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賀子珍的乳名叫“桂圓”,“賀自珍”這個名字是上學以后賀子珍給自己取的學名,取“善自珍重”的意思。她同毛澤東結婚以后,曾經請他為自己另取個名字。毛澤東說:“不必了,自珍這個名字就很好?!焙髞?,在中央蘇區,賀子珍同古柏的愛人曾碧漪一起為前委保管文件,曾碧漪把“自珍”寫成“子珍”,于是“子珍”這個名字被沿用下來。但賀子珍自己在簽名時始終用的是“自珍”。毛澤東給她的書信,也稱她“自珍”。因此,本文作者也稱她為“賀自珍”。1979年,在賀自珍與外界隔別多年之后,本文作者王行娟第一批被允許訪問了她,并與她結成忘年交。作者當時決心把賀自珍講述的內容記錄下來,整理成書。遺憾的是賀自珍在生前沒有看到此書出版。在隨后的歲月,作者又經過大量采訪,并在賀自珍的親友幫助下,終于在2008年7月出版了此書。本文即作者幾次采訪賀自珍的珍貴經歷。
在上海一家醫院的病房里,雪白的被單下,半臥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一身雪白的病號服映著一張雪白的臉,安靜、凝重,她就是賀自珍……
1979年6月11日的《人民日報》上,刊登了一條全國政協五屆二次會議增補三名政協委員的消息,這三個人是:繆云臺、王光美、賀自珍。在刊登這條消息的同時,還發表了一組有關他們的照片,其中一張是:一個面頰豐腴、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一張輪椅上,慈祥地同身邊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她的外孫女孔東梅,一起看畫報。這位老人就是賀自珍。
簡短的消息,不大的照片,卻像一聲驚雷,震撼著國內外人們的心。萬眾矚目。許多人奔走相告:賀自珍出來了!
幾十封熱情洋溢的祝賀信件,從遙遠的新疆、青海,從南海之濱的福建、廣東,從她戰斗過的井岡山、寧岡,從她的家鄉江西永新,飛到了賀自珍的身邊。有人覺得,鴻雁傳書的速度太慢,無法迅速表達自己的喜悅心情,特地拍來了電報。寫信的人中,有她過去的親朋故舊,有曾在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有素昧平生的年輕一代,還有遠在海外的僑胞……
人們之所以如此關注賀自珍,因為她曾經是毛澤東的夫人,她的名字,她的活動,在一個歷史時期,是同毛澤東、同我們的革命事業緊緊聯系在一起的。在抗日戰爭初期先后訪問過延安的一些外國友人,如美國作家埃德加·斯諾和他原來的夫人韋爾斯,在他們的名著《西行漫記》、《續西行漫記》中,通過他們的筆,曾經星星點點地介紹過她。在國民黨的一些報刊書籍上,也多次發表過有關她的消息、小史,并對她的身世和經歷,進行了種種的猜測或歪曲性的報道。1938年后,賀自珍突然從革命的舞臺上,從毛澤東的身邊消失了,江青取代了她的位置。流言飛語和各種責難,無情地傾瀉在她的頭上。這樣整整過去了四十年,在粉碎“四人幫”以后,她的名字又奇跡般的出現了,這怎么能不引起人們的驚喜和注目呢?
當時,我作為《新時期》雜志社的記者,在她與外界隔別多年之后,第一批訪問了她。

在上海一家醫院的病房里,我們初次見面了。雪白的病床上,雪白的被單下,半臥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一身雪白的病號服,映著一張雪白的臉,顯得那么安靜、凝重。我走近她的病床,緊緊地握住她的雙手,向她問好。從近處看,賀自珍雖然年近古稀,纏綿病榻,卻仍然容貌端莊,風度不凡。清瘦的瓜子臉上,看不到多少老年斑,皮膚還像年輕人那么白凈、光滑,幾乎沒有什么皺紋,眉毛又黑又濃又彎。唯有那一雙秀麗的雙目,寫下她在人世間飽經的滄桑和苦楚。她的眼神是復雜的,有懷念,有痛苦,有哀傷;時而現出安詳的神態,時而又閃過一絲希望的火花。當她的眼睛對著你,對你的來臨表示歡迎的時候,那里面放射出熱情、誠摯、愉快的神采;但是,她眼睛下面的一圈黑暈,卻又告訴你她正忍受著疾病的折磨。端正的鼻子下,是一張豐滿的嘴唇。當它緊緊閉著的時候,便顯出剛毅、堅強的性格。
開始的時候,她還不能冷靜地回憶過去。當我把經過側面采訪,已經寫好的一篇有關她的短稿讀給她聽的時候,她的情緒立時波動起來。也許是往日的酸甜苦辣一齊涌上心頭,她的眼圈紅了,眼眶里充滿了淚水。她發現自己過于激動,就緊閉住嘴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讓淚水流下來。這時,她的眼睛里又表露出頑強甚至是倔犟的神色。這又使我看到了,在這位老人身上,不僅有憂傷、柔弱的一面,還有剛強、執著、烈火一樣的性格。當我以后更深入地了解了她的時候,初次相見留下的印象,就更深刻了。我想,這恐怕是她經歷了那么多的苦難之后,能夠生活下來的原因吧!
