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已經實行將近30年,但是,這個擁有1300多人的村子卻頂住壓力,一直將集體生產堅持了下來。他們為什么沒有包產到戶?堅持集體經濟模式給他們帶來了什么?在新一輪農村改革即將啟動之時,這個已顯危機苗頭的“農業社”能否絕處逢生?
在關中西部的戶縣境內,后寨村與周圍的村子看上去并沒有太大的區別。漂亮的樓房,寥落的人影,公路上飛馳而過的汽車,映襯著這個小村莊的寧靜和悠閑。
不過,村子一面墻上書寫的“集體經營,走共同富裕道路”幾個紅色大字,似平又告訴著過往的人們:這個村子不尋常!
后寨村的確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村莊。過去30年,這里一直保留著“打鈴上工,一起下地”,“勞動記工,年底分紅”的模式。
“我們后寨一直沒有變,還是農業社!”梁鳳儀老人已經80歲,當年參加過志愿軍,如今是后寨村老年協會的負責人。和村里其他70歲以上的老頭們一樣,他每月可以拿到村里發放的120元的養老金,而村上65歲以上的婦女能拿到80元。
后寨村是一個謎。
拒絕分田
張志武最近心里很煩。在前不久的換屆選舉中,他這個已經干了多年村支書的人卻落選了。
“會計調錢給村長,村長在外耍錢,欠下債跑了。”村民告訴記者。村上的賬也因此被余下鎮檢察院的人封了。張志武就是受這起經濟案件的牽累而落選的。村上的幾個老人找到鎮上去,很想為老書記“討回清白”。
從1976年至今,張志武先后擔任后寨村的大隊長和支部書記。如今,自己兢兢業業一心為公的形象在村民心中動搖了,張志武心里很難過。
在接受記者采訪的過程中,今年已經61歲的張志武幾次提高嗓門,顯示出這位個性書記的“脾氣”。說起30年前拒絕分田的事兒,張志武小心地拒談“個人的想法”,而是強調集體的意志。“你個人再堅持是不行的,群眾開會不愿意分,你就是給人家硬分,人家也不要。這就不是個人堅持的事兒。”
上世紀80年代初,全國農村開始推行“包產到戶”,當周圍村莊的村民都在為分到承包地喜氣洋洋時,后寨村卻沒有動靜。
張志武很快被叫到了公社。“我在公社被關了三天三夜,不讓我走。我就跟公社領導說,放我回去,我給社員再做工作!”
張志武回到村上,再次召開社員大會。這次,他讓每個村民都把自己的意見寫在紙上。條子收了上來。張志武一看,全村364戶,只有9戶愿意分地。他把條子帶到鎮上,讓領導看。當時正值領導換屆,新上任的公社書記比較開明,說:“既然大多數人都不愿意分,那你們就試試看!”
其實,后寨村人不愿分地是有原因的。
自從張志武1976年當上大隊長以后,后寨村就辦了一個紡紗廠。這是后寨村第一家集體企業,投產后效益非常好,讓村民嘗到了甜頭。接下來,他們還在醞釀辦其他的廠子。“這地一分,廠子肯定要承包出去,集體的廠子被分了,咱有啥好處?”村民們正是抱著這樣的疑慮,堅決反對劃地到戶。
因為“帶頭”拒絕“包產到戶”,張志武受到了“懲罰”——公社連續3年沒給他發每月20元的工資。一直到1984年春,中央政策研究室一位副主任到后寨村調研后說:“國家政策也是摸石頭過河,群眾不愿意分,只要能富裕就可以,這是不同形式的責任制。”跟隨調研的縣領導聽了這話,才讓公社給張志武補發了工資。
以企興村
“我對張志武的印象非常深刻。”現任西安市水利局副局長的原戶縣縣委副書記劉博對張志武有很高的評價,“他這個人當村領導幾十年,要他請鄉干部吃一頓飯是很難的。他是憑著自己的本事干起來的。”
1976年,剛剛當上村長的張志武就干了一件大事——給村上蓋戲樓。當時木材很便宜,張志武領著社員到河灘撿石頭,一點一點往上壘,然后再用磚砌,花很少錢就將戲樓蓋了起來。
接著,張志武看其他村子拿棉花換線來掙加工費,就借了200塊錢,背著饃到江蘇、上海去買紡紗機。機器買回來以后,不會安裝,最后還是請來咸陽國棉七廠幾個工人才裝好。
“這個紡紗廠一下子讓村子好了起來。”梁鳳儀老人回憶說:“原來其他村一個勞動日七八毛錢的時候,我們村是一塊多錢。第二年,別的村子一個勞動日是一塊錢,我們村子已經達到五塊了。那時候五塊錢能頂現在五十!”
