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蘿的味道

［照日格圖/編譯］

維高握住妻子的手坐在她旁邊，妻子躺在病床上。他想看看妻子吃東西了沒有，哪怕是一點點。飯桌上的湯紋絲未動，已不再冒熱氣。4個孩子走到母親的病床前沉默著。孩子們大的12歲，最小的5歲。

維高期待著妻子說些什么，又怕妻子體力透支說不出話來。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促膝長談了。

維高示意孩子們出去。他想和妻子說些什么，可喉嚨里像是卡了什么，讓他說不出話來。最后他用盡全部力氣說：“親愛的，你好點了嗎？想吃點比薩餅，來一杯濃濃的咖啡嗎？”聲音很低。

“不，親愛的，我什么都不想吃，我渾身無力，怕是活不長了。”他的妻子說。

“不吃東西可不好，”維高的語氣里摻雜著些許責怪，“如果我能為你做一些什么就好了。”

“你知道的，我什么也不想吃，但是如果有兩個菠蘿就好了，可是……”

“菠蘿？菠蘿什么樣？”他問。

“汁較多的一種水果，有菠蘿罐頭，以前在恩克爾特的商店里見過。”

維高緊鎖著眉頭，他的臉陰沉了下來。妻子曾是恩克爾特商店的售貨員，那時妻子常常說起恩克爾特，似乎他是世間所有美好的化身。

“或許我們沒有那么多錢買那個叫菠蘿的東西。”

“你生氣了？”妻子有氣無力地說，“我沒說要買，只是……”

“我知道。”維高向窗臺走去。

11月的黃昏籠罩了他們所在的小島，黑暗中他不知道海水會流向哪里？他不知道妻子還能堅持幾天？醫生們從沒給過一個確定的答案。

菠蘿，這是妻子的最后一個愿望。妻子曾經有過多少夢想？都因他擱淺在了那里。他的固執讓天使失去了諸多機會，她成了凡間女子。他想去村里的商店問問有沒有菠蘿罐頭。他回頭對妻子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他的妻子久久凝視著他。他想走過去握住妻子的手，可終究沒有。

妻子的眼神看起來充滿了悲傷，似乎在問：“你又要去喝酒了嗎？”

“我去見見那個木匠，有點急事。”

“好啊，快去吧，別因為我丟了所有工作。”

他沒有和來幫忙的鄰居瑪爾塔及孩子們說話，徑自走了出去。他一路小跑到了商店。幸好商店里沒有其他人。

“馬德森，有菠蘿嗎？”他急切地問，聲音小得可憐。

“菠蘿？”馬德森吸著他的煙，心想這些窮鬼可真能胡鬧。

“你想要菠蘿？現在誰吃得起它？我們這里斷貨已經半年了。”

維高什么也沒說，走了出來。他想找一條小船去城里。離這里僅僅半個華里而已，有個帆船就好了，現在沒風，不過可以劃船，為什么不呢？他走到家附近，坐上自己的小舟劃了起來。他用力劃著船，風平浪靜的海面上，他如同一個孤單的海藻。城里一定有菠蘿，看見菠蘿，妻子一定會高興。

他和妻子在蜜月里曾一起去打魚。那時他們還年輕，充滿自信，深愛著彼此，還擁有一座小房子。生活卻和他們開了個玩笑，他們掙來的錢只能勉強度日而已。妻子在家附近種了一些蔬菜，可這樣也無濟于事，病魔也頻頻糾纏妻子。從此維高便忙碌于進城還債，與債主商量放寬幾天、借債等瑣事了。傷心的他有時會借酒澆愁。慢慢地，他也開始酩酊大醉，妻子卻從來沒有生過氣。如果她是一個只顧著自己的人，現在也不會是這個樣子了。為了維持生活她拼命地干活，把健康拋在了腦后。他讓妻子傷透了心，那一次她險些自殺。妻子余下的日子不多了，等孩子們睡熟后應該和她好好聊一聊，給她認個錯，祈求她的原諒，他暗想著，手臂突然有了一種力量。