我們相識后,在我的企盼下,她給我講述了她的往事。她那執著的追求,善良、熱情、大度的品性以及她那坎坷的經歷,深深地打動了我。懷著對革命長輩的崇敬心情,我經常來到她的病榻旁,斷斷續續地聽她講述她的過去。我了解到,當她還是一個青年學生的時候,便在大革命的年代,毅然投身革命,是井岡山上第一位紅軍女戰士。她與毛澤東共同生活的十年,正是我們黨在大革命失敗后,所經歷的最困難、最復雜、最尖銳的革命階段。她同毛澤東患難與共,生死相依,親眼看到了毛澤東的種種遭遇,親眼看到了毛澤東怎樣進行認真細致的工作和艱苦卓絕的斗爭。這些都是非常珍貴的革命史料,對研究我黨的歷史是有參考價值的。因此,我當時決心把她講述的內容記錄下來,整理成書。

我到醫院向她辭行,她拉著我的手,久久不肯放松,一再問:什么時候再來,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面……
1979年9月,黨中央用專機把賀自珍從上海接到北京,使她在新中國成立三十多年后,終于實現了自己的愿望,第一次踏上了首都的土地,第一次用自己的雙眼,而不是通過電影或電視屏幕,看到了雄偉壯麗的天安門、巍峨的人民大會堂,還瞻仰了毛澤東的遺容。
賀自珍來到北京,住進了三○一醫院高干病房,我同她接觸就多起來。差不多每個星期六的晚上、星期天的上午和晚上,我都來到她的病房,聽她講述她的過去。我發現,她的記憶力是很好的,她講述的大部分事實,我都可以從黨史中找到印證。
在她剛到北京的頭幾個月,她的情緒是愉快的。雖然參觀毛主席紀念堂和人民大會堂毛澤東的工作室,曾引起她的傷感,她慟哭過,但她畢竟用自己的雙腳,第一次踏上了北京的土地,親眼看到壯麗的天安門,對這點,她是很滿意的。她的身體狀況也比較好,她對未來充滿了信心。我們之間,除了談她的過去以外,還常常談現在。她向我提出許多問題,要我這個當記者的回答。從為什么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到四個現代化怎樣才能實現,她都關心,她都想知道。對我的回答,她有贊同的,也有不以為然的。雖有年齡、時代的差異,但并沒有妨礙我們之間的交往。
1981年,賀自珍決定回上海。那天,康克清、曾志來到病房,陪賀自珍一起下樓。賀自珍睡在擔架上。在走向汽車的路上,她看見了我,笑了笑,說:“你也來了。好久沒見你了,你好嗎?”
“我很好,謝謝。”我跟著擔架往汽車走去。
“我回上海去了。”她對我說。
“祝您一路平安。我到上海去看望您?!?/p>
她點了點頭。

我跟著送行的老大姐們一同來到機場。宋任窮等同志已經等候在那里歡送她了。
1981年的11月,我請了一個月的假,專程到上海去看望她。為了打通進入她病房的路,我打了個報告送給當時的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馮文彬,提出要收集賀自珍生平事跡的要求,希望給予方便。馮文彬同志很快作了批示:在不影響賀自珍身體的情況下,請上海市委予以安排。
但是,我在上海停留了一個月,也只見到她有限的幾次。原因還是她身體不適,醫生認為不宜見客。我到上海時,她正患感冒。我們這一次見面,她可能太興奮,講話太多,全身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這可把醫生嚇壞了。于是,我好不容易從中央到上海市委打通的路,又堵塞了。

1983年5月,我出差到上海,去醫院看望她。這時,她的身體和情緒都比較好。我得到了醫院護士的大力支持,把她用輪椅推到華東醫院的花園,照了幾張彩色照,我們還一起合影留念。這些照片,成了我最珍貴的紀念品。我返回北京前,曾到醫院向她辭行,她拉著我的手,久久不肯放松,一再問:什么時候再來,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面。她還問我:“你寫的書出來沒有?”