紡紗廠掙錢后,后寨村又辦起了面粉廠和淀粉廠。1984年,張志武考察玻璃市場好,經過村集體討論,決定辦一個玻璃廠。村里的老人還記得,當時廠里每天是“三個15噸”:用15噸玻璃渣燒15噸煤,出15噸玻璃。第一個玻璃廠投資100多萬元,第三年就收回了投資。此后,后寨村進入了最輝煌的時期。
從1989年到1993年,后寨村又先后建成兩個玻璃廠,效益都很好。后來的“大手筆”,是建了個發電廠,1100多萬元的投資,全是村里自己的積累,沒有貸一分錢。但好景不長,由于國家限制發展小火力發電企業,加之高昂的煤價,發電廠最后不得不停產。
1996年,后寨村花60多萬元蓋起了自己的辦公樓。在村辦企業最紅火的時候,后寨村人都過上了“共產主義生活”,村上街道全部鋪上了水泥路,自來水接到家家戶戶,村民的水電費大部分由村里支付,浴池為村民免費開放,樓板廠的樓板免費提供給蓋樓房的村民,孩子上學也有一定補助,70歲以上的老人(婦女65歲以上)都有了養老金……
在后寨村統一規劃的一排二層樓房前,記者遇到了村民劉新民。他告訴記者,自己從1990年開始跑運輸,掙錢蓋起了房子,共花了10萬元。劉新民說,他的運輸生意主要是將玻璃廠的玻璃送到外地客戶手中,村里像他這樣跑個體運輸的車就有100多輛。
集體印記
和周圍村莊分成小塊的田地相比,后寨村的土地幾乎全部是連成一片的,而且每塊地都有一眼井,灌溉起來很便利。
“集體經濟就是要共同致富,按工分分錢,按人口分糧。麥子四毛錢一斤,苞谷三毛五一斤,比市場上便宜很多,這還不是共同致富?”在張志武看來,依靠集體的力量,沒有貸款,干到現在幾千萬的資產,已經實現了共同致富的目標。
每年年底,后寨村每個村民的工分都被統一報到大隊,大隊根據總工分和全年的工業總收入,計算出每一個工分的“分值”,然后再分配下去。一般來說,一名男勞力10分工的價值約在14元左右。
如今,留在生產隊干活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因為是機械化種植,村民下地干活的時間越來越少,掙工分的機會也就少了,各隊隊長要經常給從事農業的村民另找“掙工分”的機會。
最近幾年,后寨村幾家村辦企業正經歷著“管理”和“效率”的嚴峻考驗,盡管玻璃廠效益還過得去,村上每年向村民分紅200多萬元,但是在有些村民眼里,后寨村最輝煌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自1998年以后,后寨村的集體經濟幾乎沒有多大增長,4000多萬元的年產值已經維持了多年。此外,玻璃廠的管理也存在很大難度,一位玻璃廠負責人說:“管理起來太難了,都是本村社員,首先要讓大家都有活干。誰要偷懶最多說兩句,不可能不讓人家干啊!”
由于企業發展緩慢,“工分值”一直停留在原有的水平,后寨村的一些年輕人不再愿意在廠里上班,紛紛做起了生意,“做一天生意能掙幾天的工分”。去年,由于到后寨村村辦企業上班的外村人已經達到工人總數的60%,后寨村被迫取消了在企業實行多年的工分制。“給本村人開工分,外村人付的是工資,弄不到一起去!”這樣的變化,讓張志武感到很痛心。
后寨村現任支部書記周波只有34歲,在他的記憶中,村子剛開始辦企業時,“大家的心是很齊的”。那時大家都窮,都在一個起跑線上,大隊干部威信很高,群眾凝聚力很強,“后來越來越散了”。
“不是這幾個企業,后寨集體化道路肯定堅持不下來。”這是后寨村很多人的看法。
十字路口
“30年他沒‘窩’(方言,貪、拿的意思)過大隊一分錢。村長出了事兒,說啥的都有。這回他可是傷透了心。”說起老伴受的委屈,張志武的妻子年翠花也是一肚子的氣。
在一箱子“優秀黨員”,“勞動模范”的證書里面,年翠花最看重的是鎮政府送來的一個“牌牌”。1993年換屆時,村里有人造了些謠,想把張志武拉下臺。一年半后,當張志武重新上任的時候,鎮上領導給他拿來這個“牌牌”——張農民畫上寫著八個大字:“廉潔奉公,兩袖清風”。
如今張志武下了臺,后寨村的人心就有些亂了。有人說,“這地還是分了好,分了自己種,想干啥也不會被綁著。”但也有人反對:“你想自己干,又沒人攔著。不包產到戶,大伙兒都有飯吃!”
“把地分了,廠子咋辦?”這是大多數后寨村人都無法解答的一個難題。“如果把廠子賣了,能賣多少錢?廠子賣了,錢一分,以后咋辦?”
“事實上,后寨村關于分還是合的討論一直就沒有停止過。”余下鎮一位干部說,“但是每到緊要關頭,大多數人還是堅持保留‘農業社’,他們對集體很依賴。”
后寨村新任書記周波如今正在為村子的未來絞盡腦汁,“現在我的認識是,農業這一塊不掙錢,但工業絕對能干好。廠子下一步咋經營,還要下一定的功夫。”
與年輕人的想法不同,后寨村的老人們早已習慣了延續30多年的“農業社生活”,而且對“共同富裕”深信不疑。但是,當記者問梁鳳儀老人,是否擔心后寨村過幾年也分了?老人達觀地說:“這跟走路一樣,走一走,走不動了,也只能散伙了。”
不過,對于后寨村現象,劉博的看法卻是語出驚人。在戶縣擔任縣委副書記時,他曾經是后寨的包村干部。他認為,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村民有想法也是正常的,關鍵還是要看政府如何引導,“中國農業的發展,從集體經濟到個體經營是個飛躍,從個體經營再到集約化經營,是更高層次的一個飛躍。后寨村的實踐實際上縮短了這個過程。如果能把后寨村現在的集體經濟引導到集約化經營,那將是一個很好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