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玻璃倉庫的老張

更房的門窗玻璃上，沒有常見的厚厚的霜。這樣的平房，厚霜意味著兩種情況：屋子過熱或者過冷。由于沒有霜，地面雪光的映襯下，幾片玻璃有點發黑，顯得干凈空曠，透出一種平靜的無人居住的冷。情況有些奇怪。推開門進去，原來是外間，或者叫門房。夏天的時候埋鍋起灶，冬天就空著，將怕凍的水缸、酸菜缸盡數挪進正屋，這外間便空起來，也冷下來。一只锃亮的兩百瓦燈泡，射出青白的帶著熱度的光線，透過隔門，流瀉到門房的地面上，那里有一片邊界不齊的水痕。一股地道的農家廚房的味道，在這間屋子里隱隱散發，像是剛剛享用了干白菜蘸大醬，或者豆腐皮卷大蔥。

這樣的氣味，讓人有些懷鄉。

外面的開門聲，顯然沒引起里面的注意。沒人探看，也沒人招呼。推開里間門，老張在和鄰居閑聊。

記者上前招呼，還認識我嗎？老張中亞風格的濃眉一聳，密而深邃的眼睛里，聚攏出一股光亮，隨即發出開朗的笑：怎么不認識？你不是小畢的房戶嗎。記者點點頭，瞟了眼熱烘烘、平展展的大炕。

炕很誘人。炕洞里隱約可見尚未燃盡的舊木條，里面也許燒埋著幾個噴香的土豆。炕沿用成條的木板拍成，個別地方還印著編號，是裝玻璃用的箱板，一番拆卸修理，安裝成了炕沿。炕面鋪著八成新的炕革，炕頭的位置，規整地捂著一套被褥。被子很樸實，農家手工縫的。沒套被罩，直接繃的白布被頭。紅底的被面上，一朵朵大牡丹花，富麗俗氣地盛開。

外面挺冷，走的時間又長，記者很想歇個腳。只是老張沒有讓座的表示，覺得有些怠慢。上次和老張照面，并不是這種印象的。當時小畢他們正忙著出玻璃，記者準備和小畢交待幾句事項，便匆匆離開。老張瘸著一條腿，主動湊到近前拉話。雖說素昧平生，單看熱情老到的握手，像是比小畢還熟悉。就是那次，記者記住了老張中亞式的面孔，以及瘸著的一條腿。

便談起小畢。老張說：小畢沒下班嗎？記者說：我給他打個電話，號碼是多少？老張爽快地說：等著，我給你看看。說罷撩起衣服。手機用一根特意編織的繩子系在腰上，包括老張熟練地撳開手機，叭叭地查找號碼的動作，讓記者感到滑稽和驚奇。正在查找，外間的屋門聲響了，老張說道：來了，小心地收起手機，像收回放飛的風箏，小心翼翼地挎到腰上。

小畢不似已往精神，三十歲的長方臉上，堆砌著明顯的皺紋。頭發又硬又長，身上的軍大衣，下擺刮出三角口子，露出灰白的棉花套。小畢很高興，臉上帶著由衷的笑。見記者仍站在地上，連忙讓道：上炕，炕里暖和。說著，將老張焐著的被子毫不客氣地掀到里邊，騰出一大塊地方，不由分說地往炕上推記者。記者有些愧意，按著農家的習慣，冬季天黑下來，便要焐好被褥，這樣鉆被窩時才會熱乎。尤其大年三十的晚上，焐被是與六畜興旺聯系在一起的。被子焐得早，來年母雞抱窩便早。讓小畢這樣一掀，老張的被子就白焐了。

