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記憶

詩觀：詩意的生活是完美的；個性是靈性之本，真誠地寫作，干凈地表達。

一 身體里的兩條河流，在夜晚縱橫交錯。上有天脈。

在黑暗中，始終沒有鬼魅狐仙。

屋頂上的石虎，端坐星空之下。它看得不遠，可是很深，明白紙人夜行的心事。

幾聲犬吠，遠處有幾點燈火。有人夜不能寐，在河邊玩弄著松動的石頭。

二 滿月照臨，所有的生靈都走得很輕。害怕發出聲響。

夜晚的天氣可以從貓眼里預知。晦星回避，宜出行。河岸的村莊剛剛舉行過社祭。

所有人都閉門不出，避而不談，以免喚醒了紙人的記憶，在清河上流連忘返。

三 洗身洞的洞口很小。終有一天會閉合。

風箏在河灘上飛舞，不畏風雨。

還記得孤帆遠去，那只手在夕光中揮動，消失于暮色蒼茫。有多少年華被我們放走?

師傅說：細水長流，本無是非。只有洗心，才能清濁分明。

四 炊煙四起。越美越容易消散。

從白天到黑夜到白天，我一直走在清河左岸。我想起曾經尾隨一個女子，走進塵世以外的村莊。消失于大地。

在炊煙的盡頭，散落著山岡和墳地，寄存著平淡無常的人生。

五 樹上又落下了樹葉。夢的結尾是她的拒絕。

十五分鐘的光陰。

這些年，有些莫名的情緒總是去了又來。記憶猶新，又似乎從未發生過。

村里的青年眼睛漸漸渾濁，開始相信征兆和方術，仰望著舊年的星座發出的神光。

六 我的身體隨著清河一起進入白天和黑夜，無聲地輪回。

所以我們看見的，可能恰好是錯覺。有些謎永遠無法水落石出。

稻田和麥地隔嶺而居。孩子過早地沉溺于憂傷。

星圖上的風景錯綜復雜。那些暗淡的，并非不曾發生。

七 紫蝴蝶的軌跡似曾相識。生與死同在，貧窮也是祖先的遺產。

春種，秋收。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

門口排列出回歸的路。

云煙飄浮不定，像蝴蝶輕輕地來了又去，沒有任何痕跡。只留下花香，經久不息。

八 山野明亮。大地一次次被河流和道路劃破。祝福在青綠和湛藍之間游弋。

孩子喜歡聽老人說山嵐里的神話。

青年涂紅了臉，進山狩獵，或在晨光中走向初醒的河岸，捕撈魚蝦和昨夜失落的星辰。

無論風，雨，陰，睛。

九 山谷里的回聲，我的呼吸，都帶著色澤。

大紅的是喜事，白色并不意味著悲傷。生死都是自然，身不由己。要徹夜歡歌，慶賀消逝。他要遠行了，不要問他的姓名。

年復一年的月光，依舊朗照著年復一年的村莊和社稷。

十 神光嶺上的樹，到冬日依舊是綠的，在空寂的冬夜露出枯枝。

有的石頭被虔誠的村民奉為神靈。母親將一些碎石鋪在我的床下，叫我默不做聲。

村莊和雨水，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死去多年的族長畏懼寂寞，偶爾還回鄉看看。

十一 女孩停在秋后的黃昏里。

云彩在天空中飄移，田里塞滿了尚未收割的糧食。月落的時候，白發的父親唱起了歌謠，感謝大地收容了早逝的靈魂。

女孩躲在不遠的樹下，望著情人的面龐，白得像月光，漸漸溶化在蒼茫的土地里。

十二 一個謊言，改變了一條大河的流向。星辰消失。黑夜長于白天，一日長于百年。

過去的事都忘記了。人們爭相到宗祠翻閱族譜。認祖歸宗。

有些老人回想不起自己何時白了頭發，順著清河追尋父輩的靈魂和被人遺忘的愛情。

十三 暮色里有我們熟悉的悲傷。黑夜即將覆蓋村野。

山坡上的人影慢慢移動，遠看像樹，在晚霞中獨自走向夕陽。

空山的悲泣，在塵世以外久久地回響。葬身河上的游魂終于可以安息。

老人指著土地說著輪回，孩子凝神望著河對岸的青煙。

十四 閃電在我的身后照亮村莊，闊別多年的親人相繼歸來。

花朵漫山遍野，里面站著永逝的孤獨。

又一年，祖先的骨骸更加潔白，體內生長出更多的枝葉。

我面對清河，脫下我的影子，并在憐憫到來以前悄悄埋葬，祈求清河帶走。

十五 二十三年前的一個早晨，鎮江寺里的壁畫動了起來，發出鶴嘯鹿鳴。

這是洪水到來前最后一個征兆。

孩子們尖叫著跑到山上。神龕搖晃起來。遠行的人終于停下了腳步，回顧家鄉。

此時已經比冬天更冷了，春天已蠢蠢欲動。

十六 關于村莊的記憶只剩下三秒。

有人想起刻在山石上的十四行詩，詩句里隱含著一個村莊的身世。

第一秒，它面對清河流下眼淚；第二秒，它回望著掩埋祖先的山岡和貧瘠的土地。

最后一秒，石頭斷裂成兩半，村莊在颶風中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