我明白,她指的是我說決心要把她的經歷寫成書的事情。我感到歉意,但不得不如實回答:“沒有?!?/p>
賀自珍沉默了。她顯然在想什么,但沒有說出來,只是喟然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我和賀自珍最后一次見面的情形和所談到的問題。
賀自珍想出版這本書的愿望,生前沒能夠實現,我感到很內疚,但這的確不是我的力量能夠加以改變的。
收電報的姑娘問我:“賀自珍是你什么人?”“同志?!蔽艺f
1984年4月25日零點,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趕忙起床去接電話。
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我是北京市電報局,我們剛收到一份打給你的電報,電報是打到北京出版社的。我們想,這時把電報送到單位,你肯定不在,所以用電話通知你了。”
“真是太謝謝了。電報是哪兒打來的?”
“是從上海發來的一份訃告。我念給你聽:‘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長征過來的老干部賀自珍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于1984年4月19日17時17分逝世,終年七十五歲。遵照中共中央關于共產黨員應簡辦喪事的精神,定于4月25日上午10時,在上海龍華革命公墓大廳,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特此訃告。中共上海市委辦公廳,1984年4月24日?!木褪沁@樣。”
“??!賀自珍去世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我心亂如麻,我拿著電話聽筒,好一陣子只說出這樣一句話。
電報局的同志又說話了:“你要趕到上海去參加告別儀式,恐怕是不行了。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打個電報去,表示你的慰問?!?/p>
“真是太謝謝了!”這個建議真是太及時了。
我掛上電話,馬上穿衣服,步行來到北京站的電報局。電報局的大門也關了,只留了一個收電報的小窗口。我敲開了窗口,寫了這樣一份電文:
上海 中共上海市委辦公廳 驚悉賀自珍同志病逝,謹向她的親屬表示深切的慰問,并請節哀。
王行娟
收電報的是一位姑娘。她看了看電文,抬起眼睛,看著我,問:“賀自珍是你什么人?”
“同志?!?/p>
我想了想,只能這樣回答。在革命隊伍里,不興講輩分,如果講輩分,我應該是她的兒女輩了。在認識賀自珍以后,我有時跟著她的女兒叫她媽媽,有時又跟著她的侄女兒、外甥女兒賀小平、賀海峰叫她姨媽。但我同賀自珍沒有親緣關系,只能稱同志。我對賀自珍,的確懷著兒女對母親的深厚感情。當深入到她的思想深處,我就愈加敬重她的為人,同情她的不幸。我常常恨我這支筆,不能充分地表達出賀自珍的思想感情。
照片中,賀自珍的神態舒展安詳,像是靜靜地、深深地睡著了
賀自珍逝世的消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1984年4月26日早上的新聞節目中廣播了。當天,北京各家報紙都刊載了新華社向全國播發的這則電訊,并刊登了她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賀自珍,白發蒼蒼,眉毛濃黑,面龐豐潤,雙目和嘴角含著笑意。我過去沒有見過這張照片,但可以肯定這是她近年照的,只有在粉碎“四人幫”以后,她才能拍出神情這樣愉快的照片。
在賀自珍遺體火化以后,中央派了一架專機,把她的骨灰運送到北京。賀自珍的哥哥賀敏學、女兒李敏、女婿孔令華以及他們的子女,護送骨灰到北京,把它安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

當我在賓館里見到賀敏學時,賀老仍沉浸在失去最后一個妹妹的哀痛中。從賀老的談話里,我了解了賀自珍逝世前后的情況。
對于賀自珍的去世,賀自珍的親朋好友,她多年生活的上海的人民,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她的許多老戰友趕到上海吊唁,各地慰問的電報,似雪片飛來。上海多家報紙,除刊登新華社消息外,有的還登載紀念文章。《上海工人報》還將1979年楊子江同我在《新時期》雜志發表的《女紅軍戰士賀自珍》加以連載。這些報紙銷售一空。人們悼念她,敬仰她。在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的那天早上,一些知情者自動集合在龍華革命公墓的門前,希望能最后一睹這位女紅軍戰士的遺容。