到了碼頭他跑向水果店。售貨員沒給他好臉色，忙著自己的事。他的衣服實在有些破舊不堪，臉上有一層黏糊糊的液體，不知是汗水還是別的什么。渾身散發著魚腥味，很濃。

“我要一瓶菠蘿罐頭。”他壓低聲音說。

“菠蘿罐頭？好的，好的。”售貨員的態度有了180度的改變，“您要多大的？”

“不要太大的。”

“好的，先生。”他熟練地拿出了菠蘿罐頭。

罐頭上貼著五顏六色的標簽，每一瓶都價格不菲。他猶豫了一下，搓了搓雙手，從衣兜里掏出錢，細細數了幾遍，再從褲兜里找出皺巴巴的零頭，反復數幾次，交給售貨員。手里拿到罐頭后他忘記了一路的疲憊。外面刮起了大風，下起了雨。逆行時他才知道那些船帆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天黑了，他在曾經諳熟的海面上竟然分辨不清哪里是撒網區，哪里是航行區。如果碰上撒下的漁網麻煩就大了，一定會在這風雨交加的晚上如一粒石子般被拋入海底，從此銷聲匿跡。看著波濤洶涌的海面，他開始討厭與妻子工作了若干年的地方。

夜幕完全降臨后維高終于回到了家里。家里亮著微微的光，只是臥室里漆黑一片。走進大門他看了一眼瑪爾塔，已猜到發生了什么。

“發生什么事了？”他用沙啞的聲音問瑪爾塔，他希望瑪爾塔給他個驚喜。

“她走了，你來遲了。”她走近他，想聞聞滿身的酒氣。

或許瑪爾塔會說妻子臨終前他還在酒吧里，隨她說去吧。他兜里的菠蘿罐頭突然變得很重，如磐石，壓得他忘記了呼吸。

“你吃飯了嗎？”瑪爾塔問，“不過孩子們吃過了，我要走了。” 瑪爾塔沒等他回答。

瑪爾塔走后維高小心翼翼地開了臥室的門。一束光照在妻子的床上。他趕緊關了臥室的門，他不敢看妻子一眼。他想起了妻子的寬容，想起了他們拮據的日子。每次晚歸，妻子都是一臉笑意，如同溫潤的燈光。這一切都過去了，如此匆忙。

孩子們嚇得不敢出聲，坐在飯桌周圍。維高走過去笨拙地摸了摸大女兒的頭：“你應該代替你母親照顧你的弟弟妹妹們了。”

“是的，爸爸。”她哭起來。

“媽媽不醒來嗎？明天太陽出來了也不醒來？”小兒子彼特問。

“噓，是的，你媽媽睡了。”他說。

維高突然不知道此時干什么好。想讓孩子們睡，可時間還早。他脫下被雨淋濕的外套放在火爐旁邊說：“孩子們，安靜一會兒，爸爸馬上回來。”他走進廚房才發現自己不會開這瓶罐頭。用菜刀？叉子？對了就用水果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終于開了那瓶菠蘿罐頭，黃黃的菠蘿像是金子。他舔了舔滴在手指上的糖水，很甜。他一手拿著菠蘿罐頭，另一個手拿著四個盤子走出了廚房。他給每個孩子分兩塊菠蘿，再給每個人澆上一些糖水。

“孩子們，吃吧。是爸爸買的。”

孩子們沒見過菠蘿，警惕地看了看然后狼吞虎咽起來，忘記了悲傷。

“真好吃！”7歲的葉尼斯說，“因為媽媽不在了，您才給我們買這個水果吃嗎？”

“是啊，你們吃吧！”

“如果媽媽看見了……”他的臉上微微泛紅，“如果媽媽能吃到這罐頭……”他說。

10歲的豪里根說：“爸爸你也吃吧，你為什么不吃呢？”

維高勉強地笑了笑，說：“爸爸老了，吃這些沒用。你們吃吧。”他看著孩子們。孩子們似乎在此刻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吃菠蘿的聲音如一首關于生命的頌曲般縈繞著他。

孩子們會長大，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會懷念菠蘿的味道，長大后他們會想起兒時拮據的日子，他們會奔向美好的生活，維高這樣想著。

有一種傷感重重地襲來，如果我能早點回來……他想。

“我想天使的愿望會和我一樣，希望孩子們好。”他嘴里說著，笑了，孩子們吃著他帶回來的美味，沒看到父親晶瑩的淚水在微弱的燈光下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