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巧玲的詩（１０首）

樂山

抽身離去的只是骨頭，我的肉體

還在沉睡

這分裂

這突然患起的火焰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活著，我的認知范圍

有限

此生，我獨愛此地

此地，獨我被囚禁，獨自忍耐

左沖右突的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

白

白是一種疾病，沾染了我的

生活和村莊

我逐漸剔除紅，和黑，那些

曾在我內激烈碰撞的血液和黑鐵

如今，只剩下蒼涼月光

像雨水流進田野

和洞穴

是的，我已止不住饑餓

鹽粒晶瑩透明的白，大米飽滿純潔的白

有人沉下去，有人浮上來

我已無法消除深入脊髓的病痛

白成為一種祝福

高于愛情和糧食

高于一場漫天大雪，和大雪覆蓋下的

沃野和荒土

地址

用地址去容納死亡和謎語：

長青路448號47幢602，是我惟一的地址

此時，制造一些聲響

就等于攀登高山

時間在消逝，樹木無效

我愿意繼續挖掘

用等待抵消夜晚

用安靜

抵消風暴

地址是個假象

不能用它指定我的墓穴

和光源

我尚能夠忍受雨水

地址已經變薄，如明月

藏在水中

河流

攔截一條河，它的美令人驚顫

它的速度與我們并肩

在自己的國家，它是一道傷口

是被槍支瞄準的一個真相

我們涉水而過，這條女性的河流

它的美令人不安

它的舞蹈遼闊而放縱，它從母親的體內

破殼而出

藐視天災，強權和規則

我們趟過河流

它像一位母親，講述著生殖和繁衍

它呈現出的寬闊，比愛情更美

它以死亡的速度

叩擊著祖國的原野

像月亮一樣干凈

我試圖用語言

抵抗月亮

抵抗它所代表的烏托邦和天堂

是的，我暗藏著鮮為人知的

殺傷力

這個世界表面寧靜

只有月亮可以掏空墳墓

我們只有在死后

才能像月亮一樣干凈

但我無法現形

無法用月亮取締饑餓和欲望

月亮掛在高處

大于它制造的聲響和動靜

總是這樣，我們比自己的想象要

低一些

我們在夜晚露出了破綻

當我們抬頭，看

月亮太美了，它不會死亡

不會經歷我們的經歷

和憂傷

螞蟻在哪里都能生存

總有一天，這群不速之客

會把大軍開進我的廚房，陽臺，書柜，糖罐

甚至我的衛生間

它們跟蹤我

仿佛監視一個囚犯

這實在讓人無法忍受

所以我動用殺蟲劑，石灰，肥皂水等

去對付它們

但是無效，隔夜

它們又從縫隙里爬出來

帶著無畏

我是否該向它們投降

這群螞蟻，讓我在黑暗中

現出原形：

孤僻，偏執，無措

沒有朋友

我將自己壓得很低

低于塵埃和生活

一群細小的螞蟻，都比我強大

比我更能適應敵視，冷漠

和卑微地生存

石榴樹

梨樹、白樺、楠竹

它們都睡了。只有石榴樹

受到月光的誘惑

還張著小小的果實

熒火蟲落在它的眼睛里

為什么還不睡去?

一棵石榴樹

它抱著沉沉的種籽像祖國抱著自己的子民

它腳下有一方小小的領土

它有許多枝丫

山風吹拂，它看著遠處漆黑的山巒

它在月光下，聽著嗚嗚的簫聲

和蟲鳴

我們會在秋天相見

今日亂我心者岷江

你的短信如石頭

——任由這些句子作祟，任由石頭

擊出水花

我被天空驚擾

不再用閃電注解

我們會在秋天相見

帶著神祉和崩潰，帶著果實

在白云與亂石之間

我們變身為水

不再給大地以澆灌

不再俯視

波濤洶涌的岷江

紅

我漏掉白和黑，漏掉海水的藍

以風暴的速度

遺忘村莊和愛

只剩下紅

我看見江山染遍了紅，故國不堪風雨

我聽見喪鐘

已經鳴響

它們都大于紅，大于生活和現實

我活著就無法消除

紅

紅是一種宗教，來源于血液和太陽

紅是一種痛

在骨骼里患起火焰

紅是一種反叛，當我獨自在樓頂

插上旗幟

大風吹過，紅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到處都是海

海不懂得幸福，它只呈現表象

它看見了崩潰

它發出嗚咽的濤聲

老虎長嘯而落木蕭蕭，它們都

敗給海

我不曾理解幸福，我死了很多次

卻從未真正死去

海面托出明月，有驚世之美

海會老去嗎?

它渴望著幸福

它有姓氏和背景

它在祖先的墳墓前立下愿望

“生活簡樸，深水養魚”

它忘記了老虎抱著鹽粒和骨頭

它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