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達北川中學的時候,已經是四川強烈地震的第八天了。兩幢教學樓在轟然坍塌時所發出的巨響,已經隨著漫天塵土消失在深山老林。數百名武警官兵晝夜奮戰生死營救時所發出的吶喊,已經隨著最后一名幸存者的生還而進入尾聲。正午時分,這里完全安靜下來。只是有人前來憑吊,那燃燒著的紅燭在微風中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就在我為沉寂感到惑然甚至感到恐慌的時候,一位正在值勤的武警緩步走過來。
“我原以為在這里能夠聽到哭泣、甚至嚎啕大哭。”我坦然相告。
這位武警停下腳步,目光詫異地望著我:“哭?莫說廢墟上面了,就是廢墟下面,我也沒有聽見有人哭過!”這位武警叫袁興明,重慶消防總隊特勤支隊一中隊的代理排長。這支部隊是在地震次日的深夜趕到北川中學的,1000多名學生被埋在廢墟下面已有30多個小時。他和他的戰友們,在現場指揮部的指揮下,立即展開救援,在生命探測儀和搜救犬的輔助搜尋中,仔細尋找著每一個生命的跡象。
“是的,那天晚上也和今天中午一樣安靜。我們用耳朵貼在瓦礫上面,終于聽到了來自廢墟下面的微弱聲音。”袁興明不到30歲,可是他的語調因為疲憊而顯得有些低沉,“我聽得很清楚,那聲音不是哭喊,是呼救,有叫媽媽的,也有叫老師的,只有在聽見我們的聲音后,他們才改口叫叔叔。”
袁興明和他的戰友們,循著被困學生微弱但是鎮定的呼救開始救援作業。那時還沒有重型機械諸如吊車、挖掘機、推土機跟進到第一線,武警官兵用的是鐵鏟、十字鎬、切割機。當然,因為是夜晚,更因為腳下尚存在鮮活的生命,他們用得最多的,還是自己那雙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幾個小時過去了,隨著廢墟深處第一名被困學生的成功救出,戰果迅速擴大,凌晨時分,又有幾名學生陸續獲救,被救護車緊急送往醫院。
“但是,有一件我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袁興明告訴我,“那就是,我們把其中一名男學生抬出來,放在擔架上,然后用毛巾遮住他的眼睛,正準備往救護車上抬的時候,他突然休克了……休克之前,望著他在應急燈下越顯蒼白的臉龐,越顯顫抖的嘴唇,老實說,我真想他能‘哇’的一聲,痛痛快快地哭出來……”據袁興明分析,這些尚未成年的中學生在教學樓劇烈晃動,而后轟然坍塌的一剎那,他們先前的世界便在瞬息之間被完完全全地毀滅了。突如其來的驚嚇,使他們大腦一片空白,讓他們不知道何為痛苦。然而,當他們從死亡線上歸來,先前的一切又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時候,其心理承受到的,無疑又是一輪突如其來的驚嚇。正因如此,袁興明和他的戰友們接到現場指揮部的命令:施救之前,必須和被施救者對話。
袁興明說:“我也是四川人,所以按照四川人的習慣稱呼,如果被施救者是男學生,我就叫弟娃,是女學生,我就叫妹兒。”袁興明現在告訴我的,是他和一位女學生的對話。“妹兒,叔叔曉得了你的位置,馬上來救你。”“不要救我了,叔叔,你讓我趕快死……”“不要亂說!妹兒,你小小年紀怎么說這些呢?堅持一下就好了,叔叔要你咬緊牙關,再堅持一下好不好?”“……不是我不想堅持,叔叔,我也想完美,堅持到底就是最完美的……可是,我堅持不下去了……”對話就這樣中斷了。不,對話就這樣結束了。那位女學生被鋼筋刺穿了胸膛,在廢墟里整整掙扎了40多個小時以后,最終帶著心底的疼痛離開了這個世界。
稍過片刻,袁興明語意躊躇地說:“她是初中生,我也是初中生,可是她最后為什么使用了‘完美’這個詞,我至今沒有搞懂。”我接過他的話:“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和你的所有對話都是充滿理智的。那位女學生不僅有毅力,而且有思想,‘完美’這個詞,就是那個夜晚屬于她,也屬于大家的思想的光芒,你說呢?”袁興明握住我的手,忽然提高嗓門道:“我懂了,我懂了。原先跟你一樣,我以為救援時應該聽到廢墟下面一片哭聲,可是我和戰友們一連救出6位學生,一聲哭泣都沒有聽到!倒是我的一位戰友哭了……”
也是在那個夜晚,袁興明和戰友們終于在瓦礫下面,撬開了一塊碩大的水泥預制板。只可惜預制板下面的十幾個學生,無一幸免地全部遇難了。死者下面往往有活人,要救活人,就得先把死者的遺體抱出廢墟。抱著抱著,袁興明的這位戰友一下子哭出聲來。原來他懷里的那個孩子,眼睛還大大地睜著,小手正緊緊攥著一支鋼筆——一個標準的書寫姿勢。這位戰友淚流滿面,輕輕替孩子合上眼睛,然后給孩子敬了一個軍禮。袁興明告訴我這個故事,顯然是讓我知道,那個孩子雖然沒有活下來,但是他的精神不死!
越到后來,搜救就越發困難。40個小時,50個小時……直到救援的黃金時間72個小時以后,這里仍有一些學生陸續從廢墟中被營救出來,袁興明皺了皺眉頭說:“不管是哪支突擊隊,只要救出活人,大家全場鼓掌,若是抬出死者,大家都掉過頭去。當然,我們是問心無愧的,只要是活人,我們都救出來了。不過,于我而言,心里面老有一個陰影……”
這支武警消防部隊到達北川中學的第三天,也是夜晚,袁興明和他的戰友奉命繼續搜救。在一個全無生命跡象的廢墟洞口,袁興明試探著將腦袋伸了進去,而后將雙臂伸了進去,洞口實在太窄,以致戰友連手電筒都塞不進來。“有人嗎?”袁興明朝著里面喊,無人應答。又喊,仍無人應答。可是,就在這時,黑暗之中,有一雙小手猛地伸過來,死死地抓住袁興明的一只胳膊不放。袁興明趕緊伸出另一只胳膊,順著這雙小手摸索,他摸到了一對小辮子,才知道對方是名女學生,繼而伸手再摸,朝上、朝下,往左、往右,讓他心驚肉跳的是,這位女學生的周圍,全是尸骨已寒的學生們——與她同坐在一個教室里的同學。“妹兒,你松開手,不然我無法施救。”袁興明繼續喊話。依然無人應答,那雙小手把他抓得更死了。“妹兒,聽叔叔的話,你不松手的話,我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你的同學……”狹小的空間里,還是只有袁興明一個人的聲音,可是,他話音剛落,那雙小手就慢慢松開,慢慢縮回去了。直到戰友們把袁興明拖出洞口,然后把情況火速報告現場指揮部,那雙縮回去的小手再也沒有伸出來。
隨著大型機械的開進,在整個廢墟上展開的地毯式搜救,也到達了這個洞口。一位中年男子急匆匆趕來。“我是這所中學的老師,我女兒是這所中學的學生。”中年男子欲哭無淚地對袁興明說,“我女兒已無生還的希望,我來這里,只是懇請你們在挖掘廢墟時,不要劃傷我女兒的臉,因為她長得非常漂亮……”袁興明講到這里,我聽到這里,我們同時掉淚了。孩子們可以不哭,我們卻不可以不哭,因為堅強的美麗連同美麗的堅強,都是不可戰勝的。
(摘自《時代信報》本刊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