從告別儀式現場所拍攝的照片中看到,賀自珍的神態舒展安詳,像是靜靜地、深深地睡著了。
幾天以后,我來到李敏的家。
自從毛澤東去世以后,李敏就在她家的客廳里,安放了毛澤東的巨幅遺像,并擺上她闔家敬獻的花圈。如今,她又在另一個房間,安放上賀自珍的巨幅遺像。這兩位老人沒能白頭偕老,在女兒的心中,他們卻是始終在一起的。
李敏告訴我,媽媽去世后,留下了三個箱子,都帶回北京了,想讓我幫助她整理一下。我答應了。
李敏從一個黑色手提包里,拿出一個小包,打開,是一串鑰匙。她用鑰匙打開了皮箱的鎖。她指著包鑰匙的那塊手絹說: “這就是我爸爸送給我媽媽的手絹?!?/p>
我接過來一看,這是一條米黃色男用真絲手絹,四周有三條窄窄的藍邊,上面沒有字。這是用過的舊手絹,但保存得很好??梢韵胂蟮?,這條手絹到了賀自珍的手里,她是怎樣精心地愛護它,和它共同度過多少日日夜夜。
箱子里有兩條西式裙子,一條深藍色仿毛料的,一條黑色綢質的,又窄又小,腰圍頂多有二尺。李敏說:“這是我媽在蘇聯時穿的。她在蘇聯的衣物,就剩下這兩條裙子了?!笨梢钥闯?,賀自珍當年是多么纖瘦??!
三個箱子裝的主要是日用衣物。里面還有一沓收支賬單和各種發票。
對于一個行政級別相當高的老干部來說,她的遺物是過于菲薄了。賀自珍從來不計較金錢,也不重穿戴。
賀自珍的工資雖然高,但她從不把它看做是自己的私有財產。只要她看到誰有需要,無論是周圍的同志還是同鄉,她都慷慨解囊相助,毫不吝嗇。住院以后,每逢過節,她都要買禮物送給身邊的工作人員,有時還請他們吃頓飯,感謝他們的辛勤服務。這樣,她留給自己的就很少了。
李敏說,按照媽媽一貫的態度,她在住院期間,自己花錢買的彩色電視機、錄音機,在她去世以后,都捐給公家了。

她的遺物中還有一些政治書籍、照片和書信。
書,都有她翻閱過的痕跡,有的還用紅鉛筆畫上了杠,表示學習的重點。照片大都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福建、江西等地,賀自珍同親人們一起拍的。有一張60年代賀自珍游覽時拍的單人照片,被放大了。照片上的賀自珍,笑容可掬,但兩鬢已經花白。憂愁使人衰老,還在盛年的她,頭發卻過早地變白了。
書信不多。有好幾封是傅連暲寫的。傅連暲同賀自珍從30年代中央蘇區時就建立起深厚的友誼。賀自珍的一個孩子小毛,就是他接的生。傅在1962年5月寫的一封信中,重敘了戰友的情誼。他以自己作為例子:幾十年前被人認為患了不治之癥,由于抱定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活到了七十歲。他在信中鼓勵賀自珍,只要樂觀積極,一定能夠把病治好,再為社會主義做很多事情。
在舊信中,翻出1962年5月21日李敏寫給賀自珍的一封信,從這封信里可以知道,新中國成立以后,毛澤東與賀自珍之間,不僅有書信往來,而且毛澤東非常關心賀自珍的身體,曾經為她尋醫買藥。
在賀自珍的遺物中,還有一沓寫過字的臺歷紙??磥硭矚g把自己想到的、要記錄的事情,或是隨時的感想,隨手記在臺歷上。而寫過字的臺歷紙,她又喜歡把它收起來。我翻了一下這些臺歷紙,記的事很雜,誰來誰往、身體狀況、吃什么藥、當天的國內大事以及報上公布的毛澤東的“最新最高指示”,都有記錄。比如在“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時,報上發表了毛澤東關于評法批儒很長的一段話,這段話建議大家讀點哲學,讀點魯迅,讀讀郭沫若的《十批判書》的某些段落,賀自珍都用鋼筆端端正正抄了下來。
在1976年3月6日和7日的臺歷紙上,賀自珍用毛筆寫下了這樣幾行字:
欲上青天覽(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
舉杯銷(消)愁愁更愁。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憂(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她感懷身世、憂國憂民之情,躍然紙上。
看了她的遺物,我似乎對她的了解,又深了一層?!?/p>
(責任編輯/陳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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