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中國現代語言學奠基者

因為家境清貧，他讀完小學就不得不放棄學業。但是，12年后，憑著頑強自學而打下的堅實的國學基礎，他一躍成為清華大學國學院的研究生。從事漢語研究半個多世紀，他以40多部專著，近千萬字的驚人成果，為建立中國現代語言學體系立下汗馬功勞。一代宗師，不僅是廣西人的驕傲，更是后世文人景仰的楷模。

盛夏的陽光透過窗欞，映襯著一位疏發白眉的古稀老人，此時他正埋首書案凝思著述，眉峰隱隱挑著幾粒汗珠，鼻尖幾近貼到一摞稿紙上。

這是王力生前定格在書房中的一幀照片。

1987年，一部在香港出版的《王力先生紀念文集》稱王力為“用世紀來計算時間”的文化名人。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王力研究了幾十個世紀的漢語，成為“中國近百年來最偉大的語言學家”。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王力是以小學學歷考上大學，算一步一步成為語言學大師的。

小學畢業當老師

1900年8月10日，王力出生于廣西玉林博白縣岐山坡村一個晚清秀才的家里。王力五、六歲時，父親就教他讀書認字。11歲那年，王力考上縣里惟一的一所高小。此時，王力的名字還叫王祥瑛。快畢業時，他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氣，就自己改名王力，字了一。

王力高小畢業時，家里再也無法供他繼續上學。父親橫下一條心，借錢到城里開了間小雜貨店，叫兒子到店里打雜，等掙了錢再讓兒子上初中。可秀才畢竟不是商人，不到半年，小店就虧本關門，王力只好回到家中。

1916年，剛滿16歲的王力由父母包辦，和一個同齡的農村姑娘結了婚。隨著兒子緝和的出生，王力開始挑起了養家的擔子。王力最小的弟弟比他小10歲，村里沒有私塾，而父親又去了一個邊遠的縣謀差，王力只好一面理家，一面給弟弟當起了小先生。村里幾戶人家看王力把弟弟教得很好，就將自己的孩子也托付給了王力。于是，王力在家中辦起了小私塾。

后來，有個名叫李蔭田的鄉紳聽說王力書教得很好，就邀請他到自己的家鄉大車坪做家塾教師。在大車坪，王力一面教書，一面堅持自學。隨著知識的增長，他對自己過去編的教材也不斷進行修訂，講課內容越來越豐富，使學生聽得津津有味。

王力在大車坪的束修(工資)由家長來湊，吃飯則輪流到學生家，每家吃一個月，周而復始。一天，他到一個學生家去吃飯，偶然發現這家的一間空房里堆了14箱古書，他征得學生家長同意，打開書箱一看，不僅大吃一驚：箱中經史子集齊全，還有很好的注疏本和書主人的讀書筆記。原來，這些書都是學生家長的父親——一個曾就讀于廣東廣雅書院的貢生留下的。王力如獲至寶，心想如果這些書能一本一本慢慢地讀完，該有多好!他迫不及待地向學生家長開了口，對方見他如此好學，便一口答應送給了他。王力后來回憶說，得到這14箱古書，“是我一生中的一個轉折點，從此才知道什么叫學問”。

1921年夏天，博白的大平坡李氏家族辦起了一所李氏開國學校，王力被請去當了教師。在開國學校，王力仍一面教書，一面一本一本地讀那14箱書，不知不覺就是3年的時間。校長李慎西是個愛才的人，曾公開對人說：憑了一的才干，小學實在委屈了他。一位年長的同事也對王力說：了一，你這么年輕，又這么聰明，如能到大學深造，前途將無可限量。

聽了前輩的話，王力心中那已經熄滅了的升學之火又重新點燃。可是，想到巨額的學費，王力又犯愁了。老師們知道了，紛紛伸出了援助之手。看著老師們湊起來的錢，王力不禁熱淚盈眶，他向前輩表示，決不辜負大家的期望，來日一定以優異的成績報答鄉親。

