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古代長篇章回體歷史演義小說的開山之作,《三國演義》在形象塑造與敘事技巧等諸多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引發了明代中后期的歷史演義小說創作熱潮,對我國古代通俗小說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毋庸諱言,作為開拓者,許多方面還處在探索階段,未臻完善。就其語言來說,尚顯文白夾雜,較少生活氣息,但作者努力追求雅俗共賞的立場是堅定的,最終形成了“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語言風格,開辟了通俗白話小說創作的先河。
三國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到宋代又受到了說書藝人的青睞,金元時期還被大量改編為戲劇。但無論說書人還是演員,他們擅長說唱表演,注重臨場發揮,精彩之處往往是賴以生存的法寶,輕易不以文字的形式公之于眾,以致留下的說書底本與演出劇本大都是“言辭鄙謬”。作者雖然對此不滿,可也不愿改成供文人玩味的文言小說,又無現成的白話小說語言模式可供參考,只好借鑒傳統雅文學的語言來改編通俗民間話本,于是形成了半文半白的獨特語言風貌。
首先,受古代散文寫作的陶冶,用典范的文言來替代原有白話,呈現出文白夾雜的特點。文言是古代流行的書面語,而白話卻是人們的口頭語言,二者區別明顯。作者借用古代散文典范的語言進行通俗小說的創作,對許多人物的介紹,就沿襲了《史記》等紀傳體史書的傳記模式。從紛繁復雜的事件中選取典型,用簡要的語言進行敘寫,來突出人物鮮明的個性。曹操是該書中絕對的重量級人物,他的出場非常簡潔。選用一件小事就盡顯其“有權謀,多機變”的性格特點:
操有叔父,見操游蕩無度,嘗怒之。言于曹嵩(曹操之父),嵩責操。操忽心生一計:見叔父來,詐倒于地,作中風之狀。叔父驚告嵩,嵩急視之,操故無恙。嵩曰:“叔言汝中風,今已愈乎?”操曰:“兒自來無此病,因失愛于叔父,故見罔耳。”嵩信其言。后叔父但言操過,嵩并不聽。
句式簡短,惜墨如金。不用修飾性詞語,完全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出曹操自小狡黠多謀的形象,明白清晰,如在目前。書中諸如“隆中對”“舌戰群儒”等都敘事用典,跌宕有致,顯得十分優雅別致,皆可謂典范的文言文。還有不少地方,連赳赳武將與山野農夫也能引經據典,滿口“之乎者也”,純粹是文人的口吻,其文言的使用又未免有點過頭了。例如,張飛痛打督郵,劉備阻止時:
傍邊轉過關公來,曰:“兄長建許多大功,僅得縣尉,今反被督郵侮辱。吾思枳棘叢中,非棲鸞鳳之所,不如殺督郵,棄官歸鄉,別圖遠大之計。”
即便關公也曾“左手綽髯,于燈下憑幾看書”,然而畢竟不是滿腹經綸的儒將。在當時緊急情況之下,實難說出如此話語,不僅條理清晰,邏輯周密,而且言簡意賅,虛詞運用爐火純青。況且“吾思枳棘叢中,非棲鸞鳳之所”一句,比興嫻熟,算得上標準的文人雅語。又如,在“三顧茅廬”中,見幾個農夫荷鋤而歌:
玄德聞歌,勒馬喚農夫問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此歌乃臥龍先生所作也。”玄德曰:“臥龍先生住何處?”農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帶高岡,乃臥龍岡也。岡前疏林內茅廬中,即諸葛先生高臥之地。”
山野農夫隨口答話也都是精致的文言句式,與他們的身份還是不太相稱,這并非來自生活的語言。《水滸傳》等書就成熟多了,李逵初遇宋江,一見面就問:“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告訴他,他還不信,問:“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宋江自己承認后,他才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些說個,也教鐵牛喜歡!”這才是個性十足的民間生活常用口語。相比而言,《三國演義》中的人物對話就顯得半文半白,與實際生活距離較大。
