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有別材,非關學也”。前代詩論家這句話強調詩人要有特殊的天賦,學富五車,不一定能寫出好詩。這話不無道理,不過若把它絕對化,把學問與詩思對立起來,那也會導致另一種片面性。事實上,真正有才華的詩人決不會淹沒在學問的海洋當中。拿當下的青年詩人王瑩來說,她已獲博士學位,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從事博士后研究。她的詩齡并不長,2006年才開始詩歌創作,但短短兩三年時間,發表詩作多篇,產生了相當的影響。應當說,王瑩這樣的高學歷的年輕人,在現有的教育體制下,多年來一直為各類考試所左右,進入研究生學習階段后,更看重自己的學術生命;她基于生命本真的詩的創作欲望,一直被壓抑著,直到有一天,終于沖過了學術的森嚴的閘門奔涌而出,生命開始與詩擁抱,在學術研究之外,找到了另一條實現自我的方式,她終于發現在學術厚重外衣包裹下的竟是一顆充盈著詩意的心。
王瑩的起步之作是愛情詩,對女性詩人來說,這是十分自然的。在王瑩之前,中國女性詩歌已經歷了由性別角色的確認,到性別角色的張揚,再到性別對抗意識的淡化這樣一個歷程。如果說80年代中期以翟永明、唐亞平、伊蕾為代表的女性主義詩人掀起了猛烈的性別風暴,標志了中國女性詩歌的崛起,那么90年代以來王小妮、藍藍、榮榮等人的作品,淡化了性別對抗的色彩,以深厚的人文關懷展示新一代女性的寬闊胸襟,則標志了女性詩歌的轉型。到了王瑩這一代,她們已不在意是否高揚女性主義這面旗幟,而是放松地自由地抒寫女孩子的心靈世界。王瑩這階段的愛情詩,純真,自然,詩人以一個純情少女的身份深情地呼喚:“我和我愛慕的人/在高高的木棉樹下/獨享著/白天永遠不被告知的隱秘歡愉/怒放著/占有了/一個世界”(《我和我愛慕的人》)。她有一首《戒中戒》,運思十分巧妙——戒指本應是戴在手指上的,但戀人卻要求抒情主人公用紅線把戒指穿上掛在胸前:“于是/每天 它得以和我的胸腔碰撞/……如果不是那一天/柔軟的圈和堅硬的圈解體/我不會知道/另一個堅硬的圈/牢牢的/卡死在堅硬的圈里”。生死不渝的愛,用了一種全新的思維來表達,令人耳目一新。
當然,如果王瑩只沿著這條路子走下去,與當下諸多的純情女詩人的差別也就不會很明顯。但王瑩要豐富得多,在她不長的創作歷程中,已顯示了可以多向發展的可能性。這是因為王瑩不僅有對女性身份的自覺認同,同時也在相當程度上受著學者身份的制約。長期學術生涯養成的思維習慣,使她除去有激情的袒露的一面外,還有內斂的沉思的一面,也就是說,詩歌中的王瑩,不僅是浪漫的歌手,而且是一位沉思的智者。
提及王瑩的學者身份,不是說王瑩在詩中以學者自居,老氣橫秋,或處處掉書袋,以炫耀自己的博學;而是說她善于對人的情感領域進行探險,善于從常見的社會現象中尋覓詩的因子,善于在感性的書寫中流露出睿智的思辨之光,這使王瑩的詩有別于詩壇眾多的純情少女,而成為當代女性詩歌中的一道獨特的風景。她新近推出的組詩《東·西》恰可成為上述觀點的佐證。
《東·西》中的詩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愛情詩,另一類則是為社會某一現象所觸發而展示的對人性的解剖、對現實的思考、對人生的命運與價值的追尋。
先說說她最近的愛情詩。愛情是男人與女人以性為基礎,以創造生命為指歸,富于超越性的精神活動。這一精神活動是極為復雜的,不同個性的男女,在不同的宗教、經濟、文化背景下,在人生舞臺上出演了轟轟烈烈的大戲。真正的愛情詩,不應停留于對愛的簡單的示意,或是對愛情體驗的直白抒寫,而應如克羅齊所說“這種真正成其為詩的愛情詩,是要貫穿著矛盾、焦慮、痛苦、歡樂、希冀、絕望和野性的貪婪,以及把這種野性的貪婪加以掩飾和沖淡的純真和端莊等七情六欲的,是要描述靈魂的完善和優美,描述靈魂為獲得更牢靠的成果而準備做出犧牲的那種英雄主義的,要描述靈魂超出一般人性而變得具有更大的廣度和深度的盡善盡美的人性的?!?[意]貝內代托·克羅齊:《美學或藝術和語言哲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44頁。)這就是說,優秀的愛情詩要能盡可能展示人的情感的豐富性和人性的復雜性。從這個角度衡量,王瑩的愛情詩新作不再停留在吁求真摯的愛情這個層面,不以熱烈與纏綿取勝,而是向人性的深度開掘,以超越生活層面的清醒的智性,把玄學思辨與具體的象征物結合起來,把愛情的整體過程予以客觀化的處理,從而充分展示了愛情發展過程中的抒情主人公的心靈的搏斗。