從清華到巴黎

1924年初秋，王力風塵仆仆地來到了上海。

經過打聽，考大學本科必須考數理化和外語，王力是高小生，自然不能報考。只有私立南方大學要招一個國學專修班，是免考數理化和外語的。王力雖然失學10年，但從未停止過讀書，所以幾乎沒花多大力氣，就考上了這所大學。可是，在南方大學剛讀滿一年，王力就因反對校長江元虎向清廢帝溥儀效忠的活動而被開除。

不久，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在上海招收研究生，王力躍躍欲試。國學院的考試題目出得很奇特，全部試題要回答4個100：100個古人名，要答出各人所處的朝代和主要著作；100個古地名，要答出各是今天的什么地方；100部古書，要答出各部書的作者；100句詩詞，要答出各出自哪一首詩詞。王力憑借自己多年打下的國學基礎，順利通過了考試。在32名被錄取的學生中，王力名列第26名。

清華國學院的任課老師有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陳寅恪四大名教授。四大名師中，對王力影響最深的是趙元任。

趙元任是中國現代語言學的主要奠基人，他精通英，法、日、德等多種外語，國學根底深厚。王力在教小學時，曾給學生講古文法，對語言學也很有興趣，于是，他便成為全班惟一師從趙元任學習語言學的學生。

1927年，王力在清華國學院畢業。經導師趙元任指點，他選擇了自費到法國巴黎留學。

到了巴黎，王力特意選擇住到了一個沒有華人居住的地區，以便有個學習法語的好壞境。同時，他又進了一所法語補習學校。這樣，只用了半年時間，王力就學會了法語。

在巴黎讀書的頭兩年，王力的學習費用全由父親(此時王力的父親帶著一家人已在印尼生活，靠行醫為生)供給。兩年后，因經濟能力所限，父親就不能按時如數地給他寄錢了。此時，王力在上海求學時的一位老師也來到巴黎，他得知王力經濟困難，就建議他翻譯一些法國文學名著，寄給上海商務印書館的葉圣陶。不久，葉圣陶收到了王力的第一部譯著，很快就給王力去信，對他的作品大加贊賞，并鼓勵他翻譯更多的名著。葉圣陶是個文學家，一向熱心扶掖后進，從此，他們二人就結下了文學因緣。

在葉圣陶的支持下，王力留法期間翻譯了20多部法國文學名著，包括著名作家小仲馬，左拉，莫里哀的作品。葉圣陶知道王力在巴黎生活困難，總是及時出版他的譯著或預支稿費，使他順利度過了在巴黎后兩年的留學歲月。

王力在巴黎大學學的是實驗語音學，這門學科涉及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許多領域，如生理學，物理學，數學等，王力沒有學過這些東西，因而不得不花費更多的心血和時間。與此同時，王力還聽了著名語言學家房特里耶斯講的普通語言學，系統學習了西方現代語言學理論，這為他此后建立現代中國語言學體系打下了基礎。

留學期間，王力接觸的都是西方語言學的知識，可他的博士論文卻選擇了博白方音研究，10萬字的《博白方音實驗錄》用法文書寫，不僅很快獲得通過，而且在巴黎大學出版。1931年，王力獲得了巴黎大學文學博士學位。

完成了學業，王力的心早已飛回祖國。他寫信給清華大學，表示愿回校任教，清華大學很快就給他寄去了聘書和路費。

戰亂歲月學問忙

王力回到清華大學后，任中文系的專任講師(相當于副教授)。對此，王力十分滿意。

1934年夏，王力在清華任教已滿兩年。按清華的慣例，專任講師任教滿兩年，就可提升教授，但王力接到下一學年的聘書仍是專任講師。一天，他和系主任朱自清閑聊時，順便問起他為什么不能升任教授之事，朱自清笑而不答。朱自清比王力只大兩歲，也是從英國回來不久，不過他成名早，學問深，王力對他很尊重。朱自清不想多說，王力也沒再多問。回到宿舍，他反躬自問，終于找到了答案：清華是十分重視教學與科研相結合的，可自己兩年來為了盡快償還留學時欠下的債務，把業余時間都用到了翻譯《莫里哀全集》或寫別的東西，在科研上并沒有什么成果。于是，王力停止了翻譯，專心教學和科研。

