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9月28日,位于北京西郊的解放軍軍事科學院內,洋溢著喜慶的氣氛,寬敞整潔的大禮堂里坐滿了身著戎裝的校官和將軍們,大家正歡聚一堂,為即將離休的吉合舉行隆重的歡送儀式。
時任軍事科學院院長的葉劍英操著高亢有力的廣東話,熱情贊揚:“吉合同志從1925年起參加革命,斗爭了近40年,在戰場上,在和平環境中,在監獄里,在中國,在外國,是經過嚴峻斗爭考驗的同志,是有堅定的政治方向、對黨忠誠的好同志……”他高度評價吉合為黨、為軍隊、為人民作出的杰出貢獻,要求廣大官兵學習吉合的優秀品德。講話長達40分鐘。
會后,葉劍英拉著吉合的手,同宋時輪、鐘期光等高級將領一道合影留念。
當晚,葉劍英揮毫賦詩一首贈予吉合,并衷心祝愿他:“休養好身體,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來,同我們一起參加斗爭!”
一位共和國元帥親自為吉合離休開會講話,布置討論,合影留念,設宴歡聚,賦詩題詞,規格之高,情意之濃,在解放軍歷史上確實少有。
早年從軍,馮玉祥將軍派他赴蘇學習
吉合,原名田德修,河南郾城人。吉合是他在蘇聯留學時用的學名,全稱吉合諾夫。回國后,為適應國情、減少麻煩,就簡稱吉合。
1919年,五四運動的革命浪潮席卷中華大地,位于中原的古城——郾城縣,也受到強烈沖擊。富有政治敏感的愛國學生,在五四運動的影響下,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勇敢地走出校門,涌向街頭,高呼“打倒列強,拯救中國”的口號。還大膽組織討論“國家的前途”和“人生的道路”兩個熱門話題。
正在縣城讀書的富家子弟田德修,也參加了這場大討論。雖然他年僅14歲,但他深知“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經常獨自思考,暗暗探索救國之路。

有一次,田德修讀了馮玉祥將軍寫的《精神書》、《軍人寶鑒》兩本書,十分敬佩其倡導的愛國精神、道德精神、軍人精神。1920年春節剛過,他悄然離家出走,決心投奔馮玉祥將軍,去“拿起槍桿子,走救國之路”。
田德修沿京漢鐵路南下,經湖北武漢,又輾轉到湖南常德,終于找到了馮玉祥的司令部,見到了他崇拜已久的馮玉祥。
“我要當兵救國。”這是田德修對馮玉祥說的第一句話。馮玉祥見他滿臉稚氣,個頭兒比步槍稍高,就搖頭拒絕收他當兵,勸他回去繼續讀書。生性倔強的他,賴著不走,馮玉祥將軍無奈,只好收他當小兵。
小兵嘛,顧名思義,年齡小,個頭小,當然扛不了槍,只能當伙夫、馬夫。后來,田德修又被調去當小號兵,學吹軍號。
隨著年齡增長,田德修的個頭也逐漸長高,終于被派往步兵排領到一支步騎槍。但畢竟是娃娃兵,整天跟著部隊東奔西跑,行軍打仗,確實吃不消。有一次,部隊剛從河南調防到陜西咸陽,夜里宿營,輪到田德修站崗時,他直犯困,后來竟稀里糊涂睡著了。正好被營長查哨發現,悄悄拿走了他的槍栓。第二天,營長帶著槍栓到連隊訓話,他發現大勢不妙,準備挨軍棍抽打。誰知營長卻像長輩一樣說:“你這小孩,太不守規矩呀!站崗時坐著睡大覺,戰場上丟了槍栓,那是要掉腦袋的啊!以后再不許這樣了!”
幾句話說得田德修幾乎掉淚,他決心牢記教訓,不再打瞌睡。然而,作為娃娃兵的他往往力不從心。有一次在戰場上,田德修又一次打起了瞌睡。那天,部隊經過急行軍,傍晚進入前沿陣地。因敵人火力太猛,連長命令大家潛伏在戰壕里待命出擊。誰知潛伏時間過久,年輕的田德修又迷迷糊糊閉上雙眼進入夢鄉。突然,一聲槍響將他驚醒,他誤以為發起進攻,匆忙端起槍跳出戰壕,大喊:“沖啊!”經他帶頭,大伙兒也群起出擊。幸好,敵人早已悄悄撤走,他們順順當當占領了陣地。時任營長的張自忠大為高興,當眾表揚田德修:“這小子真勇敢,一個人就沖上去,好樣的!”
