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波拉把《教父》拍得無比殘酷,又無比多情。這兩個落差極大的“無比”,成為我近乎瘋狂地喜歡這部美國電影的一個絕對借口。一切對立的感情,都在這里糾集而沒商量。《教父》里黑手黨五大家族之間的暗殺、火并,此起彼伏,但誰也無法阻擋誰的眼淚掉下來!我想說的是——別忽略這里面的眼淚!
《教父Ⅰ》,教父柯里昂·維多從商場出來,遭到索拉索殺手的槍殺。教父穿著防彈衣,但還是被打得昏死了過去。他的小兒子柯里昂·麥克,坐在病床前,雙手捧起父親的一只手,放在嘴邊吻了一下,低聲說:“我和你在一起!”他連說了兩遍。教父的面頰,微微顫抖了一下。鏡頭拉近,一滴眼淚,從馬龍·白蘭度的眼角流了出來。那滴眼淚,流得像沒有流一樣,攤在那兒,閃著光。這滴眼淚是明白的,即使教父睜不開眼睛,不能夠說話。
教父的女兒康妮被丈夫毒打,她打電話告訴了大哥桑尼。桑尼沖出屋子,開車就奔向妹夫所在的地方。桑尼剛一剎車,子彈橫掃過來。教父柯里昂·維多,眼里含著眼淚。那間屋子的光線不好,我有點看不清楚他那深凹的灰藍色的眼睛,他說:“看看他們怎么對待我的孩子的。”馬龍·白蘭度那略帶嘶啞的嗓音,穿破了我的堤防,那完全是一個慈父的聲音,而又不僅僅是。沒有跋扈,卻很強勢。
《教父Ⅱ》,在西西里,柯里昂·維多9歲。他的父親,被當地黑手黨頭目西西歐殺害。他的哥哥保羅想復仇,也被一槍擊斃。悲憤的母親,帶著維多,來見西西歐。母親吻了西西歐的手,摟住自己的兒子,說:“尊敬的西西歐閣下……他很弱.不可能傷害任何人,求求你,放了我唯一的孩子,他是我僅有的了……”母親流著眼淚,一遍遍地哀求著,西西歐還是搖了搖頭。母親沖過去抄起一把尖刀,抵住西西歐的脖子,嘶叫著:“兒子快跑……”一聲槍響,母親被西西歐的手下打死。
教父柯里昂·麥克的妻子凱,一直質疑這個家族。這種殺殺戮戮的日子,她再也無法忍受下去,盡管她非常非常地愛麥克。她說:“……麥克你瞎了,那不是小產,那是墮胎,墮胎麥克,就像我們的婚姻一樣,一件神圣而邪惡的事……我不會再生你的一個兒子,那是個兒子,兒子。而我殺了他,因為這一切都必須結束。”凱的眼淚奪眶而出。這場曠日的而又迅疾的爭執,在凱的眼淚中結束了。那是愛情的冬季,天上下著大雪,凱一個人走了。
《教父Ⅲ》,柯里昂·麥克的兒子安東尼,毅然脫離了家族,成為了一名藝術家。教父為了看兒子主演的歌劇,又一次回到故鄉西西里,他顯得蒼老了許多。安東尼見到父親,說: “我為你學了一支西西里歌謠。”麥克點了點頭,意思是說你現在就唱給我聽吧。安東尼彈起吉他,開始唱……歌謠名叫《柯里昂故鄉》,電影沒有中文翻譯。但那散發著薰衣草香味的古老旋律一響起來,教父摘掉眼鏡,雙手捂住眼睛,捂了很長時間,他哭了——這是他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是他的祖父祖母被殺害的地方,這是他愛上那個西西里美麗姑娘的地方。那個可憐的姑娘,嫁給他沒有幾天,就死在被敵手引爆的汽車里。淚水是柯里昂·麥克曾經的愛情和仇恨——西西里!
電影情景在我的文字里,根本無法完全還原。現場永遠被拋到身后,眼淚流出來,就揮發了。它們還揮發在——歌劇院、彌撒、談判、法庭、婚禮、派對、酒會、舞會——都是盛大的,奢華的,嗜血的。科波拉的鏡頭,帶著我閱盡紐約、內華達、西西里、古巴、拉斯維加斯、梵蒂岡等浩瀚而又如此爛漫的版圖。
我知道了,眼淚是能夠收藏的,風收藏著它,泥土收藏著它,還有意大利那一座水晶博物館收藏著它。我還知道了,眼淚很初衷,也很干凈。我進一步知道了,眼淚比鮮血要高貴得多,因為,每一滴眼淚都來自內心。
(選自《中國民航》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