嶄新的白襯衫,剛理的頭發,黝黑的臉上神情局促,李茲喜到北京領2008年五四青年獎章時,就像是來到城里相親的山里男人。
作為貴州省羅甸縣班仁鄉金祥村油落小學代課教師,能夠獲得這個獎章,李茲喜說有些慚愧,覺得自己“不夠杰出”,做的都是小事,有很多人都在大山里教書。
“沒有一分錢的工資能夠堅守崗位12年,哪是小事?有報道說你是出自一個教師的責任和良心,這句話真的是你說的?”
他搖搖頭,憨厚地笑了:“是記者替我想的。我就是舍不得那些娃娃。有的娃兒年紀小,常常忘了我是老師,圍在我身邊就喊,爹,爹!你說哪個爹能離開自己的娃娃?”
曾以為,是個錯誤的決定
2005年的陽春三月,遍野開著的油桐花,像一片片白色浮云。李茲喜卻無心欣賞這云海花山,在芭蕉彎的山腳用白色塑料桶打好泉水,用背篼背在肩上,順著崎嶇的山道往油落小學趕。
說是小學,其實只是三間窩在半山腰的簡陋房子。學生有二三十名,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從語文課到美術課,唯一的老師就是李茲喜。
每天早晨,李茲喜都要背水上山,倒進學校的大水缸里。孩子們正長身體,又貪玩,口渴著呢。
1995年,李茲喜19歲,初中剛畢業,被金祥村的村主任找到。金祥村坐落在雙江口北岸半坡上,是全縣最邊遠最貧窮的村寨。村里孩子每天走幾十里的山路去鄉小學,小娃娃沒有韌勁,村里就自籌場地辦了一所“小學”。
那天,村主任跟李茲喜訴苦道:“老師嫌苦,又跑掉了,二十幾個娃娃沒人教,村里找不到有學問的人,你幫個忙吧。”
李茲喜難為情地問:“那工資多少?”
村主任更難為情:“哪有工資哦。每個娃娃每個學期就交30元書雜費,只夠購買課本和教學用品,老師一年能收365斤苞谷籽,由學生家長來平攤。”
反正是幫忙,那就去吧,誰知流年似水,一幫就是12年。
最初娃娃們連教室都沒有,暫時在村民吳興國家的茅草房里借讀。孩子們坐在小板凳上,瞪大眼睛看著新來的老師。那些清亮的眼神,忽然就灼痛了李茲喜的心——為什么,他們就該輸在起跑線上?
李茲喜沒有教具,只好找來各種形狀的石塊,一樣樣地舉起來教:“這是長方形。這是正方形!”第二堂課,他把一捆小樹枝擺來弄去,講解加減乘除。
生活艱苦也無妨,李茲喜犯愁的是吃不飽。有些村民家里窮困,每學期幾斤苞谷籽都拿不出來,他從不上門討要,倒讓淳樸的村民很是歉疚。
為了留住他,村民們給他介紹了村里的姑娘陸小招。兩人結婚后,李茲喜丟不下學生,依舊回到學校,周日才回家。他將苞谷籽“年薪”磨成苞谷面,一部分拿回家里,一部分自己吃。
相繼添了兩個孩子后,光靠妻子在田里勞作,根本不能解決溫飽。農忙季節,妻子常常找到學校,催他回去干活,他指著教室里的孩子反問:“那我的學生怎么辦?”
“你自己的娃兒餓得‘哇哇’哭,你就不管?我一個人種兩個人的田,太累了!”
妻子勸過,吵過,哭過,罵過,李茲喜一概“不理”。到了周末,他走上20公里山路回家,一路打豬草,全天忙農活,盡量分擔,好脾氣地跟妻子解釋:“我什么都可以讓步,但教書的事情非得堅持,你得理解我……”
但是自己的生活舉步維艱,自己的孩子瘦骨伶仃,身為家庭頂梁柱,這個男人覺得顏面盡失——難道這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學生說,我最大的理想
是給李老師發工資
2005年9月6日,城里的學校歡天喜地開學了,油落小學卻是愁云慘淡。
已經過了10天,學生的課本費大部分都沒交。那年收成不好,山民們也無可奈何。李茲喜等到19日晚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索性頂著月亮,磕磕碰碰地摸著山路回了家。
面對納悶的妻子,李茲喜歉疚地說:“孩子們沒有課本,沒有辦法開學。要不然,把家里留著過年的那頭豬殺了賣吧?”妻子斷然拒絕:“你不拿一分錢補貼家用,反倒找我要錢?”
