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訪談背景】
原本就是一種因緣際會。
從一開始看查曉原的片子到認識他,我都不愿意輕易地用“改行”、“心血來潮”、“突發奇想”這樣的字眼來作為他和他的《老馬》的定語。雖然,查曉原在1982年從北京郵電學院畢業后,一直干的是電信工作,2004年來西海固前,他還在經商。這一年,查曉原47歲。
查曉原說:“為了了卻我個人的一樁心事,2004年我到海原縣的山村去教了一年的小學。當時的另一個想法是去了解一下那些與我們有著很大不同的南部山區的農民,想知道他們究竟是怎么生活的。”
今年三月份的一天,朋友王征(攝影家)打電話給我,說有一位寧夏來的查曉原拍了一部有關西海固的紀錄片,想讓我看看。片子拿到手里,一共有七八盤,原片名叫《氈匠老馬家的日子》,接連看來,我被震撼。這是一部詮釋著生活的窮困與生命的尊嚴相抵牾的好片子。
盡管,片子初看上去,章法不拘,率性而為,粗糲得如同西海固人的生活景況。然而,就是這種影像與情致相互交融的粗糲,硌得叫人生疼,你不由得會被一種使命般的熱情、信仰般的真純、宿命般的遂順所感動。
畢竟,熱情是具有神性的。
從王征歷時七年拍攝的一幅幅攝影作品《最后的西海固》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獨特的族群,他們與土地相依相生的融合;看到這個族群,他們從心底里生長出來的自得自樂。
此時,一種尊嚴矗立,一種敬重油然而生。不必自作多情地釋放一種廉價的悲憫,西海固人的生命自在,老馬一家人的生活自在。
查曉原的《老馬》就是這樣一種品質。
隨心而往,怎么高興就怎么拍
劉:因緣,這東西很有意思,它會變著法兒地讓你改變,讓你吃驚。表面上看,它好像來無來處,去無去處,其實這粒種子早就埋下了。怎么突然一下就有這種想法,什么都不顧了?
查:為了了卻我個人的一樁心事吧。這跟人的性格有關,我這個人可能就是不太成熟吧,呵,不像人家說的能夠深思熟慮,就這么去了。要等把公司的事情干完,停下來再走,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給人家沒干好的東西,賠償就是了。
劉:您哪年去的西海固?怎么又遇到了老馬?
查:2004年,我到海原縣的一個山村小學支教,遇到老馬是第二年的事了。2005年4月,我的一個朋友,他是畫畫的,需要拍幾張有關西海固民風的照片,這里的山都一樣的,就是人有意思,我帶他去拍我們村的一個老太太,半道上就看見了幾個人在那里撕氈、搟氈。我說這個東西不錯,跟他們沒多聊,就開了機。老馬就是其中的一個氈匠。
劉:就這么開機,是一種直覺吧。我也有過這樣的體會,當您憑著直覺把鏡頭對準一件事和一個群體時,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個場的“氣氛”和這個群體中的某個或某幾個人就會自然地浮現出來,很有意思的,雖然隔著鏡頭,但這也是一種人跟人的對應與交流。
查:是啊。當時我隨便問了問,就開拍了,就感覺老馬這個人很沉穩,也很從容,不受我的這種拍攝“架勢”的影響,不卑不亢,特別自然。我就對他感興趣了。
劉:您拍攝的時候,腦子里有什么框框嗎?比如說,我打算拍什么?我應該怎么拍?我要拍成什么樣?