其次,受古典詩詞的熏陶,在小說中大量使用詩化的語言,形成了精練準確的風格。在改寫過程中,不僅直接引入大量的古典詩詞,也用詩詞化語言來寫小說。例如,諸葛亮臨終前的一段描寫就顯得優雅傳神,是典型的詩化語言:
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嘆息良久。回到帳中,病轉沉重……
文雅精致,多選用四六句式,不僅環境描寫具有詩歌的境界,其情感抒發也頗顯詩人氣質。其中“秋風吹面,徹骨生寒”,用詞優美,令人感同身受,頓生惆悵之情。其長嘆“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更是類似《詩經》中的詩句形式,齊整典雅。此外,又往往斟詞酌句,反復推敲,甚至到了詩歌中“煉字”的地步:
汝南許劭,有知人之名。操往見之,問曰:“我何如人?”劭不答。又問,劭曰:“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也。”操聞言大喜。
這就是曹操找許劭評點自己的全過程,從“劭不答”來看,故事應該頗有周折,但被一概略去,只突出一個“喜”字,就把曹操精確定格于“奸雄”的形象。這個字原本作“笑”,“大笑”是英雄豪放不羈的表現,而小說并非歷史,唯有“大喜”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曹操奸雄的本色。在“喜”與“笑”的選擇中,我們看到了小說語言如詩歌般精致的一面。
最后,受戲劇創作的影響,在小說中運用戲劇化的語言,產生了簡潔明快的藝術效果。戲劇注重舞臺演出,抓住事件的主要矛盾,凸現人物性格。《三國演義》一書“陳敘百年,概括萬事”。面對頭緒繁多、錯綜復雜的歷史事件,要有快刀斬亂麻般的敘事技巧。小說借鑒了三國劇的語言風格,敘寫闊大的戰爭場面時,筆端極少游走,往往聚焦于主要人物,寥寥數語就讓人震撼不已。關公“匹馬斬顏良”一段就是如此:
關公奮然上馬,倒提青龍刀,跑下土山來,鳳目圓睜,蠶眉倒豎,直沖彼陣。河北軍如波開浪裂,關公徑奔顏良。顏良正在麾蓋下,見關公沖來,方欲問時,關公赤兔馬快,早已到面前。顏良措手不及,被云長手起一刀,刺于馬下,忽地下馬,割了顏良首級,拴于馬項之下。飛身上馬,提刀出陣,如入無人之境……
兩軍對壘,旌旗飄展,戰馬嘶鳴,主將酣戰,擂鼓吶喊,本是異常紛雜。要進行細致的描寫,即使寫下一段繁復冗長的文字,也難以描述清楚。有意采用戲劇化語言,用粗線條勾勒的方法,以敵陣“波開浪裂”般崩潰顯關公的神勇,而顏良居然“措手不及”,則可見關公人馬之快,入敵方陣地取主將首級,竟“如入無人之境”。這一幕幕就如同電影中的特技鏡頭一般,又好像在盛大的演唱會上,聚光燈都打在關羽身上,隱去細枝末節,襯托出了主角的神威。
貂蟬是王允府中一名美貌歌伎,王允勸說她去離間董卓、呂布父子:
百姓有倒懸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非汝不能救也。賊臣董卓,將欲篡位,朝中文武,無計可施。董卓有一義兒,姓呂名布,驍勇異常。我觀二人皆好色之徒,今欲用連環計:先將汝許嫁呂布,后獻于董卓。汝于中取便,謀間他父子分顏,令布殺卓,以絕大惡。重扶社稷,再立江山,皆汝之力也。不知汝意若何?
古代戲劇中,少有直接介紹事件的語言,也不可能如今天的電影一般可用畫外音。很多事件只能通過人物的轉述,要求語言簡潔明快。這里短短數語,先是申明大義,國家百姓處在危難之際,賦予貂蟬大任。然后指出董卓、呂布父子的禍國殃民與他們好色的特點。最后講明“連環計”的內容及其關鍵所在,征求貂蟬的意見。字字切中要害,絕無拖沓之詞。
《三國演義》流傳廣泛,雅俗共賞,也得益于其半文半白的語言風格。早在明朝弘治年間,蔣大器為《三國志通俗演義》作序時,就稱其“文不甚深,言不甚俗”。清初,毛綸、毛宗崗父子在語言上又對它進行了加工與整理。整體看來,雖顯得有些文雅,不如《水滸傳》《紅樓夢》那種來自生活的通俗語言般富于表現力,但其開創通俗白話小說之功卻是不可磨滅的。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