一番爭執,最終李茲喜還是把豬賣了。第三天下午,他背著新課本回到學校。
生活并不因崇高的情懷而減少磨難,困境接踵而至——妻子生了場大病,他身無分文,焦頭爛額,是父親拿出了大半輩子的積蓄;孩子生病了,他無暇照看,是母親晝夜不息精心照顧;雨季到了,是老人擔當起他的責任,幫著搶水打田;米缸空了,是岳父岳母常常接濟……
此時,在外地打工的弟弟又來信了,勸李茲喜出去打工:“出來一年至少掙好幾千元。你窩在山里這樣辛苦,到底圖哪樣啊?”
堅持教書,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連累幾個家庭?李茲喜含淚下了決心:出山打工。
收拾行李,離開學校,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出山的路上。家長們卻從岔路趕了過來,面色焦慮地勸道:“李老師,聽說您要走?可走不得呀,孩子們都在教室里等您……”
有的家長更是連連保證:“今后我們一定把苞谷籽交齊,再苦也不能餓著您!”
那一張張樸實熱忱的臉,讓李茲喜的決心土崩瓦解。他一路小跑回到學校,孩子們馬上齊刷刷地起立,開心地大喊:“李老師好!”好多孩子臉上還有淚痕,有個學生小聲說:“李老師,還以為您真的不要我們了呢!”李茲喜頭一次當著學生們,“嘩嘩”掉了眼淚。
李茲喜留在了學校,村民們常常送來一點寶貴的蔬菜,或者一籃野果。而孩子們則在作文里寫道:“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給李老師每月發工資,讓李老師成為村里最富有的人!”
再難,也放不下那些孩子
大山里的孩子,只有逢年過節去趕場的時候,能夠看到四個輪子飛轉的汽車。李茲喜常常對厭學的孩子說:“你們想不想天天都能看見車子和高樓大廈?”孩子們無限盼望地點頭。
李茲喜嚴肅地說:“那就一定要好好學習!”
班上有個9歲的男孩,患有怪病,隔三兩天就發作,常常在課堂上口吐白沫,暈倒過去。每次都是李茲喜背著孩子送回家。家長想讓孩子輟學,李茲喜不同意,下次照樣背著犯病的孩子在山路上飛奔。李茲喜找來兩本藥書,對照著攀上山崖尋采草藥。他每次冒著危險割回一小籃,煮好后自己先喝一大碗,確定沒有危險,才敢拿給孩子喝。
李茲喜對每一個孩子,無論成績優劣或者身體強弱,都一樣疼愛。孩子們都說:“李老師就像我們的爸爸!”
2005年12月,國家決定從2006年開始,全部免除西部地區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學生學雜費。2006年春季開學,油落小學新校舍建成。
也就在那一年,堅守崗位11年分文不取的李茲喜,獲得了“貴州省十大杰出青年”榮譽稱號。記者在大山里采訪完,很是感慨,拍著胸脯保證:“你放心,這篇文章一見報,上面知道了你的情況,會給你解決工資問題的!”
李茲喜興奮得一晚上都沒睡好。
秋天開學時,李茲喜對學生說:“老師很快就有工資了,所以今年的苞谷籽就不用交了,你們每天也可以吃得更飽些!”
但一直到年尾,工資的事兒影都沒有。他只好隔三岔五地從家里拿點糧食吃,他自嘲那是“討糧食的一年”。
2007年9月,縣里終于開始給李茲喜這位代課教師發放工資,每月600元,他笑得合不攏嘴。兩個孩子蹦蹦跳跳,說:“爸爸終于有錢給我們買新作業本啦!”
有記者問他,在這十來年中,覺得最難的是什么時候?李茲喜說:“就是家里常常無米下鍋時……有時也羨慕別人有錢,但是再難,也放不下那些孩子。每個學生,都像我自己的孩子。”
青春13年,三尺講臺,李茲喜將一個個學生送走,升學成績在同級同類學校中靠前,在學校服務半徑內沒有一個學生輟學,鞏固率100%。
別人感謝他,李茲喜卻說他要感謝自己的學生:“他們喜歡我,依賴我,支撐著我走過了最孤獨的歲月。希望孩子們能走出大山,成為好公民,將來改變山村落后的面貌。”
(杜啟榮薦自《中國青年》原標題為《李茲喜:我有103個孩子》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