時間過得真快,田德修在馮玉祥手下很快就度過了五年的軍旅生涯。由于他聰敏機靈,能吃苦,打仗勇敢,熱情開朗,又有文化,在舊軍隊里算是小知識分子,接受新事物快,故而深受上級青睞。他由班長、排長,進而晉升為上尉查馬長。1925年,馮玉祥受共產黨人思想的影響,決心選拔24名優秀青年軍官赴蘇聯深造。田德修有幸中選。
到莫斯科不久,田德修被分配到基輔加米涅夫軍官學校,并改名為吉合諾夫,簡稱吉合。從此,田德修三個字就從歷史花名冊上消失,除康生等情報人員及少數老同志知道外,一般人均不知情。
中國班的分隊長,劉伯承稱他為小老弟
基輔加米涅夫軍官學校和莫斯科高級步校,是蘇聯培養紅軍優秀軍官的搖籃,規模大,設備全,環境好。該校專設一個中國部,負責培養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選送的學員。
入校后,風華正茂的吉合學習刻苦,進步很快。他系統地學習軍事、政治和兵器學、戰術學、野戰工程、槍炮操作、軍事衛生等課目,成績優異,曾被派往莫斯科東方大學野營訓練營中國連任排長,組織指揮學員進行野營訓練。
1927年秋,吉合從加米涅夫軍官學校畢業。本擬回國工作,誰知共產國際卻委派一位將軍同他談話,決定選送他赴莫斯科高級步校指揮系深造。
指揮系第15班都是中國學員,政治氣氛很濃,吉合很快就加入列寧共產主義青年團。不久,指揮系又新組建第16班,學員都是在國內參加過南昌起義和廣州起義的軍事骨干,其中就有劉伯承。
起初,吉合并不了解他們的身份和歷史,大家都使用化名。劉伯承化名阿法拿西也夫,戴一副茶色眼鏡,文質彬彬,很有修養,年齡比大家大十三四歲,中國班的學員都尊他為兄長。
劉伯承沒有學過俄語,上課時靠別人翻譯。他決心集中精力攻俄語,別人休息,他抓緊時間背誦單詞,學習刻苦,態度認真。有一次,吉合和劉伯承開玩笑:“老大哥,你算了吧,不要白費工夫了,我們替你翻譯一下就得了。你用那寶貴的時光,學些別的東西多好。”
劉伯承當即風趣地回答:“小老弟,別看我現在俄語不行,我會趕上你們的。不信,你敢同我比賽比賽嗎?”
劉伯承說到做到,利用一切時間突擊俄語。工夫不負有心人。劉伯承的俄語果然學得很好,不僅發音準確,而且書寫工整漂亮,大家深感佩服。
劉伯承博學多才,知識豐富,樂于助人。他經常利用課余時間,給吉合等講勞動創造世界和社會發展史,講階級社會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階級斗爭道理,講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和共產主義理想。于是,吉合萌生了加入共產黨和為共產主義奮斗的強烈愿望。
但在高級步校,吉合的入黨要求卻遲遲未獲批準。因為,當時高級步校按蘇共中央部署,掀起大規模清黨運動,人人過關。個個交代家庭出身和經歷,由群眾開展分析批判和思想斗爭。吉合熱情響應號召,主動交代家庭出身為地主兼中醫。蘇軍政治部派人找吉合談話,不同意他入黨,但批準其保留共青團團籍,做終生團員,也可擔任團內領導職務。不久,團支部書記伍修權被派往遠東工作,軍校指定吉合接任書記。
在軍校學習期間,吉合作為骨干分子,曾參加過蘇聯的許多重要政治活動,見過斯大林、布哈林,更見過周恩來、瞿秋白、蔡和森等中共領導人。有一年冬天,蔡和森在共產國際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到莫斯科高級步校看望中國學員。吉合曾將中國班的三四十人集合到軍人俱樂部,請蔡和森介紹國內革命斗爭形勢。由于大家久居國外,當時不了解國內蔣介石叛變革命,以及中共領導八一南昌起義等情況。蔡和森口才極好,講得頭頭是道,有條有理。大家聽后豁然開朗。
留蘇6年間,吉合目睹一批批同學陸續回國參加革命斗爭,既激動又羨慕。他愛國心切,歸心似箭,曾多次給共產國際中國代表團寫報告,申請回國,甚至一度鬧了情緒。有一次,正遇上周恩來到莫斯科出席會議,吉合馬上前往面談,提出辭去高級步校中國班分隊長職務,集中精力學習。同時要求回國工作。
