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鄉”傳奇

1980年6月18日，四川省廣漢縣向陽人民公社門口。

這一天，如果不是艷陽高照，二大隊的隊長包昌隆一定會以為自己沒有睡醒。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往公社門口望去：人民公社的牌子真的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廣漢縣向陽鄉人民政府”，剛噴的漆，白底黑字，在陽光下格外扎眼。

“早晨出工的時候，人民公社的牌子還在這里掛著，中午回家路過時，就被換了。”為什么要換呢?包昌隆當時沒能得出答案。而更讓包昌隆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換牌之舉，竟是包括自己在內的數億中國農民的命運發生改變的開始。

一個試點

向陽鎮改革開放陳列室內陳列著這樣一張圖片：30年前的向陽鎮僅僅有一條狹長的街道，兩旁的房屋破破爛爛，一個農民穿著破爛的衣服，打著赤腳，背著一捆柴火，在青石板路上艱難地行走，表情漠然。圖片旁配著一首打油詩：“有女莫嫁向陽郎，吃的稀飯浪打浪，住的草房笆笆門，走的泥路彎又長。”據資料記載，在人民公社20年里，向陽公社人均分配從最初的68元增長到1976年的74元，只增加了6元。

今年69歲的鐘太銀曾任向陽鎮鎮長，就是他當年親手將“廣漢縣向陽鄉人民政府”的牌子掛在公社門口的。雖然身體已大不如前，但他的思路依然清晰，說起當年那段歷史，滔滔不絕。

1979年春天，時任廣漢縣委書記常光南在向陽公社視察，碰到一個酒廠廠長，老人雙眼通紅，十分疲憊。常光南問是怎么回事，老人告訴他，向陽公社書記葉文志給他下達每個月完成5萬塊錢生產任務，超過5萬塊錢就受獎，完不成任務就扣工資，所以他晚上熬夜不睡覺，拼命完成任務。

在此之前，廣漢縣正在另一個鄉進行農村土地“定產到組”試點，如今看到向陽公社“連工業都包下去了”，常光南決定將試點轉到向陽公社。

試點后，向陽公社的干部被分成了3個班子，一是行政班子，二是農副業班子，三是社隊企業班子。3個班子分別制定了“定、包、獎”的考核制度，各司其職，各負其責。1980年4月，向陽公社先后成立工業公司，商業公司和農業技術服務公司，并在此基礎上成立了農工商聯合公司。

向陽公社的這一做法，已經從根本上動搖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人民公社體制。

1980年1月，時任溫江地委書記的王德功到向陽公社檢查工作，聽取了縣委對向陽改革試點的情況匯報后說：“中央政策很明確，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辮子，不裝袋子(檔案)。要搞(改革)就名正言順地搞。”3月，常光南和兩位副書記去成都開會，座談廣漢改革問題。座談會上，常光南提出，打算換下人民公社的牌子，建立鄉人民政府，大隊也改為村，“這樣做是否可以?”他向省委請示。省委領導班子中有人表示支持，但也有人提出反對意見：“《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人民公社’寫進了憲法，誰敢亂動‘人民公社’的牌子?”最后，還是一位省委主要領導“一錘定音”：要允許和支持廣漢進行這個改革，先在一個公社試搞，如果不成功，改過來就行了。

換牌前后

1980年4月15日，常光南召集公社干部開會，傳達了省委對向陽公社體制改革的意見，研究了恢復鄉級建制的具體事宜，確定了黨委管黨務，政府管行政，農工商聯合公司管經濟的管理體制。會上還就此事約法三章；不宣傳，不登報，不廣播。

隨即，各生產大隊召開選舉大會，各大隊產生了3至5名人民代表。6月18日，向陽公社召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們選舉葛民勛為鄉長，周繼模、俞素清為副鄉長。

中午時分，身為公社干部的鐘太銀摘下“廣漢縣向陽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的牌子，掛上了嶄新的“廣漢縣向陽鄉人民政府”牌子。沒有剪彩，兩掛鞭炮過后，向陽成為全國第一個改制的公社。

據鐘太銀的小女兒鐘敏回憶，換牌后的一段時間，都不怎么見父親說話，有段時間見面都難。鐘太銀解釋說，“心里想法很簡單，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不和他們說，到時候萬一出事了，也不會連累家里人。”

時任公社文化站站長的肖開文同樣緊張得要命。肖開文毛筆字寫得好，新牌子的字就是他親手書寫的。“那天上午，鐘太銀突然告訴我，今天就要摘下‘人民公社’的牌子，來不及制作吊牌，要我手寫。我當時一再推辭，害怕因為寫字而惹禍上身。但他堅持要我寫，無奈，我只好硬著頭皮寫了，字寫好了，墨汁都還沒干就匆匆掛上去了。”肖開文說，換牌之后，他心里一直都不踏實，總擔心會遭遇不測，“連陌生人都不敢見。”

鐘太銀和肖開文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1980年8月中旬，一位新華社記者途經向陽時，無意中發現了“廣漢縣向陽鄉人民政府”的牌子，敏銳的新聞嗅覺使這位記者雙眼發亮，他舉起照相機連拍了幾張照片，回到成都又連夜寫了一條新聞稿，第二天就發表在《新華社內參》上。幾天后，全國人大常委會的一個電話打到了廣漢縣委辦公室，質問“誰叫你們搞的?”接電話的辦公室主任鄭學成一聽，心里咯噔一下：“完了，這麻煩惹大了。”掛了電話，他急匆匆地向常光南做了匯報。常光南倒是很冷靜：“大不了我們把以前的牌子再換上去就是了。”

