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莊的“三彩路”

真正了解了唐三彩的歷史，才發現“唐三彩”竟然是個如此年輕的名字，從被發現、被命名到現在，歷史不足百年。在此前的1千多年的漫長日子里，它靜靜地躺在地下，躺在墓中，任憑歲月的風刀霜劍在上空呼嘯而過，像一個幽居深谷的佳人，寂寞幽獨，可一旦出谷，便艷驚四方。

從洛陽出發，往北，沿洛孟路到達孟津縣朝陽鎮，鎮中心一個路口往東拐，大約幾公里的路程，也就三五分鐘的時間，就到了南石山村。

南石山，既看不見有多少石頭也看不見有多高的山，直到上個世紀初，它還和周圍的村莊一樣，零亂、破舊，甚至有點凄涼，就像魯迅先生筆下所描“蒼茫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村莊”。村里的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靜地消磨著緊巴巴的日子，他們已經習慣了這個默默無聞的村莊和這種默默無聞的生活，要不是唐三彩出現的話。

唐三彩打破了南石山村的平靜，但南石山的出名，并不是因為它千年的泥土下有驚世駭俗的三彩器物出現，而是因為它的子民們對唐三彩的修補和復制。因為修補和復制的漸臻化境，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北方小村莊霎時間名聲鵲起，鶴立同類，關于它的各種傳奇和故事四方流傳，讓人嘖嘖。

還是讓我們回到清光緒二十五年，也就是1899年，修筑隴海鐵路的鐵鎬穿透了洛陽邙山的千年墓層，大量隨葬品被發現，當時金器、銀器、玉器是掘墓者的最愛。至于那些或人或物或器皿造型的上了釉的陶瓷，雖然花花綠綠，但引不起人的興趣，又因為是隨葬的冥器，掘墓者唯恐沾上晦氣，在尋找其他寶物的過程中，或無意，或故意地將它們扔在一邊，將它們踢碎，打爛。

云集洛陽的古董商人也聞訊而至，他們也摸不清這花花綠綠的東西到底是啥玩意兒，但畢竟是古墓里出來的東西 ，便包起來，帶到了北京的古玩市場。初到北京的釉陶被擺在古玩攤上最偏僻的角落，有多少雙眼睛從它身上一掃而過，有多少雙腳步在它身前略加駐足便又匆匆遠去。直到有一天，它遇到了兩個人，羅振玉和王國維。兩位名滿天下的學者大師在北京古玩市場見到它，便為之震驚。羅振玉先生在《古冥器圖錄》的序言中指出其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巨大，“古冥器見于人間之始，是時海內外好古之士尚無知之者?！贝髱熝猿觯@天動地，這些原本名不見經傳的陶器開始名揚四海，身價倍增，并且有了自己的名字“唐三彩”——蓋因它始燒于唐代，釉色又以黃、綠、紅三彩為主。

成群的盜墓賊和古董商云集洛陽，大量的唐三彩被挖出，拭凈，小心包裹，隨著文物販子的腳步流向天南地北。完整出土的三彩很珍貴，有缺陷的也舍不得丟，要是能把破了的修好，缺了的補上，那該多好啊，畢竟，一件殘缺的藝術品總是讓人遺憾，不管是專家還是文物販子。

于是，專門修補唐三彩的匠人應時而生，這樣的匠人，就大量產生在位于邙山之腹、隴海鐵路之西北的南石山村，至于為何邙山嶺上那么多村莊，這修補和復制唐三彩的絕活怎么就單單出在了南石山，現在不得而知，也許是一種偶然。

《洛陽古玩行史話》載“洛陽北鄉南石山村高理財之父，系燒窯匠人，常赴晉南各縣為人燒釉子活，供應各廟宇修建屋脊之陶獸，精巧絕倫，久負盛名。后因年老體衰，退居家鄉，還不斷做些小活維持生計。后因唐三彩不斷在北鄉一帶掘出，他就動手仿造，不斷研究改進，后來做出的仿制品居然無懈可擊，能冒充真品出售。因此，引動了經常跟他外出做工的人，也多動手大量仿制。”

這大概就是南石山村修補和復制唐三彩出名的原因，以一帶十，以十帶百，天下各業，最初的興起莫不如此，何況有著豐厚利潤的唐三彩。

南石山人從修補入手，掌握和熟練了相關技藝后，更進一步，開始復制出土三彩，做假技藝漸進漸長，高手輩出。

除了“高理財之父”，南石山村仿制高手還有高良田、高松茂，高松嶺、高相如、高承漢等，有則故事，是關于高松茂的，關于高松茂其人，有史文稱其“不但仿制，而且又會修理補配破碎陶器，凡經其手，即完整如初，能鑒別真偽的老行家，一時稍不留意，也能被其騙過。”