《一女》寫了一個愛情悲劇:一個少女相信了對方編織的愛的神話,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的真誠、全部的愛,但她的所愛最終還是離去了,少女以身殉情,結果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僅留一線生機,她的“創痛酷烈”的父母,則不惜一切代價,以“巨額的金錢”延續著女兒的“茍延殘喘的抗爭”。在愛情已轉為商品的時代,面對這樣一個為愛獻身的女子,詩人的感受是極為復雜的,這里有針對這一悲劇事件發出的“情為何物,生死相許”的感慨,有對背信棄義者的譴責,有對痛失愛女的父母的同情,有對紛紜的社會輿論的清醒辨析。詩人沒有被情感牽著走,在她的理性的有節制的敘述中,我們讀出了交織在這一愛情悲劇中的美好與善良、卑鄙與貪婪、痛苦與絕望。
《一個詞語》其字面與含義之間構成一個謎語式的結構。不管詩人寫作時出于什么初衷,當我們讀到“像人群中/你看不見我/像看不見一個人內心的疼/像辭海中的詞語獨自的疼痛/像哭泣的時候黑暗已經/蓋過了臉龐/像思念的時候/所有的文字有了淚光/已經忘記對你說出/那個詞語”,我們本能地就會聯想到,詩人始終沒有說出的那個詞語就是“愛”。
《東·西》一詩,詩人取“東”、“西”兩個對立的方位作為詩歌的題目,本身就有思辨性。這首詩,可以從詞與物的關系理解為詩人對世界的認知,但是也不妨把它作為一首愛情詩來解讀。“東”、“西”這兩個互相對立、互相依存的方位,實際是暗喻著愛情過程中對立的兩極。這首詩的題目有強烈的空間感,具體的寫作卻是從時間的流動中展開的?!坝|不見的過往/是虛構神話的奢求”,“過往”是個時間概念;“虛構神話”,聯系《一女》詩中“在情話等于神話的年代里”,可知,這里的神話即是情話,“虛構神話”則是虛假的情話。這兩行詩告訴我們,在過去的日子里,抒情主人公是在一種虛幻的愛情中生活?!安荒芊艞壱环N遐思/任它向極地飛去”,是說抒情主人公對愛情的執著與向往,到了以生死相許,不顧一切的地步?!拔罩娘L/以為有一縷陽光曾洞穿手掌”,極為形象地傳達了沉浸于愛情當中的主人公的虛幻的幸福之感,是全詩最有光彩的句子。“懷抱一襲冰雪沉沉睡去/忘了想起去忘記”,則是愛情之夢覺醒之后的冰涼心境的寫照。幾行小詩,展示了對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的追求、向往、沉醉、回味,乃至幻滅的過程。推敲其語境,似可悟出穆旦的愛情詩《詩八首》的智性寫作的神韻。
除去上述富有新意的愛情詩外,王瑩的近作還表現了她作為一個沉思的詩人對現實的關注,對人生的命運與價值的思考。這方面可以《黑火》、《一顆紐扣的影響》為代表。
《黑火》用象征手法表現了人性的扭曲。王瑩這一代的年輕人,是在改革開放的時代環境中長大的,他們沒有經歷過嚴酷的政治運動與階級斗爭,相對來說比較單純,但在市場經濟的競爭面前,當他們目睹了大量的丑惡現象后,也就容易產生對人性丑惡的絕望之感。詩人沒有在詩歌中直接羅列那些丑惡現象,而是上升到人性的高度去思考,并把她的思考與具象的象征物結合起來?!昂诨稹本褪撬奶釤挼囊粋€象征體:“聚斂世上所有的雨簾/也遮不斷獰厲的火舌/忽扇鋪張成癲狂的魑魅之音”,用“獰厲的”、“癲狂的”,渲染這發自扭曲人性的邪惡之火的強烈。當這股邪惡之火的燃燒已經過去,呈現了這樣一種奇特的景象:“瘋魔之中淡淡老去/像一只厲鬼/慢慢脫下了紅色的外衣/將腥甜的余韻/連同燒焦的齲齒/一起吞咽”。對丑惡人性的絕望,以及在絕望中咀嚼痛苦,就通過這樣一個厲鬼的形象,真實地展示出來了。
《一顆紐扣的影響》是從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得到觸發:衣服上一顆紐扣掉了,遍尋不得,只好把剩下的幾顆也一起剪掉,然后再換上一排新的。難得的是詩人不是簡單地用“生活流”式的筆法把這樣一個生活細節記下來,而是由這件事展開沉思:“找不到符合條件的點/于是/更換嶄新的詩行/與背景形成新的圖像/留白處/新營駐扎/為著統一/向新的和諧/俯首稱臣”,詩歌在這里已超脫了紐扣與衣服的形而下層面,而是引申到對社會生活中個人與整體、守成與變革、偶然與必然等關系的形而上的思考,玄學思辨與取自平凡生活的象征體得以完滿的結合,從容的敘述中流露了一種沉思的態勢。
透過上面的簡略分析,可以看出,王瑩的詩是單純的也是復雜的,是感性的也是智性的,是柔情的也是沉重的,就像一面多棱鏡,折射出她不同身份下對世界的感悟和心靈的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