周恩來耐心聽取他的申述后,和顏悅色地勸道:“你是一位積極追求革命的青年人,應當按照革命事業的需要,服從黨的分配。”接著又以商量的口氣說:“你想繼續學習是好事,但是你已經學了好些年了,也該作些貢獻嘛!你說是不是啊?況且你一邊工作,也可以一邊學習嘛!”話語不多,但語重心長,句句在理。吉合只好繼續留在高級步校中國班當分隊長,埋頭從事管理工作,為中共培養軍事人才而默默奉獻。
他隨黃敬齋回國革命,卻不知黃即王若飛
1931年夏,吉合因病在卡魯加療養院休養。剛回高級步校,中國班黨支部書記潘恩普通知他快到共產國際大樓去報到。
中共駐共產國際的代表黃平對吉合和潘恩普說:“接到黨組織的指示,決定派你們回國。”隨后,讓他們留下認真閱讀有關文件,了解中國共產黨的方針政策。主要是熟悉內蒙古、寧夏、甘肅地區的行政、經濟、軍事、民族等情況。
一周后,黃平陪同一個人會見吉合和潘恩普,并介紹說:“這位是聶姆策夫同志,中國名字叫黃敬齋,農民運動專家,做地下工作很有經驗。你們要在他的領導下,回國去西北地區開展工作。”只見黃敬齋中等身材,目光敏銳,炯炯有神,態度和藹可親。
不久,吉合、潘恩普二人脫下蘇軍制服,并遵照秘密工作的紀律,既沒有向蘇軍戰友道別,也不同中國戰友辭行,而是秘密踏上回國之路。
他們一路風塵,一路顛簸,七八天后到達蒙古烏蘭巴托。共產國際駐蒙古代表安排他們住進城里一座小院內,等待黃敬齋來接頭,并囑咐不得外出。二人閑住數日,寂寞難耐,商定偷偷出門,看看烏蘭巴托的風光。沒想到在大街上,竟然巧遇兩位在莫斯科高級步校的熟人,雖只是寒暄幾句,但還是被共產國際代表發現了,屬于違紀,受到嚴厲批評。第二天,吉、潘二人就被轉移到郊區偏僻處的一療養院住宿,與外界隔絕了一個多月。
黃敬齋終于來了。他們在烏蘭巴托會合,商定回國后重點是在西北搞民族工作,開展農民運動。
當時,西北地區黨組織遭到了嚴重破壞,許多黨員被捕、被殺。中共中央與地方黨組織的聯絡業已中斷。共產國際代表特意提醒:“回去是重新開辟工作,而且是秘密行動,萬萬不可同任何黨員包括同過去認識的人發生任何聯系,這要作為重要紀律嚴格執行。”最后還強調:“回國后同中央的聯系,只能由黃敬齋一人負責。你們之間一旦失去聯系,不要到處亂找,應當直接到我這里來。”
不久,共產國際又派三位留蘇學習的蒙古族學員配合行動,兵分兩路,均喬裝成商人,騎著駱駝,帶著皮貨,沿不同路線向寧夏進發。

然而,西路戰友出師不利,剛進入內蒙古阿拉善旗,就連貨帶人被地方武裝扣押,失去聯系。
東路四人由黃敬齋帶隊,他喬裝成大掌柜,吉合改稱張老板,謝福林改稱謝老板,外加向導陳老三。他們牽著四峰大駱駝,滿載皮貨,沿著茫茫荒原之路,開始了漫長而艱苦的回國歷程。
沿途除了渺無人煙的荒原和一路叮當作響的駝鈴聲外,別無所有,四周顯得極為單調、空曠、凄涼。為了驅趕旅途寂寞,鼓舞士氣,黃敬齋鼓動吉合唱歌。豪爽熱情的吉合立即扯起嗓子高唱蘇聯的《海軍之歌》,歌聲伴著駝鈴聲在荒原上飄揚回蕩。黃敬齋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好啊,強大的海軍馳騁在海洋上,這千里荒原,就是無邊的海洋,咱們現在就是行進在這海洋上!”語言優美,充滿激情,像一首抒情詩,既顯示了黃敬齋的才華,又為大家增添了前進的信心和力量。
黃敬齋,其實就是大名鼎鼎的王若飛,他1922年秋加入法國共產黨,曾任中共北方區委巡視員、中共中央秘書部主任(即秘書長),參與領導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1928年赴蘇聯參加中共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后任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成員。他長期從事秘密工作,富有斗爭經驗,化名黃敬齋,喬裝黃掌柜。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只知道他是領隊,這更增加了他的神秘色彩。
