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那是40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剛上初中。
武漢的夏夜酷熱難當,我在家里呆不住。信步來到一個叫青龍橋的地方,只見前面燈火輝煌,人聲鼎沸。近前一看,只見用竹竿挑起的大燈籠高掛在半空中,下面有很多大人在圍觀,有的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有的高聲叫嚷,爭執不休,好奇心促使我鉆進了人群。展現在我面前的竟然是這樣的奇觀:好幾個竹床頭尾相連,一字排開,竹床上從頭到尾擺了約20盤象棋。下棋的人有的自言自語,似醉非醉,有的抓耳撓腮,似癢非癢,有的大呼小叫,似癲非癲……
象棋如何有這般魔力,把大人們搞得神魂顛倒!我十分驚奇,默默地看著他們車來馬往,聽他們吆三喝四,直到燈火闌珊,棋收人去。攤主是個老太太,估計60歲的年紀,她不停地收著下棋人交給她的錢,滿面春風,笑逐顏開。哦!棋攤真是有趣極了,從此我就迷上了“她”。放學后我就往那兒跑,休息日更是呆上一整天,想起那段經歷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光。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第二年初夏,文革風暴驟起,傳統文化幾乎都在“橫掃”之列,象棋也不例外,那種大擺象棋龍門陣的壯觀場面再也看不到了。但象棋的獨特魅力在民眾心中是磨滅不了的,當“橫掃四舊”高潮過去之后,這個棋攤又悄悄擺了起來,但不敢在街邊了,而是搬進了屋內,就在這個老太太家的廳堂內。這樣一來,我就難堪了,因為那時我家很窮,我身上根本沒有錢,只看不下,怕輸了交不上賬。客廳人多的時候,老太太就會不停地嘮叨:“又來了,你又不下棋,擠得別人也下不好。”我只好紅著臉出去了。但幾天不去心又像貓兒抓似的,我趁老太太不注意的時候,總是偷偷溜進去,老太太看我也實在是不可救藥,最后也默許了我的來去自由。
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那邊有個空位子,你就與對面的老伯下幾盤吧,我不收你錢。”我早就想在棋盤上與大人們較量幾盤,這個機會怎能輕易錯過。我喜出望外,抖擻精神與那位大伯打成2比2平手。老太太握著我的手激動地說:“不錯,不錯。”其他棋迷也向我投來了驚奇的目光。后來老太太的兒子,也是當地一位高手喜歡上了我,經常找我下棋并加以指導,還把他珍藏多年的棋書送給我,從那時起我步入了象棋的神圣殿堂,并與象棋結下了不解之緣。
在文革初期的那幾年,學校亂糟糟的,我沒有錢,又買不起書本,加上“成分”不好,心中極度苦悶,迷茫彷徨,有時甚至連犯罪的想法都有。正是因為這個棋攤才使我有了精神寄托,內心的壓力得到了釋放,少年的心志也得到了鍛煉。如果說在人生的長途中我曾遭遇到一片荒漠,那么這個棋攤就是荒漠中的一片綠洲。
1968年底,我作為知識青年到遙遠的山區務農。兩年后,我回家探親,第一個尋訪的地方就是那個棋攤。但見大門緊鎖,人去樓空,多方打聽,才知道那個老太太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中被遣送到農村了,罪名就是“地主婆”,并且解放后不思悔改,仍然通過擺棋攤的方式“盤剝”勞苦大眾,他兒子為她喊怨,卻被關押了好長一陣子,出來后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有的說他自殺了,有的說他偷渡了,反正是杳無音信。
再后來,我從農村調到工廠,住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地方,但我經常回家看看那個棋攤,盡管它早已不存在了。在那里我徘徊過,遙想當年那種熱鬧的場面,特別懷念活動的組織者——那位老太太,還有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