查:沒有。我有一個朋友是專拍紀錄片的,在全國影響還比較大,我為什么不去找他呢,就是怕他把我框到里面去了。就怕最后被弄成專業到不了位,而自己的東西也沒了。
劉:您拍的那組老馬和老伴在地頭休息的鏡頭就挺地道的,老馬吹著曲,老伴用土坷垃在膝頭的褲子上畫著花兒,聲音線沒斷,但從老馬搖到老伴的長鏡頭中,穿插了交代環境的鏡頭和反應鏡頭等等。
查:我不知道我拍得怎么樣,但是我拍到一些自認為很好的東西時就特別高興,特別舒服。啊呀!蓋鏡頭蓋兒的時候,那個美呀!剪出第一集后,我特別高興,就覺得沒有辜負我走一趟西海固,就覺得自己這輩子應該干點這樣的事。
白鳥黃沙,可人還是最精彩的
劉:我看片子的時候,覺得老馬這些人身上有股子勁兒,可說不清這是一種宗教情懷下生出的氣質,還是一種文化傳承中帶來的影響,反正感覺不一樣,就連他們說的話也是那么有味兒。比如:“中方無際土,甜的甜來,苦的苦”,“人沒錢就成鬼了,水沒茶就成水了”,“把自己認得咧,把主認得咧,穆圣就認得咧”,“有錢的好漢,有膘的好馬”,“出的門多,受的苦多,得的經驗多”,“吃虧忍耐為高”,“咱們麻多的韁繩牢么”……可以說隨處都可以聽到,他們身上還有著一種風骨,只是貧困讓他們很無奈。

查:是,你說得太對了。我想說清楚一點,拍片子的時候我的那種舒服勁兒,就是因為拍到了一些這樣的東西。窮人嘛,凈是糟心的事,它比編劇編得要精彩多了。老馬和村里的人相約著一起到呼和浩特去打工,我跟了一路。他們在公共汽車上跟售票員吵架,這誰能想得到。16個人,售票員要他們交23塊錢,說行李多了,老馬他們的路費本來就擠擠巴巴的,他們不愿交,鬧到要打110,結果還是被趕下了車。后來他們聚在廣場上,打著牌,聊著天,這時依然有人憂心忡忡地說:“要是人家把110叫來,我們咋辦呀?”那老馬淡淡地說:“那我們就跟警察說吧,我們是下三爛!”——強勢和弱勢就是這種關系!
劉:這是壓抑之后的一種自我消解?
查:他們習慣于壓抑,壓抑之后仍然是壓抑,沒有什么消解。這些活生生的東西,不是哪個人能編出來的。
劉:從一開始,您就關注這些人嗎?我們經常能看到一些片子,雖然有人也有環境,但是一拍到自然風光的時候,就拍成了漂亮的年歷畫或者是明信片,常常與人物的活動遠遠地隔著,缺少一種讓人感動的靈氣。
查:是啊,這景兒一定要有人性、人氣在里面。我去海源之前,有人讓我拍一些回民的習俗什么的。拍了兩次以后,就覺得這個東西不是我要拍的。雖然,我搞這一行比較晚,但是我很清楚,我不要拍成了漂亮的明信片,因為我就想拍人嘛。我覺得“人”可以盡情地表現,可以展現出從他的生存環境中生長出來的東西,比如:文化、宗教、習俗等等。宗教它永遠是跟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的,如果再過三千年,現在的文化、宗教、習俗一類的東西也許毀滅了,但只要人在,人還是最精彩的。

封閉框架,隔離著拍攝者與被拍者
劉:《老馬》中沒有解說詞,只是偶爾有些交待性的字幕,我們通過現場氣氛和人物對話,自然可以明白影片所要給我們的表達。這倒是無意間扣合了法國真實電影或美國直接電影所倡導的創作理念。雖然,真實電影與直接電影有著質的不同,但是它們共同強調最大限度地呈現影像的表現力,盡可能剔除文學、藝術、戲劇等對影像的干擾,讓生活現實與人物內心的真實自然顯相。
查:這個我倒是不大懂,只是憑著感覺來拍、來編的。我看過一些別人的片子,在網上也看過有關紀錄片的一些說法,可我想按照自己的思路走,雖然我的思路也不太明確,專業能力也肯定不夠。但后來發現,我的想法比老馬他們的生活本身的精彩差了很多,我跟個傻子一樣。所以,完成之后,就想拿出來讓大家看看,說道說道。這次上北京來,就是想聽聽你們怎么說。
劉:《老馬》的可貴之處就在于“率性”。《老馬》是一種出于直覺的拍攝,但也不能說沒有受到一些創作風格的影響,畢竟我們沒有生活在真空里。比如說,片子的紀錄方式和編輯方式似乎都比較刻意地表明你不在現場,盡量地在保持著對現實生活的“客觀”記錄。當然,我這樣說并沒有否定這種假裝不在場的表達方式的確也是一種重要的表現風格,它能夠直接“靠近”你所要表現的生活現實。
查:這個我倒還沒有仔細想過。我的要求就是要真實,就是要盡量做到沒有我和這個鏡頭的影響。當然,有時候也很矛盾,要完全做到不影響,也不太可能。


劉:其實這種影響自始至終都在。您盡量做到“不在場”,只是一種表達風格,一種表現理想。而且,很多影響還是顯在的。比如說《老馬》從頭到尾都詮釋著生活的“窮困”與生命的“尊嚴”,在很多關鍵處,老馬家的生活被“錢”所困,他們在貧瘠的黃土里刨食,不得已外出打工,借錢……在這每一個當口,您怎么辦?不幫他們或者幫助他們,結局肯定是不一樣的,他們呈現出來的心底的苦痛或尊嚴,會不會因此而打了折扣?
