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半百,聽過的歌曲數也數不清:有明星唱的,也有百姓唱的;有熱情奔放的,有慷慨激昂的,也有纏綿哀婉,凄慘悲切的。也曾為之歡欣喝彩,也曾隨之手舞足蹈,也曾聽之黯然泣下……但最觸動我的心靈,催我淚如雨下的,卻是我年過花甲、平時極少唱歌的大哥為我唱的一支歌。
去年7月,我從遙遠的西域邊陲小城奎屯,經過兩天兩夜的旅途勞頓,穿越八千里的山川阻隔,回到闊別18年的故鄉——山東泰安,探望我那60多歲的大哥郭德揚。

在回鄉的火車上,我就猜想:多年未見,長期擔任中專校長,既搞管理又教書且身體有病的大哥,怕是衰老了吧?特別令我憂慮的,是今年春節在電話里聽侄子郭靜說起的一件事……
二年前,從校長位置上退下來的大哥遭遇了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煩事:5年前,一個家境貧寒的學生做生意,大哥曾以學校法人的名義為該生做經濟擔保,向銀行貸款2萬元,解了那個學生的燃眉之急。誰知該生生意發達后,竟然背著他又以有學校做擔保為名陸續向銀行貸款30多萬元,后其公司破產,該生因負債過多郁疾而死。銀行討債找到了大哥所在學校,不知情的新任校長滿腹怨氣地找到在家養病的大哥。以為當年貸款早已還清的大哥聽說此事后,大為驚訝,氣憤中趕忙去找該生的妻子追問原由。當幾經波折,終于見到該生拋下的孤兒寡妻時,卻一問三不知,只有家徒四壁的破敗相讓大哥目瞪口呆。
討債心切的銀行把學校告上了法庭,學校也有人臆想大哥當年做擔保一定從中撈到了不少好處,表示學校對此事概不負責。而靠工資養活全家的大哥本來生活就不富裕,又到哪里去籌錢替死去的學生償還巨額貸款呢?
當初,出于憐憫之心幫貧困學生一把,怎料想反被無情無義的學生套上了巨額債務。氣憤、懊惱、有口難辯的猜疑議論,使年過花甲的大哥陷入了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尷尬處境。本想退休在家清閑度日的他,又被迫四處奔波,花錢請客找關系到銀行說情,請律師寫訴狀打官司,幾次三番催促學生遺孀想法還債,三番幾次向學校同事說明事情原由,請求新任領導諒解,承擔巨額債務的連帶責任……
一連串令人煩惱憂慮的事使大哥心力憔悴,本已因病戒了酒的他,又端起了烈酒。可是,舉杯澆愁愁更愁,僅僅半年的時間,他的頭頂又禿了一片,其間,高血壓、脂肪肝舊病復發,一度住進了醫院……
這一切,都是侄子在電話里告訴我的。大哥從沒向我說過半句,盡管他幾乎每周末都撥長途電話詢問我這個遠在他鄉的游子弟弟的家庭情況,詢問我下崗的女兒找到工作沒有?兩個兒子找到對象沒有?并在得知我為兒子買房資金不夠時,立即給我寄來萬元錢,再三叮囑我遇到困難不要急躁,遠離家鄉自個兒要多保重。而我這邊,由于近些年日子過得不順心,有了苦惱,還時不時地寫信或打電話向他訴說一番——但,在我聽到大哥近年的遭遇時,我是多么后悔拿自己的苦惱讓他發愁,對大哥來說,這無疑是雪上加霜啊!他在打官司的極度尷尬煩惱中,豈不又多了一份八千里之外的牽腸掛肚?!
但是,當我們老兄弟倆久別重逢之時,他只是不斷地詢問我全家人的情況,耐心地為解決我的家庭困難出謀劃策,卻極少談他近年遭受的精神打擊和不應有的經濟損失。作為心存內疚的弟弟,我幾次想說些安慰他的話,卻又笨拙地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于是,在老家相處的半個月里,兄弟倆默默舉杯對飲的時間似乎多于說話的時間,“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啊。我看看他已禿了大半的頭,欲言又止,他瞅瞅我早生的華發和深深的皺紋,強裝笑顏。沉默中,他總是反復說著一句話:“多年不回家了,多喝點泰山特曲吧。”仿佛五十多年的手足情,18年的相思苦,都在這醇濃的家鄉酒里浸泡著,讓你怎么也品不夠。
就在我再一次要告別家鄉親友返回新疆的前一天,這種沉默的酒場終于被打破了。
那是在泰山腳下滂河畔的一家新建酒館里,我的當中學教師的侄女風芝和女婿小程為我返疆餞行。觥籌交錯,酒至半酣,在座的親友紛紛舉杯向我祝酒,等到我與大哥碰杯后,他忽然高聲說:“你又要走了,我為你唱支歌吧。”眾人一怔,因為大家都知道,平時不茍言笑的他極少唱歌。但,接著就是一片掌聲。
大哥慢慢離開酒桌,走到卡拉OK屏幕前,拿起了麥克風——
又是九月九,重陽節,難聚首,想家的人兒漂流在外頭……
滿座的人靜靜地聽著,我的心頭一熱。
——走走走啊走啊走,走到了九月九,他鄉沒有烈酒,沒有九月九……
大哥的歌聲開始顫抖,幾位親人拭淚,而我已是熱淚盈眶。稍停了一會,歌聲又陡起——
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了家門口,家鄉才有烈酒,才有九月九……
大哥哽咽了,我的淚水無聲地流下面頰,滴灑在眾親友的心上。我情不自禁地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他,兩顆心緊緊地貼在一起,四行淚盡情地流,滿座親友唏噓不已。
善解人意的侄女風芝和小程走過來說:“二叔,我們陪你也唱支歌吧,歌曲任你選。”
從不愛唱歌的我慨然應允——
天邊飄過故鄉的云,她不停地向我召喚,當身邊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向我呼喚:歸來吧,歸來吆,浪跡天涯的游子……
大哥和眾親友拍著音節輕聲應和著,顫抖的歌聲撥動著每顆流淚的心,我醉在濃濃的親情里……
古人云:人生聚散如弦筈,老去風情猶惜別。此言信乎!
自此,親人如泣如訴的歌聲一直陪伴著我,從泰山腳下唱到天山北麓,八千里的高山流水是她綿綿的旋律,八千里的日月星辰是她永遠閃爍的音符。
世上的歌曲千萬首,惟有親情最動聽。銀屏上的歌手數不清,但在我的心目中,大哥的歌聲最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