1935年，王力將他編寫的《音韻學概要》講義，修改整理成一部《中國音韻學》(后改名《漢語音韻學》)，1936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王力的第一部語言學著作。同時，王力發表的《中國文法學初探》和《中國文法中的系詞》兩篇論文，也在語法學界引起了很大反響。

朱自清看到王力在科研上推出了富有開創性的成果，很是高興，立即將他提升為教授。

1937年7月，抗日戰爭爆發，清華被迫停課，師生紛紛離校，王力夫婦(王力回國后與父母包辦的妻子離婚，后經人介紹與蘇州女子夏蔚霞成婚)隨同撤離的人流來到長沙。這時，清華，北大，南開3所大學都遷到了長沙，聯合成立了臨時大學。

王力是個離不開書的人，撤離時帶的書很少，他找不到自己要看的書，很是苦悶。一天，王力在街頭的書攤上看到了《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便買了回來。這兩本書過去雖然也看過，但王力并沒有注意到它們是用北京口語寫的，此時他才發現，這兩本書(特別是《紅樓夢》)的語言風格很具有現代漢語的特點，正是他要研究的理想對象。于是，他通過對《紅樓夢》語言的研究，動手撰寫《中國現代語法》。

1937年12月，南京淪陷，長沙告急，臨時大學被迫遷往昆明，改名為西南聯合大學。

在西南聯合大學，王力講授中國現代語法和語言學概要。他將剛剛完成的《中國現代語法》初稿編成講義，給學生上課。朱自清，聞一多看到王力的講義很有創見，十分贊賞。聞一多還建議他將講義整理成兩部專著，一部是《中國語法理論》，一部是《中國現代語法》。王力接受了聞一多的建議，隨即開始寫作。

1939年9月，王力獲得休假一年的機會，他向學校申請，到越南河內遠東學院研究東方語言。遠東學院有大量藏書，王力在攻越南語的過程中發現，越南書籍中有很多漢語借詞，越語和漢語關系密切，便寫了《漢越語研究》的論文。這篇論文至今仍被認為是國際上研究漢越語的權威論述。

1940年7月，王力回到昆明，繼續完成他的《中國語法理論》和《中國現代語法》。經三易其稿，這兩部著作先后于1943年和1944年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朱自清為《中國現代語法》寫了5千字的長序，對該書作了很高的評價。1946年，王力的又一部專著《中國語法綱要》出版。這三部語法專著，成為當時漢語語法研究領域的扛鼎之作。

在昆明期間，王力一家的生活過得很清苦。據王力回憶，那時每到月底，都要去出納組打聽什么時候發薪水，好不容易薪水領到手了，馬上舉行家庭會議討論支配方法，大孩子憋了一肚子氣，暗暗發誓不再用功念書，因為像爸爸那樣讀書破萬卷也沒用，沒有太多想法的小孩子只恨自己不生在街頭小販之家。為了解決生活之困，王力在進行教學和研究的同時，有時也應報刊之約寫一些小品，《生活導報》還專門在報紙上為他開了專欄《龍蟲并雕齋瑣語》。所謂龍，指的是學術論著；所謂蟲，指的是普及性知識和通俗小文。王力的書齋，后來就叫龍蟲并雕齋，他說：“開始，我用‘龍’和‘蟲’，不過是為了我寫的兩種不同的文體。后來覺得龍蟲并雕還含有一些做學問的道理，對自己也有箴言作用，所以就一直用它作為自己書齋的名稱。”