旅途中,黃敬齋覺得吉合的言談舉止中軍人氣息太濃,缺少商人風度,不利于秘密工作,于是邊走邊開導:“你既然是以闊商掌柜身份出現,那么一舉一動都要像商人才行。走路要搖搖擺擺,舉手投足應文雅遲緩。前邊有什么障礙物,要小心翼翼地繞過去,決不能身板挺直,步履敏捷,一跳而過。再說,商人說話聲音不能高,速度不能快,要慢條斯理,絕對避免使用軍事用語。倘若被捕,就要堅持化裝后的身份和姓名,回答問題要首尾一致,即使受刑也要堅持不改,讓敵人無可奈何。”這經驗介紹,細致周到,說得吉合敬佩不已,努力去糾正自己長期養成的軍人舉止行為。
吉合原先有一支小巧玲瓏的手槍,那是蘇聯軍校發給他的。他一直隨身帶著,一是留作紀念,二是遇有危險用于自衛。在黃敬齋勸導下,他忍痛割愛,將小手槍深埋在荒原上,避免遭遇敵人檢查時造成麻煩。
歷經10多天的艱難跋涉,他們終于穿越了中蒙邊境,到達內蒙古中部武川縣烏蘭花鎮。此時,深秋已過,天氣漸冷。黃敬齋指揮大家賣掉駱駝、皮貨,脫去舊衣服,換上富商衣帽,讓吉合雇了一輛小汽車,二人乘車向呼和浩特方向駛去。與此同時,謝福林等搭乘過往汽車去包頭,等待與黃、吉等人會合。誰料中途卻遇上國民黨人員檢查,黃敬齋急中生智,趁敵人不備,指揮吉合巧妙轉移,逃脫了敵人搜捕。
黃敬齋早在大革命時代,就在內蒙古地區搞過地下工作,建立有秘密組織,熟悉地形。當晚,他東轉轉,西悠悠,就讓大家會合到一家客店住下。幾天后,他又神奇地召集了一些蒙古族黨員到包頭開會,研究開展活動,其中就有云澤(烏蘭夫)。散會時,吉合陪同云澤走出店門。途中,云澤見周圍無人,突然悄悄探問:“黃掌柜是不是王若飛?”吉合愣住了,因不明真相,加之是秘密活動,只好裝糊涂嘿嘿一笑,不作正面回答。但疑問也從此產生了。
有一次,吉合實在憋不住,就當面問黃敬齋:“云澤同志怎么說你是王若飛呢?”對方不置可否,同樣笑著說:“別聽別人瞎扯了,沒有的事!”
又過了幾天,黃敬齋突然召集回國人員開會,鄭重宣布:“共產國際決定由我任西北特委書記,潘恩普任組織部部長,吉合任軍事部部長。特委會設在寧夏府,我們的工作范圍為甘肅、寧夏、陜西、山西、綏遠。”
接著,黃敬齋又對吉合說:“你是軍事部部長,是不是由你去寧夏設法找紅軍聯系開展工作?”26歲的吉合受命擔任中共西北特委軍事部部長,雖然心情激動,但又難免尷尬,猶豫再三只好如實報告:“我只是一名列寧共產主義青年團員,還不是中共黨員,不能擔任特委軍事部部長!”
黃敬齋以為吉合是鬧著玩兒的,就嚴肅地批評道:“開什么玩笑,你不早就是團支部書記嗎?哪有團支部書記不是共產黨員的道理!”吉合解釋道,三年多以前,在蘇聯高級步校清黨時,自己主動匯報出身地主家庭,蘇軍政治部不批準入黨,允許當終生團員,也允許接任伍修權的團支部書記。
黃敬齋聽后哈哈大笑:“原來如此呀!我還以為你是故意搗蛋哩!”接著,他當眾宣布:“我現在以中共西北特委書記的身份宣布:從現在起,你已是中共正式黨員了,還任命你是特委委員兼軍事部部長。”
黃敬齋工作細致入微,為了讓吉合赴寧夏一路順利,特地親手刻制一枚中國防疫學會張家口分會的印章,并用分會名義寫了幾封派吉合赴寧夏考察的介紹信。然后,又買了一部線裝小說《西游記》,用密寫藥水在里面寫了一封介紹信,囑咐他找到紅軍后面交黨組織。因吉合是中醫世家,自幼熟知醫藥,故而讓他化名張醫生,以行醫作掩護。
黃敬齋知道吉合在蘇聯留學多年,有飲酒習慣。臨行前,又特地備一些酒菜,借餞行囑咐:“你以后是行醫看病的張醫生了,到了外邊再不能隨便喝酒了,特別是不能多喝。今天給你規定一個數目……”接著,黃敬齋伸出4個指頭,幽默地解釋:“一次不能超過4兩,萬萬不能喝醉。酒多傷身誤事,弄不好會出大問題。”面對這語重心長的肺腑之言,吉合感激不盡:“請你放心,今后我保證再也不喝酒了!”
