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創作的《紅樓夢》在小道具的功能運用上,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一塊石,一方帕,一條巾,一股釵,一把扇,一柄劍,一朵花,一面鏡,無不關合著全文的情節,緊系著人物的命運,透視出人物的心理,表現著人際關系,反映著矛盾斗爭,突出人物個性。道具雖小而意蘊深遠。
扇子本是人們拂暑納涼的工具,但曹雪芹卻借扇子這一小道具寫出了“滴翠亭楊妃戲彩蝶”(27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30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31回)、“石呆子藏古扇”(48回)等經典情節,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扇子本是無生命的器物,但高明的作家將它安排在一定的條件下出現,配之以人物動作,配之以特定環境,它就能發揮著無聲語言的作用,表現著人物的情感和心理、個性和思想。
27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寶釵取扇撲蝶的動作、神態構成了一幅絕妙的圖畫,此時的寶釵與蝴蝶相戲相融,顯得純美、活潑、迷人。可是當她聽到“滴翠亭里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并聽出是小紅、墜兒在里邊說私話時,為防止別人疑她偷聽,竟用“金蟬脫殼”法嫁禍黛玉,在這個特定的環境中,扇子是寶釵掩飾“偷聽”和嫁禍他人的道具,手中的扇子使小紅、墜兒相信她在撲蝶,在追尋黛玉,偶然經過而已,而一句“顰兒你往那里藏”,則更使小紅、墜兒疑心是黛玉在“偷聽”她們的談話,此時寶釵持扇戲蝶的純美與金蟬脫殼的心計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扇子幫助寶釵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也讓讀者認識到了寶釵的另一面。
30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寶釵借“扇”達到了雙敲的目的。
“姐姐怎么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
寶玉不經意間將寶釵比作“楊妃”,傷了她的自尊,為維護尊嚴,一向端莊穩重平和的寶釵機警地借“扇”指桑罵槐,進行反擊,把寶玉、黛玉“扇”得“羞紅”,無言以對,同時言語中也不自覺地透露出了自己酸溜溜的心理。作者借“扇”不僅寫出了寶釵的機警、自尊的個性,而且非常巧妙地寫出了三人之間愛情生活的復雜而難以言明的心理狀況。
31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端午節午后,晴雯給寶玉換衣,失手把扇子跌壞,惹出晴雯慪氣。晚間寶玉外出回來,只見院中乘涼枕榻上有個人睡著,當寶玉發覺是晴雯時,寶玉軟語溫言,晴雯氣消并笑拒寶玉拿水洗澡消乏解涼的要求,這時寶玉又要晴雯拿水果來吃:
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里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聽了,笑道:“既這么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里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么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什么好東西!”麝月道:“既這么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他盡力的撕,豈不好?”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著,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
在眾多的丫鬟中晴雯是唯一一個敢于頂撞寶玉少爺并拒絕其輕薄要求的人,她同寶玉相處親密,但潔己自愛,沒有越分之事,她嬌嗔任性,撕扇為樂,在主子面前毫無奴顏媚骨。晴雯撕扇撕出了傲骨,撕出了高潔,撕出了寶玉對她的尊重和喜愛。晴雯撕扇一節不僅向讀者展示了晴雯雖身為下賤,但心比天高的獨特個性,也體現了寶玉對人、情、物的獨到認識,他重情愛物,情重于物,這在當時是多么地難能可貴。作者擇取扇子作道具,結構上還有照應前文中的兩個細節的作用:一是照應上回寶釵借扇機一語雙敲寶、黛,二是晴雯慪氣是因剛跌折了扇子,撕扇自然而然與前文銜接。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晴雯的結局,從撕扇一事也已略見端倪,過于任情任性必遭人怨。一把小小的扇子在高明的作家筆下幻化成了充滿靈氣的物件,表達著豐富的意蘊。
而當“扇子”這樣的小道具和社會生活事件串聯起來時,它便又產生了不可低估的社會意義。如48回平兒向寶釵評述強霸石呆子的扇子一事:
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么風村,半路途中那里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里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一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么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里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賈赦為了霸占石呆子的扇子不惜代價,賈雨村為討好賈赦不擇手段,他任意踐踏法律,訛石呆子拖欠官銀,扇子抄沒,作了官價送給賈赦。賈雨村從抓人到審判到依官價賣出,做得合理合法,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何等的虛偽和奸詐,強霸石呆子扇子的一段插敘,反映了剝削者、統治者貪婪的占有欲,揭露了貴族官吏沆瀣一氣,魚肉平民的罪惡行徑。“一葉落知天下秋”,這里的扇子,雖說只是些微細物,但卻客觀如實地反映了當時人吃人的社會的政治經濟背景。在這里“扇子”這樣的小道具、小物件又有了非同尋常的含義。
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時,苦心孤詣,匠心獨運,對“扇子”一類的小道具運用嫻熟,妙奪天工而不露人巧,含蓄雋永而意味無窮。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