高松茂有個哥哥叫高松生，一天晚上，高松生莊稼地里勞作后回村，路上見一鄉親手拿一件唐三彩陶罐。松生心動，上前搭訕，要過陶罐反復把玩，細看，雖然罐口缺了一塊，但咋看咋像個古物。遂提出要買，對方答應，討價還價后，雙方以600元成交。松生拿到陶罐，高興萬分，自覺發了大財，第二天，便到弟弟松茂處炫耀?！靶值?，看你哥的罐咋樣？”松茂接過陶罐，左看右看，而后賠著小心說：“哥，我咋看這玩意像我做的?！彼缮灰詾槿唬八懔税?，你能仿制出如此佳品？”松茂便進屋，從屋內佛龕下取出一塊陶片，往松生買的三彩罐缺口處一放，嚴絲合縫，松生瞠目結舌。松茂這才細說，罐確實是自己做的，但在出窯時不小心碰掉了一塊，碰掉的那一塊幸虧他沒扔掉，不然哥哥就是倒了大霉還蒙在鼓里呢。松生聽完，大呼上當。

在民國時期的洛陽古玩界，還有一故事流傳，說的也是南石山人仿制唐三彩技術的高超。有人買了一匹唐三彩馬，喜滋滋回到家里，見馬身上泥土太多，也不在意，以為是年代久遠埋藏太深的緣故，洗洗算了。便打了一盆水，把三彩馬放了進去，眨眼的工夫，馬不見了，急忙伸手水里摸，摸著的卻是一大堆碎陶片，敢情這馬是用碎陶片一塊一塊拼起來的！造假功夫入此佳境，不由人不嘆“神了”。

在南石山村采訪，關于唐三彩的修補和仿制，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一件出土的三彩馬，如果缺一條腿，南石山人的修補法是，仿古再做一件三彩馬，燒好了把馬腿打掉，缺哪條打哪條，打掉了補到出土的三彩馬上。

民國初年的唐三彩仿制最為逼真。為了達到逼真的效果，仿制者可謂用心良苦，他們挖來古墓中的黃土，包裹著燒出的成品不斷摩擦，而后再用龍須草熬水刷洗浸泡，反反復復，不厭其煩。

由于唐三彩藏匿地下，歷經千年，雖然不經風雨，但歲月引起的自然變化在所難免，墓中出土的唐三彩，釉面會形成大小均勻的小片開裂，層層疊疊，這一小片一小片的紋兩旁的釉微向上翹，像蒼蠅的翅膀一樣。這種現象，民間稱為“翹皮紋”或“芝麻釉”，專家稱之為“蒼蠅翅”。如何開片，讓釉面達到“蒼蠅翅”的效果，和如何配置釉料一樣，都是唐三彩仿制中的高精尖技術，屬于高度的商業機密，輕易不會外傳的，不但不外傳，對內也是單傳，比如一家有三個孩子，這如何開片的技術，只會傳給其中的一個，其余兩個只能望片興嘆。

修補和復制唐三彩成了民國時期南石山人謀生的手段之一，但仿古需要技藝高超，而身懷絕技的人又輕易不肯外傳，因此，村里真正能成氣候的修補和仿制很少，能建起家庭式作坊的也就兩三家，其余的都是小打小鬧，閑著沒事修個罐補個俑什么的，逮住機會賺一把。但你可別小看了這小打小鬧，生意場上，有些生意是半月甚至半年不開張，但一開張就是賺，而且是大錢，修補和復制唐三彩就屬此列，一不小心賣出一件，一家人一年甚至幾年的吃喝就有了。

除了唐三彩，南石山人也修補和復制其他陶器，而且這類作坊遠比唐三彩多，有10來家。想來也容易理解，邙山古墓中出土的陶器眾多，需要修補和復制的也就不只是唐三彩，只不過唐三彩的名頭太過響亮，蓋過了其他，才讓南石山人復制其他陶器的輝煌一度無聞。

抗戰時期，邙山上狼煙四起，戰火紛飛，鬼子鐵蹄過處，路斷人稀，民不聊生。活著都很困難，哪還有心思去修補去復制去掙錢，加上文物販子因為同樣的原因，鮮有光顧，南石山村燒窯的爐火戛然而停。煙消窯塌處，匠人紛紛丟下手中的工具，改作別業，有挑個貨郎擔子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的，有重新扛起鋤頭下地干活的，更有拖家帶口遠赴外省逃荒要飯的。