黃敬齋風趣地說:“那也不一定,不要把事情絕對化。需要喝酒時,也得應付一下,但有一條……”吉合不等他說完,隨即接過話茬說:“不能超過4兩,不能喝醉!”兩位戰友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在陜北,謝子長、劉志丹請他培訓紅軍干部
吉合肩負黨組織的歷史使命,風餐露宿,日夜兼程,走出了空曠遼闊的內蒙古荒漠,又沿著內蒙古與陜西交界的土長城西行。憑著驍勇強健的體魄和堅定的革命膽略,加上善于應變的智慧,他飽經一個多月的千辛萬苦,闖關繞卡,翻山越嶺,終于在陜西偏僻的甸邑山溝一帶,找到了陜北紅軍領導人謝子長、劉志丹、高崗等。
當時,謝子長、劉志丹早與中共中央失去聯系,他們見到王若飛派來的吉合,欣喜若狂。他們打開《西游記》里的密寫信一看,得知吉合是西北特委軍事部部長,而且在蘇聯軍校留學多年,大家更為興奮。
這支紅軍游擊隊由兩個支隊組成。其中一個支隊有600多人,成員大都是陜北青壯年,擁有步槍、輕機槍、各類型號的手槍,隊伍整齊,裝備較好,彈藥充足,很有戰斗力,由謝子長指揮。
另一支隊有1000多人,成分較雜,裝備也差,由劉志丹指揮。
吉合到達后不久,正碰上中共陜西省委軍委書記李介夫來視察工作。他也曾在蘇聯留學,回國后奉派到陜西搞武裝斗爭。得知吉合曾在蘇聯高級步校深造多年、任過中國班的分隊長、當過軍校教官后,深為敬佩,當即代表陜西軍委懇請吉合留在陜西工作。吉合婉言謝絕道:“我是執行中共西北特委的任務而來的,半途上被你截留在這里行嗎?我還得回去向王若飛同志匯報,因為王若飛還要向黨中央和共產國際匯報,這是組織紀律呀!”
然而,李介夫仍堅持勸留:“你要看到,這里的工作確實有困難,需要請你幫助解決。困難解決了,我們決不為難你,會讓你回去向王若飛同志匯報的。”謝子長、劉志丹、高崗也一致懇請吉合留下。看來這是他們集體研究的意見。
吉合迷惑不解地問:“你們太看重我了,我能解決什么困難呢?”
李介夫代表眾人說:“你能,我們相信你能。當前,這里的困難有兩個,一是整肅部隊,二是訓練干部,請你幫助我們辦一期干部培訓班。”
吉合覺得大家并非讓他久留,只是暫留幫忙,于是就表示同意擔任紅二十六軍干訓班主任兼作戰科科長,約定時限為兩個月。
陜北紅軍聞風而動,雷厲風行。第二天,50多名年輕的軍事干部,一早就趕到總部集中待命。
吉合把人員編成三個班,每天清晨親自帶領跑步出操,進行隊列訓練。然后講授兵器結構、射擊、戰術等課程,重點是傳授常識性的軍事知識,突出武器的使用與維修、故障排除。既有理論講解,又有實際操作,學用結合,由淺入深。吉合口齒清楚,條理分明,講得頭頭是道,大家聽得津津有味。更為感人的是他在野外帶領大家爬山坡、鉆野林,指導學員學習巧妙利用地形、地貌開展游擊戰爭的作戰本領。整整兩個月,他嘔心瀝血,身體力行,摸爬滾打,親自示范,每天都是一身土、一身汗,甚至曾休克過兩次。
經過培訓后,陜北紅軍的面貌煥然一新,軍容風紀嚴整,一舉一動有了當兵打仗的樣子。這是吉合精心訓練的結果。上上下下士氣大振,吉合也甚感欣慰。然而就在這時,這支工農紅軍內部卻出現了一起令吉合久久無法理解的突發事件。
一天清晨,部隊宣布緊急集合,接著集合場地上突然響起了槍聲,隊伍里出現了混亂和打罵的局面。吉合感到奇怪,正欲走出去看個究竟,有人匆忙跑步前來報告:剛才謝子長一支隊的人,把劉志丹二支隊的武裝給解除了,許多干部戰士被強行遣散。領導成員也有變動,謝子長任總指揮,劉志丹任副總指揮兼參謀長,高崗任政治部副主任。
