斷，從《詩經》到漢魏古風，即便在格律詩大盛的唐代，不講格律對仗、不避白話和口語的古風、歌行體詩歌也是占據了唐詩的半壁江山的。其后的宋詞、元曲，一直到近代以黃遵憲為代表的一部分倡導“詩界革命”的清末詩人，也都可以清晰地看出歷代在形式、音韻和內容上逐漸放寬并最終致力于打破格律詩對詩歌創作束縛的路線圖。到了現當代，舊體詩的創作在特定的政治氛圍和文藝思想的催化下，進一步卸下了格律的鐐銬，在走向大眾化的道路上獲得了新的強勁生命力。這方面，建國初期黨和國家部分領導人及文化界高層人士身體力行的創作，不但為現在的人們作了可貴的探索，而且留下了大量優秀的作品。我曾與治軍先生談到這些，他對我國古典詩歌的熟稔不在一般學者之下，而且對建國后的將帥詩詞閱讀甚多，還特別談到趙樸初先生所提倡的自度體詩，這說明他對傳統不陌生，對自己當前的寫作更有明確的認識和定位?；谏鲜鰞热?，我們是不難對治軍先生這種不囿于平仄、對仗，時以白話或口語入詩的創作淵源作出判斷的，對其作品的藝術性和生命力也正不必先入為主地、刻板地依格律詩的范式予以低估。相反，他追求自然的詩風，恰是一種難得的通俗之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就以“自然”二字概括元曲的文學特色，并以自然為詩詞的最高境界。這也正好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欣賞治軍先生詩作的審美坐標，他追求自然、不作高深語、言之有物、言之有情的寫作取向和旨趣與我國古典詩歌的審美取向正是一致的。

源遠而流長，藝術的方向取正了，其生命力自可看好，而現代科技的發展，也正好為詩歌的創作和傳播提供了新的平臺，拓展了新的空間。這方面的當下形勢，在新詩則有網絡，在舊體詩則網絡之外，會有手機短信這一平臺和空間。究其因，恐怕要歸于舊體詩句式規整的形式特色在手機短信的平臺上更容易得到展現。但舊體詩在借助手機短信的平臺拓展了自己的生存和發展空間的同時，如何拉近其在語言形式上與生活和普通民眾的距離，也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治軍先生的詩又恰在這方面作出了較好的實踐，我們因此有理由認為，他的詩作必將為更廣大的人群所喜聞樂見，從而具有更為強大的生命力。明確了上述道理，我們便會懷著愉悅的心情接受治軍先生詩作的風格，而且細細品咂，會逐漸讀進去，觸摸到他的平易的、樸素的詩心，繼而感到在物質生活高度發達、精神文化日漸被擠壓的今天，在人們迫切需要找到一種適宜的形式來抒寫自己的內心，并以這種形式最方便地與親人、朋友、同事、師長交流的時候，治軍先生這種追求自然、不故作高深語的寫作風格是多么難能可貴，我們不能不為他選擇并堅持的這種詩風肅然起敬。由此，我們也不妨再次走進他的作品，對他這些年所出的三本詩集中的近八百首詩作一簡略回顧。

這近八百首的詩作中，就其形式上講，從四言、五言到六言、七言不等，而以五言、七言為主，還有少量的詞和聯語。五言、七言則四句、八句居多，歌行體亦不少，這些形式的多樣性，顯示了作者在舊體詩寫作中入門采徑的自由，而其書寫內容，則山川園林、景觀花卉的描繪歌詠，給人以美的享受之外，歷史風物的敘說占了極大比重，在我看來，這也是他的詩作中別具認識價值的部分。我們且隨手舉些例子來看?！搬栽乐栍懈娉?，天心地膽乃正中。周公測影定四時，守敬觀星授時行。石表精細算寒暑，高臺準確辨雨風。六千文明從此生，神州華夏獨騷領?！保ā队^星臺》）一首詩里所含的歷史知識是多么豐富；“紫荊花開血樣妍，巍然雄居南陲天。昔時幾曾狼煙地，今日敦睦友誼關。”（《友誼關》）有景有情，更有對歷史的追憶和評說；“帝丘神秘地，天麗史悠古。圣母華胥氏，履印生人祖。中華第一龍，當驚世界無。華夏文明史，鐵證六千五。遠古天機書，濮陽天文圖。北斗七星閃，神州智慧獨。東宮有青龍，西宮看白虎。天圓張蓋似，地方棋盤如。乘龍游天去，迄今余信物。觀罷嘆不已，赤子當喜哭?！保ā吨腥A第一龍》）其間所含的知識點，更是珠落玉盤，琳瑯滿目……讀著這些詩，我們仿佛跟作者一起回顧著他所到之處的歷史人文，紛繁的史事和人物在我們的眼前鋪排開來，云煙一樣飄過。一篇讀罷，于風景的暢想外，更有知識的滿足感。從這個角度上說，治軍先生的詩，是可以作為有韻之史看的，不僅有史，更有識，他是在一首首詩作中，把自己對歷史遺跡和人事的緬想和著自己的褒貶評價寫出來的，我們讀著他的這些作品，該驚嘆于他歷史人文知識的豐富，和他以舊體詩整齊的句式把這些豐富的知識以一種平易樸素的藝術風格連綴構織起來的本領。