1949年，王力的《龍蟲并雕齋瑣語》集書出版，在知識界深受好評。王力既雕龍，又雕蟲，這在當時的知名學者當中是罕見的。據說他的《詩詞格律》多次重印，仍供不應求；上世紀50年代，他又先后出版了《江浙人怎樣學普通話》和《廣東人怎樣學普通話》，同樣熱銷一時。

開創漢語史

抗戰勝利后，準備與師生員工一起北上的王力接到中山大學孔德的來信。孔德也是清華國學院畢業的，他在信中轉達了中山大學新任校長王星拱的邀請，希望王力在清華復課前到中大講學兩個月。王力接受了邀請。然而，當王力講學滿兩月準備返回清華時，王星拱和孔德卻極力挽留。王星拱還當場拿出一份聘書，聘請王力擔任中大文學院院長。王力無法推托，只好接受了聘書，辭去了清華教職。

王力在廣州一待就是8年，直到1954年奉命調到北京大學。

北京大學交給王力的新任務是負責給北大新招的首屆漢語史研究生主講漢語史。漢語史在當時還是一門新學科，沒有現成的課本，要寫一部漢語史的講義，是很困難的。王力用了3年時間，終于寫成了我國第一部《漢語史稿》，開創了一個新的學科體系。

在《漢語史稿》出版時，王力在《序言》中說，這是一部“未定稿”，將來還要修改。可是，由于“文革”劫難，直到1978年秋天，王力才開始重新修訂《漢語史稿》。他決定先完成《漢語語音史》，《漢語語法史》和《漢語詞匯史》，然后再將三部書壓縮合并成一部《漢語史》。到1984年，三部著作先后完成。可惜的是，三部著作尚未壓縮成《漢語史》，王力就離開了人世。但是，這三部巨著依然為王力贏得了漢語史學科體系奠基人的地位，國外研究“漢學”的人，也都將其當做必備的工具書。

1980年8月22日，為了表彰王力對中國語言學和文字改革的卓越貢獻，在葉圣陶，胡愈之，呂叔湘等知名人士的倡議下，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王力曾任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委員，副主任)為王力舉行慶祝80壽辰座談會。在50年的學術生涯中，王力完成了40多部學術專著。其中不少專著被譯成了多國文字在海外出版。1985年8月，王力85歲生日之時，山東教育出版社出版的20卷《王力文集》前3卷面世。《王力文集》前15卷是王力歷年出版的語言學專著，后5卷是語言學論文。文集共800萬字，已于1991年出齊，根據王力的囑托，文集所得稿酬全部捐給北京大學，設立了“王力語言學獎”。

其實，王力還有更多的工作要做，1983年夏，應中華書店之約，王力開始編寫一部120萬字的《古代漢語字典》。可是，書稿寫到30萬字的時候，王力卻一病不起。

1986年5月3日，王力與世長辭。

王力在給兒女的遺囑中寫道：“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并不是為了穿衣吃飯，穿衣吃飯是為了生活，而生活本身還有崇高的目的，那就是為國家，為民族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應當說，這正是王力對自己精彩人生的總結。

北京大學燕南園60號，是王力生前居住了30年的寓所，如今雖已挪作他用，但很多人走到這里，依然會肅然起敬，仿佛那個趴在書桌前，拿著放大鏡辛勤筆耕的耄耋老人就在眼前。“無論外面的世界怎樣變換，這里總是恬淡依舊。”這是一位到過王力寓所的游者發出的感嘆。

在廣西玉林，王力早已成為讓家鄉父老引以自豪的一張名片。無論是收藏著那14箱古書的王力故居，還是玉林市文化廣場上那尊古銅色的王力雕塑，無不體現著家鄉人民對一代宗師的景仰，前不久，為了迎接自治區成立50周年大慶，由廣西電視臺策劃的電視專題片《王力和他的故鄉》在博白縣王力中學開鏡，據介紹，該片將以多方位，多層面的視角，去追溯和展現王力勤奮嚴謹的治學精神對后世的影響，從而激勵更多的莘莘學子刻苦學習，奮發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