不久,李介夫略帶歉意地趕到吉合住處解釋:“第二支隊隊伍不純,干革命不會徹底,將來會成為革命的禍患。我們根據同志們的建議,來一次整頓,把他們遣散走了,這樣部隊就更加純潔了。”“由于決定倉促,未能事先通知你,讓你受驚了。”
吉合是局外人,對陜北紅軍內部情況不了解,弄不清是非曲直,不便表態。但他總覺得在革命隊伍內部,有領導有計劃地讓一部分人去繳劉志丹領導的二支隊的械,又不分青紅皂白,將他們強行遣散,似乎不合情理。據他平時與二支隊的接觸,盡管其成員出身比較雜,戰斗力不強,但軍事、政治上并無違紀越軌行為。如今搞突然襲擊,影響不好,也不利于維護革命隊伍的內部團結。
果然,有一天吉合到陜北紅軍司令部去辦事,見劉志丹悶悶不樂,獨自蹲在凳子上抽悶煙。發現吉合,立即起身大吐怨言:“你說,他們這是干什么!本來只要下個命令二支隊就可以自動繳械嘛!這種突然襲擊的方式,好壞人不分,統統遣散,許多好戰士也被趕走了!”此時此刻,吉合十分理解、同情劉志丹的委屈,但又不能火上澆油,只好安慰道:“志丹同志,我看已成事實,就既往不咎吧!前面還有很多工作等著我們去做哩!”
劉志丹很有涵養,顧全大局,他長嘆了一聲接著表示:“是啊,我們共產黨人無論有什么風浪,革命還是要干的。個人的境遇算不得什么,同志間造成的不愉快,就讓它盡快過去吧!還是要以革命為重的好!”接著他又改變話題,轉而動員吉合繼續留下:“你是科班出身,現在還不能走,這里的工作還得請你幫忙啊!”
吉合為難地說:“再呆下去,我如何向西北特委匯報?搞訓練班就休克兩次,我力所不及,實在干不好。”
劉志丹卻緊追不舍:“休克兩次,正說明你盡心盡職,我們十分敬佩你!”
恰巧,謝子長路過這里,也走進來幫腔:“志丹同志說得好,你這種忘我工作精神,我們忘不了,能者多勞嘛,你就幫我們一把吧!”陜北紅軍的領導如此真心實意地挽留吉合,吉合也不好意思繼續推辭,只好表示再多留幾天。
第二天,吉合主動組織陜北紅軍總部兩位參謀,到附近實地學習勘察地形、地貌,練習繪制宿營地的軍用簡圖。同時聯系實際向他們講授司令部的建設和參謀業務,幫助編制總部工作計劃。他畢竟是出國留學的軍事教官,在他的直接領導下,陜北紅軍總部的兩位參謀,只用了一周時間就熟練地學會了測繪軍用作戰地圖,掌握了使用軍事偵察手段的方式、方法,懂得如何分析敵情、如何向首長提出參謀意見。大家打心眼里佩服吉合:“過去,我們搞了那么長時間沒有弄清楚的問題,現在,只有幾天就幫我們搞清楚了,還是經過蘇聯學習的老大哥行啊!”
干部培訓完成了,參謀訓練也結束了,吉合再也不能停留了,他要及早返回向王若飛匯報情況,執行新的使命,陜北紅軍也不便繼續強留。為了表達謝意,謝子長、劉志丹等特地挑選一匹矯健壯實的駿馬送給吉合。
協助劉仁在內蒙古重建黨組織
路上,敵人封鎖嚴密,關卡重重。起初,吉合憑借陜北紅軍中一位黃埔軍校畢業的參謀馬子敬寫給沿途軍警好友的介紹信,尚能給予方便,暢通無阻。然而,到達甘肅長武縣再往東走,馬子敬的友好關系越來越少,麻煩漸多。吉合只好將心愛的駿馬賣掉,換成20塊大洋,然后化裝成商人,或乘車或徒步,繼續向東行進。
經過長途跋涉,輾轉千里,吉合終于到達寧夏銀川,投宿于一家小客棧里,然后進城四處尋找王若飛和西北特委人員。
銀川是座塞外古城,規模不大,人口不多。吉合在城里城外、大街小巷整整轉悠了一周,始終見不到一個熟人面孔,他預感情況可能有變,于是改變主意,轉奔包頭而去。
在包頭,吉合滿腦子裝的都是王若飛,一心想早日見到王若飛。但茫茫人海中,卻難覓王若飛的蹤影。無奈中他只好硬著頭皮,走到王若飛過去曾住宿過的泰安客棧,向一位茶房老人探問:“黃老板還在這里嗎?”