全國人大來電不久，幾名日本記者來廣漢采訪。沒過多長時間，《參考消息》轉載了日本《讀賣新聞》的一篇報道，文中不僅介紹了廣漢縣向陽鄉撤消人民公社、建立鄉人民政府的情況，還評論說：中國已經有了第一個鄉政府，標志著農村行政體制已發生動搖。

隨后，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和國家民政部派工作組來到廣漢。經過3天座談、訪問之后，工作組肯定了向陽的做法。鐘太銀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法制委員會主任離開時說的3個字：“好好搞。”

1980年11月15日，向陽鄉黨委以“中共廣漢縣向陽公社委員會”名義正式向廣漢縣委補送《關于進一步改革和健全管理制度的請示報告》。

1982年12月，五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通過修改后的《憲法》規定：改變農村人民公社“政社合一”的體制，設立鄉政府。到1985年6月，全國共有56000多個人民公社的牌子被摘掉。

當全國其他地方還在摘下公社牌子的時候，向陽鄉已經獲批完成了撤鄉建鎮的工作，鐘太銀當選第一任鎮長。

轉型之路

“1984年我就修起了磚瓦房。”當年曾被公社換牌之舉嚇了一跳的二大隊隊長包昌隆，如今已是休養在家的老人。他告訴記者，1984年之前，他一家6口人一直擠在父輩留下的茅草房中，下雨天屋里屋外都澆水，人住在里面很憋屈。

到1996年，包昌隆蓋起一座小樓，現在兒子和他同住。“村上就有十多家企業，農閑之余，村上的閑散勞動力就在企業打工，離家里近，干啥都方便。”包昌隆現在閑來就侍弄一下門前的果樹，每天悠哉游哉。

不過，向陽鎮的發展并沒有像包昌隆的人生經歷一樣一帆風順。

作為全國最早發展鄉鎮企業的城鎮之一，向陽鎮在改革開放初期著實“火”了一把。當時。鎮上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上千家“村辦”、“鄉辦”的企業。“那時候，隨便開個廠都賺錢。大家都在廠里上班。”鎮上一位老人說。1990年，向陽鎮率先跨入“中國鄉鎮之星”百強行列，是廣漢市率先達到小康的鄉鎮之一。

但是，上世紀90年代初期，隨著國家宏觀調控和日益激烈的市場競爭，向陽鎮一些粗放型、高污染的企業開始深陷泥潭。經過一段痛苦掙扎之后，絕大多數企業成功轉型，產品由粗、大，笨走向高，精，尖，家族制管理模式也逐漸被現代企業管理制度所替代。如今，向陽鎮100余家鄉鎮企業中，年銷售收入超過500萬元以上的骨干企業達到29家，其中有的企業還超過1億元。

2008年10月中旬，世界500強之一的施耐德公司總部的技術人員來到向陽鎮最大的民營企業四川電氣設備成套廠參觀，這個廠子年產值2億元，老板叫鄭學建。

鄭學建52元起家，當年向陽鎮成立農工商聯合公司時，鄭學建也被歸入其中，他當時經營的只是一家不足10平方米的家電維修店。此后，鄭學建所開的家電鋪子越做越大，1993年便辦起這家電氣設備成套廠。

四川省素來是向沿海地區輸出勞動力的大省，但在向陽鎮，這個比例則很小。“在向陽鎮務工的農民，普遍工資都在1100元以上，雖然四川是勞動力輸出的大省，但向陽鎮外出打工的農民工所占比例不到全鎮務工人員的20％，而且都在與向陽比鄰的成都青白江區，新都區。”剛剛上任不久的向陽鎮黨委書記王居中告訴記者。

負重前行

2000年，向陽集體所有制企業開始改制。最后一算賬，向陽鎮竟然背負著5億元的巨債!

巨大的債務是如何產生的?

據向陽鎮黨委書記王居中介紹，向陽鎮歷史債務主要分為兩大塊：一是前面提到的向陽三大公司，當年建立時的資金來源中，許多是農民的集資；二是征地款，當時沒有把錢一次性付給農民，錢存在鄉財政所，每年僅付被征地農民的利息。

王居中說，前一部分債務，幾年前就開始在還，用政府的地方收入和轉讓工業用地收入，分年逐步歸還。后一方式產生的債務，相當于現在提倡的土地入股，農民每年可以分到一定的錢。

頗具戲劇性的是，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向陽鎮許多企業破產，如今卻給向陽鎮的新發展帶來臨近鄉鎮所沒有的機遇和條件；首先是2003年以后農村土地使用有了一道“嚴禁征用耕地”的紅線，但向陽鎮卻擁有許多因企業破產而閑置的廠房和土地，“這是吸引外來資本的重要砝碼”；其次，當時在鄉鎮企業做過工的農民和技術人員有一定技術基礎，也給新招進企業減少了培訓成本。

對于向陽鎮的城鎮建設，王居中也有自己的設想。

向陽鎮有一個社區，路兩邊的設施還比較好，但里面還是原來農民的老房子。向陽鎮準備把這一部分土地交給房地產企業來開發，這樣既可改善老居民的居住條件，城鎮的面貌也可以得到改觀，同時對城鎮第三產業的發展也有促進作用。

“規劃已經做了，如果今年沒有地震，可能今年就開始實施了。現在看來大概要明年吧。”王居中說。

“我們與成都的青白江區接壤，有天然的區位優勢，把握好機會，選準項目，一定會發展得更好更快。”作為敢為天下先的中國“第一鄉”的新任當家人，王居中對向陽鎮的未來發展，似乎有更足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