新中國成立后，唐三彩仿制重出江湖，上世紀50年代初期，在為了使這一光耀千古的民族文化遺產重新發光出彩，洛陽市文化部門請來南石山7名老藝人，包括高松茂、高承漢等仿制高手，在洛陽老城北大街成立洛陽工藝美術社，開始小批量生產仿制唐三彩，美術社的規模不大，人也不多，產量也很小，做成的產品不外賣，只供洛陽市政府饋贈使用。在高松茂等頂尖高手的巧手制燒下，這少量的產品，已足以使唐三彩的絕代風華再現，名動中外。1957年，前蘇聯文化代表團訪問洛陽時，還特意到位于老城北大街陳家院內的洛陽工藝美術社參觀。

1966年，國內風云突變，“破四舊”風暴席卷華夏大地，在全國上下一片打砸聲中，唐三彩再遭厄運，被摔碎，被砸爛，作品粉身碎骨，作坊查封停產，作者或遣回原籍務農，或轉到其他行業，更有遭批遭斗的，戴高帽，游大街，老藝人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高承漢游街歸來，心灰意涼，自嘆“堅決不做了，技術也不傳給后代了，免得子孫跟我一樣受苦受難”，可傷透心的豈止高承漢一人？唐三彩的許多關鍵技術因此失傳，比如釉料的配方。

1971年，遠在北京的周恩來總理詢問唐三彩的制作事宜，在他的關心下，次年仿唐三彩的生產得到恢復，政府組織的生產不說，南石山大隊也成立了副業社，把村里的藝人們又組織起來，成立了唐三彩仿古廠，但許多人心有余悸，戰戰兢兢，害怕再生反復，因此生產并沒有的到多大發展。

經過改革開放前兩年的觀望和等待，到1984年以后，雨后春筍般，南石山村小作坊林立，煙囪遍地。此后短短兩年時間內，村內生產唐三彩的作坊達到五六十家，而到了1989年前后，達到了100多家，加上周邊村鎮和市區的生產廠家，有人說，鼎盛時期，洛陽生產唐三彩的大小廠家不下1000個。由于仿古技術的失傳，這1000余家廠子生產的，大都是現代的工藝品唐三彩，仿制古物還沒唱上主角。

這種蜂擁而上的狂熱造成了唐三彩生產的無序，一系列的問題隨之而出，由數量影響到質量，由質量影響到價格，由價格影響到銷售，讓人痛心的是，這種影響是一個惡性循環，到后來，唐三彩名聲一落千丈，差點就成了臭名昭著。

有一個眾口流傳的故事，說的是當時唐三彩的尷尬，洛陽市有關部門到韓國出訪，送去的禮物中就有唐三彩，不久，韓國朋友回訪洛陽，在洛陽飛機場道路兩邊及白馬寺的地攤上，竟然發現唐三彩遍地皆是，價格便宜得出奇，韓國朋友瞪大了眼睛，問陪同的洛陽朋友“你們送給我們的禮品就這玩意兒？”

無序生產、粗制濫造的加劇，終于讓政府痛下決心，整頓洛陽唐三彩市場。洛陽唐三彩市場逐漸正規，與此同時，一些有眼光的企業開始轉向更有錢可賺的仿古唐三彩制作。高水旺就是這個隊伍中的領軍人物。

高水旺是土生土長的南石山人，關于這個48歲的河南省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的傳奇經歷和種種故事傳說，已屢見媒體，這里只講一則實實在在發生的事兒，說明這個民間工藝美術家的技藝高超。

1994年夏季，某一天，北京潘家園古玩市場上突然冒出一批北魏時期的陶俑。這些陶俑外表斑駁古舊，很像是剛從土里挖出來的，市場上立即掀起了一場北魏陶俑收購的熱潮。風聲傳到文物部門，為了避免文物流失，包括中國歷史博物館、故宮在內的多家國家級文物單位，緊急研究后，撥出專款對這些陶俑進行“搶救性”收購。誰知這些北魏陶俑卻越收越多，專家迷惑了，“這咋回事呀？”文物部門聯系警方，開始對此事進行調查，順藤摸瓜，調查人員來到洛陽，找著了高水旺，結果讓人大吃一驚，北京古玩市場上眾多專家看走眼的陶俑，竟然全部出自他的手中，有人在他的仿古場里買進后大量拋售到了北京。

盜掘的無章無法和肆虐猖獗造成了出土唐三彩的大量殘缺和破損，南石山人因修補和復制唐三彩出了名，并一發而不可收。在唐三彩的再生之路上，南石山人是功臣，雖然他們的一些做法對唐三彩的發揚光大也有不可避免的負面影響，但這個村莊的“三彩路”定會走向有序和輝煌。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