老人不解:“哪個黃老板?”
“就是去年在你們店里住過的黃敬齋呀!”
誰知老人卻驚恐萬狀,低聲地說:“你知道黃老板是什么人嗎?他是共產黨,叫警察抓走啦!”
吉合一聽,如五雷轟頂,迅即離開,以防不測。
原來1931年10月下旬,王若飛正準備啟程去寧夏。臨行前夕,國民黨軍警突然闖進泰安客棧搜查,抓走了王若飛。
王若飛被捕后,西北特委失去了指揮,也中斷了與上級組織的聯系,吉合深感茫然。幸好共產國際派曾涌泉化名洛伯夫來工作,二人開始接上關系。
曾涌泉1927年在莫斯科東方大學野營訓練時就認識教官吉合。這次在內蒙古相逢,格外高興。兩人商定喬裝成小商人和醫生,四處活動,聯系群眾,建立秘密據點,積聚革命力量,開展斗爭。
數月后,曾涌泉回莫斯科向共產國際匯報工作,囑吉合留下堅持斗爭,等待黨組織派人來接頭。然而,不久日軍大舉入侵華北,烽煙四起,交通斷絕,吉合一直處于孤立無援的狀態。
1933年春,吉合獲悉馮玉祥將軍在中共支持下,組建了察哈爾民眾抗日同盟軍,總部設在張家口,精神為之振奮,立即從包頭趕到張家口。此時,中共在張家口已建立以柯慶施為書記的前敵委員會,指定劉仁任綏遠特委書記。吉合接上關系后,奉命任特委組織部部長。同年11月,他倆在包頭與云澤等匯合,共同商定:由劉仁主抓四十一軍的統戰工作,吉合主抓內蒙古人民工作——尤其是內蒙古騎兵老一團的工作。從此,他們在內蒙古地區風雨同舟,患難與共,齊心協力,重建黨組織,開展抗日救亡運動。
1935年,劉仁、吉合等活動非常困難。劉仁急欲去北平、天津尋找黨的關系,吉合極力反對,認為那里的黨組織也已經遭破壞,去那里極其危險,主張按當初共產國際的囑咐去蘇聯接頭為宜。劉仁覺得吉合言之有理。云澤等人也表示支持,還拿出積蓄的40塊大洋做路費,并準備了幾峰駱駝,送他們啟程。
此時,正好巧遇臨河縣委書記王逸倫,他剛去北平尋找黨組織失敗而歸。王逸倫聽說他們要去蘇聯接關系,積極要求同行,劉仁同意。
從內蒙古經蒙古去蘇聯,路途遙遠,他們三人均不懂蒙古語,一籌莫展。幸好,包頭有位進步商人恒升,精通蒙古語,自告奮勇表示愿送他們去烏蘭巴托。于是,他們四人外加一位小伙計,牽著三峰駱駝、一頭毛驢,開始踏上了漫長而艱辛的新征程。
進入蒙古后,為了能讓蒙古軍巡邏隊早日發現和幫助自己,吉合他們特地讓恒升老板用紙寫上蒙古文:“紅軍同志,我們是中國革命者……”然后壓在沙石下,以引人注意。
此舉果然有用,不久三位蒙古巡邏騎兵趕到,大家像見了親人一樣歡呼、興奮。然而,對方卻把他們視作犯人押送至扎門烏德監獄。盡管他們通過恒升翻譯說明原委,對方依然不改變關押方針。
監獄條件極壞,低矮的屋子陰暗潮濕,臭氣熏人,而且有許多跳蚤亂蹦亂跳,咬得大家忍無可忍。
第二天,一位蘇聯軍官帶著兩名士兵前來審問。吉合主動出面,用流利的俄語介紹自己曾于1925年赴蘇聯留學,1931年回國。這次同幾位革命同志到烏蘭巴托,要找共產國際代表匯報情況。對方半信半疑,臨走時握著吉合的手說:“好啊,同志們,你們等著吧,我回去匯報。”誰知走后卻杳無音訊。氣得王逸倫發牢騷:“這算什么兄弟黨,就這樣對待兄弟啊!”劉仁只好勸道:“他們可能把我們當作偷渡犯,待情況弄清楚就好了。”
然而,這個過程卻漫長而又繁瑣。半月后,他們才住進帳篷,條件雖有改善,但仍無人理睬。