三

但是，除卻上述的審美性、知識性外，治軍先生的詩還具有很強的抒情性。他是一位待人真誠，重視親情、友情、鄉情、同學情、同事情、事業情和正義情的人，他在他的許多詩里表達了這些健康之情，并對素不相識的社會優秀人物予以贊美和歌頌?！案赣H節里夢父親，意牽神繞欲斷魂。”抒發的是親情。“四月春風吹不休，我自獨身在蘭州。人生悲歡怎能忘，依依鄉情上心頭。”抒發的是鄉情?！坝浀卯斈曜x華章，同學相處度寒窗。人人都有己所長，各自奮斗在一方。”抒發的是同學情?！叭f里遠行須縱酒，西出歐地無故人。異域之區應謹慎，俊男靚女莫被引。”拳拳友情里又有諄諄告誡之情，而“投身革命，巾幗挽弓，敢射天狼，千古留芳名；乘鶴西去，嵩岳動容，淚灑綠城，百世傳德品”，則在傷悼友人去世的母親的同時，表達了對人間正義和崇高人格的贊美與歌頌。所有這些情懷，被他用平易如話的詩表達得明朗而真摯，比起現代詩歌創作中，尤其是一些現代詩的創作中出現的表達個人萎靡，甚至委瑣的不健康情懷的現象，真是一種無形的鞭撻。他以自己健康樸素的人格樹立起來的詩格，使當前詩歌領域一切小格局、不健康的寫作相形見絀。

在治軍先生所抒發的諸多情懷中，有一種情懷令人肅然起敬，這便是他對祖國、對家園的摯愛之情，無論走得再遠，走到哪里，他都不忘時時回望自己的來路，國門之外則思中華，家園之外則思家鄉。例如，“故國回望路漫漫，相去已過四萬三。家鄉花開正爛漫，圣城紫薇亦燦然。”（《游圣保羅市》）“海鳥空中飛，人跡亦稀現。自然相諧宜，故國何日見？”（《參觀伊麗莎白公園》）這里的“故國何日見”，不僅是作者身在加拿大的溫哥華，思念祖國，更是希望祖國也早日能夠建成發達國家這種和諧的自然生態環境，這就把對祖國之思引向了更具體而深入的層面。又如，“高樓大廈林立地，四十年來第一身。百里洋場不動心，千里中原忽憶人?！保ā冻醯缴虾！罚┩瑯邮前褜覉@之愛寄托于對中原之人的念想中，這種對祖國和家園的摯愛感情散見于他已出的前三本詩集中，并時時刻刻地以各種形式體現出來，而即將付梓的、寫于今年上半年的《澳新行》和《東瀛行》兩本詩冊，更有集中的反映。

《澳新行》是作者于２００８年１月９日至１月２０日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亞、新西蘭旅行期間，寫成的一本小冊子，計３８首詩；《東瀛行》是作者于２００８年３月２７日至４月１日之間旅日寫成的一本小冊子，計３６首詩。從日期和數量的比較來看，出國期間，作者幾乎是無日不寫詩，處處留詩行，再次印證和體現了他平穩而豐沛的創作激情。這是一個詩人來到一片嶄新天地的審美發現和文化反應，在一般無所用心的饕餮客們是難以想象的。

當然，樸素平易、流暢易懂、時以白話或口語入詩，仍是這兩本詩冊共同的詩風，也是作者一如既往的藝術風格；抒寫和謳歌異域新奇優美的自然和人文風光，回溯和記錄異域豐富而陌生的歷史人事，仍是這兩組詩冊共有的內容。尤其難能可貴的是，詩人在抒情和謳歌、回溯和記錄中，也仍然時時會想起祖國家園，一抒思念之情，并時時融入一些對中外古今歷史人事的深層比較和思考，充分體現著一個為政者身處國門之外所具有的發自內心地對國家和民族的責任感，這種家國之思和人文思考，不都是深厚的愛國心的體現嗎？其人其詩，讀來令人感動。而比較《澳新行》和《東瀛行》，這類家國之思和人文思考，在最近的《東瀛行》中，表現得更多，是否日本在地理上距中國更近，在歷史上與中國的關系更為密切，恩怨更多，影響也更直接、更強烈呢？如上所感，是對治軍先生這兩本詩冊藝術風格和內容思想的概述。當治軍先生還身在國外的時候，他的這些詩作就已經通過手機短信遠涉萬里，為包括我在內的朋友們先睹為快，朋友們通過手機對他的詩作就藝術和內容等多方面的評論也已很多，因此現在，當治軍先生要把這兩本詩冊結集出版時，在這里，我對朋友的第四本詩集的出版表示祝賀之余，對這本詩集中具體作品的珠玉之美，不再做具體的例說，讀者明鑒，翻閱此書，自當見仁見智、見善見美。■

（摘編自《瀛海行》，大象出版社２００８年７月版）

責編：思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