查:看著他們糟心的樣子,我都不忍心開機。當然,我也不是來當救世主的,來大把散錢的。老馬的小兒子訂了婚,但是實在拿不出彩禮和操辦結婚的錢。這些年大家都沒有錢,大家都在借錢。借不到錢,老馬和兒子就想跑,就是所謂的逃婚。這對女方來說,也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訂好的婚期,到時嫁不出去,這對女方家和姑娘來說,都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對老馬家來說,他們會受到人們的長期指責。這個事情太大了,大到了能夠改變這兩家人的命運。
劉:這里面糾結著一個悖論,最極端的例子,莫過于那個著名的獲得了普利策攝影大獎的攝影家凱文·卡特的作品《饑餓的非洲》。在禿鷹與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之間,這是很多紀實性創作者永遠無法權衡的一道鴻溝。對于老馬,這是一種很殘酷的現實,那您怎么辦呢?
查:那次,我好像借給他們幾千塊錢。后來還有一連串的事情,包括蓋房子,也是我給他們找的貸款。我始終沒有松口說不用還,但到期了我也沒有催要。我當然知道,如果我不借錢給他,老馬他們父子倆逃了,女方家追討過來,我一定能夠拍出特別牛、相對凄慘的片子……唉,但是我實在做不到!
拋沙去雜,淘換出生命的質感
劉:從2005年4月開拍到2007年底,您一共拍了多少素材?
查:60分鐘一盤的DV帶,我拍了大約有105盤。
劉:聽王征老師說,您在剪出這7集之前,曾經剪了個18集的版本。剪輯的時候,是不是特別舍不得丟素材?
查:最早的時候我很“軸”,一個都不想丟。后來剪成13集,又剪成7集。現在看來確實是不一樣,應該聽聽別人的。
劉:我建議你把《氈匠老馬家的日子》改成《老馬》。老馬,既象征著勞碌一生的馬的形象,又是一個回民的符號,馬是寧夏是全國回回的一個大姓。叫《老馬》并不妨礙您表現老馬的氈匠身份和外出打工、抓發菜的艱辛,以及他們家里人的日常生活狀態。《氈匠老馬家的日子》,太全乎,太面面俱到了,反而容量小了。
查:嗯,《老馬》很好。我現在感受最深的地方就是原先我對自己拍的東西不太自信,不知道自己這些表達方法怎么樣,現在我明白了,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近乎跟他們一樣的一個人,我身在其中,我把我看見的、夠得到的東西給大家端上來了,這就是我能做的事情。我很清楚,跟他們比,我唯一的幸運是我沒生在這個地方,除此之外,我根本不如他們。

【訪談結語】
查曉原從北京返回寧夏后,就開始把原來時長為七八個小時的《氈匠老馬家的日子》進行了重新剪輯。隔了些日子,我接到了他剪成的160分鐘版本的《老馬》。盡管,我們的訪談是基于第一版的,但是各版片子里的氣脈是相同的。
從3月份與查曉原交談后到今天整理完成這篇訪談,時間已經滑過了很久。這時,我也在各種借口、理由的延宕中看清楚了自己依然“放不下”的理由,那就是——當生命活潑潑地呈現在你面前時,你必須專注地正視它,于是那些類似“表達”、“藝術”、“方式”等辭藻也才有了生命力。
(作者系中國傳媒大學副教授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