幾天后,他們又被押上一輛汽車轉送至烏蘭巴托監獄,進一步接受審查。又是輪流過堂,又是逐個審問,沒完沒了。還拿了照相機給每個人正面、側面,拍了許多照片。
有一天,蘇聯軍官找吉合談話時,還假裝正經地說:“我們這里有個地方,需要你幫助做點工作。”吉合信以為真,跟著就跑,誰知對方卻把他單獨關進一間小牢房,同劉仁等隔離。小屋很小,里邊放著一只馬桶,臭氣熏人,同時還關押著一個既不會講漢語,也不通俄語的蒙古人。這一關又是好幾天,氣得吉合火冒三丈,對著牢門用俄語大罵:你們是地主老財!為什么把我關在這里?你們一點革命感情也沒有!他反復罵、反復喊,還用磚塊在墻壁上涂寫罵對方的俄文。
看守的士兵只好解釋:“這是上級的命令。”
吉合火氣更大,扯著嗓子抗議:“你給我向上反映,我不能在這里呆著,我要自由!”
對方無奈,又把他送回原屋,但劉仁、王逸倫等卻不見蹤影了,原來統統被關進小號。吉合的肺都氣炸了,立即沖著蘇聯衛兵怒吼:“去,把你們當官的找來。你們搞什么鬼,把革命同志關起來,想干什么!”
這一吵一鬧真起作用,他和劉仁、王逸倫等很快就又會合在一起了。三個月的監禁生活終于結束了,對方送來了許多肉、米、油,供他們自行做飯炒菜,改善伙食。
不久,一位叫方化如的中國同志前來探望,帶來了共產國際的書報雜志,還通報了有關國內革命斗爭的復雜情況。此時,劉仁、吉合等人才得悉黨的領導人瞿秋白已在福建英勇就義,中央紅軍被迫從蘇區轉移北上長征……方化如還說:“現在邊境形勢很緊張,蘇聯紅軍一時弄不清你們的身份,只好把你們當作越境犯。”“我知道你們是好同志,但這次你們革命紀律性太差,怎么鬧得這樣兇呢!”
吉合對蘇軍長期關押戰友,原先極為惱火,如今知道事出有因,心情沉痛,略帶歉意地解釋:“我鬧了,是因為他們不把我們當同志看待,真叫人受不了!在白色恐怖中,我什么罪都能受,直至犧牲生命。怎么回來向共產國際匯報工作,反而這樣對待我們?”
事后得知,蘇軍曾把審訊記錄,連同所拍的照片一并送莫斯科共產國際審查。恰好,吉合的老朋友孔原駐共產國際工作。他看了吉合的照片,確認了他的身份,這才解除了對他們的懷疑。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到了11月初,天氣漸冷。一天,方化如興高采烈,扛著一大捆皮襖、氈靴,匆匆趕來,讓大家立即換裝,隨蘇軍飛機去蘇聯。
飛機從烏蘭巴托起飛,掠過西伯利亞,降落在貝加爾湖畔的烏金斯克城。蘇軍安排大家住進一家旅店,等待換乘去莫斯科的火車。
白天,他們結伴上街逛悠,在書攤上發現一本名為《為中共更加布爾塞維克化而斗爭》的中國書,吉合買了一本帶回翻閱。由于并未深入研究,僅從字面上理解,當時誰也沒有感到有什么問題。后來,才知道此書是王明搞的小冊子,目的是鼓吹“左”傾政治綱領,推行宗派主義。
兩天后,吉合他們踏上開往莫斯科的列車,整整奔馳顛簸了一周才到達目的地,住進共產國際的宿舍。第二天,王明前來探望,然后帶他們到共產國際大樓逐個詢問有關情況,聽取匯報。之后就無影無蹤,神秘得很,弄得大伙兒摸不著頭腦。九天后,才派人來與他們接頭,又是逐個談話,詳細審問,馬拉松一樣沒完沒了。
(注:承蒙吉合將軍的長子吉新軍提供有關資料,特致謝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