小畢是記者的房戶，光大玻璃行割玻璃的骨干，有名的“一刀成”。因為技術好，掙得稍多些，所以將媳婦接了過來。只是住了半年，媳婦便回鄉下了。小畢有些犯難地對記者說，房子只能挺到春節前，剩下的時間，希望記者該出租的出租。當初小畢若不是聲稱租住一年以上，記者不會同意的。租給別人，收益可能更大。不過都是過去時了。記者告訴小畢，可以延到正月十五，費用也免了。反正這個期間，全球華人都忙活過年，不會有人過來租房子。屆時住與不住的，再跟媳婦盤算一次。好不容易走出來的，不能說回就回，敷衍了自己，也徒增他人的笑料。記者看到，小畢的臉上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口中大哥大哥地叫著，旁的卻說不出來。這么點滴的事情，便感動到這個程度，記者心里倒是一震。想到半年的時間，收了小畢不少的房費，來往甚是融洽，便對小畢說：哪天請你吃飯。被人約請吃飯，在小畢他們的堆里，還是一道相當的禮節。小畢高興地爭執：不的，我請你。記者說：還是我請你，不過稍待兩日，等我串出時間。其實時間用不著串的，所以稍待，只為心情沒那么迫切。小畢不會想到這些，鄭重地點點頭道：大哥，你說個時間，老弟沒二話。

記者這晚過來便是為這事。

老張是小畢的朋友。小畢這樣說，老張也這樣說。倆人是光大玻璃行的同事，都是到這里打工，只是分工不同。小畢和同事們每日搬運、割拉玻璃，工作要技術，挺辛苦。老張看管倉庫，照顧不會講話的玻璃。可那些玻璃不會飛不會跑的，既脆且沉，小偷們不待見，所以老張每天便只是生生爐子，燒燒炕，記記數，等于閑散差事。小伙子們稱他“養老爺子”。

記者對小畢說道：走，吃飯去。出于禮節，又招呼老張：一起去吧。

如果老張就此推托，也便不讓了。老張推辭了幾句，不過堅辭不受與客氣推托還是兩個意思。記者聽得出來。

記者又問了句：庫房扔下沒事吧。

老張想了想：等著，我出去招呼一下。

記者和小畢看到，老張走出屋門，站在寒冷的夜色中打電話。有些話看來要單獨說，卻又故意不控制，像田地里一樣放開聲音，洪亮得很。還邊說邊比畫，很有些得意。

三個人在冷風中嗖嗖地前行。看不出老張的瘸。他走得輕捷有力，一只需點行的腳，不僅不是累贅，反倒成為有力的助推。那架式，像是玩著滑板，或者踩著單只的旱冰鞋。倒是小畢縮著脖子，御寒的掛花大衣，又厚又硬，鋪在雪地上，可以當粗麻氈子用。記者便想起小畢妻子在時的情形。那時小畢很光鮮，衣著整齊利索，過日子的心情也盛。記者找倆人收房費時，看見屋地的中間，擺放著碎棄玻璃粘合的透明桌子，是小畢專門給他妻子做的。記者問小畢，這算不算貪占材料。小畢很不在乎地說，那點廢棄材料，都是允許誤差之內的，若是工作時稍微歪點心，不知會出現多少，老板屁都不能放。小畢的妻子飛快地掃記者一眼，搶白小畢道：別瞎吹，也不怕大哥笑話。給你開支，不用心干活行嗎。好好的玻璃，非得給人家拉壞了，誰還敢用你？說罷又掃了記者一眼。小畢吐著舌頭，滿臉的陶醉幸福。比照眼下的情形，記者本要開他幾句玩笑，想想又忍住了。

一家家大中檔飯店排列在馬路兩側，彌漫的燈光和觥籌交錯的場面，鋪陳出燈紅酒綠的氛圍，也誘惑著胃口。中途記者讓過幾次，去這家或者那家，都被老張堅辭了。老張目的鮮明地走著，一直拐進小巷，來到一溜臟兮兮的小飯鋪前，指著其中的一家，很愉快的聲調道：就這兒。

屋地當間支著一個爐子，燃得半生不熟。一個邋遢臟膩的胖男人，脖子上露著紅線衣領，懷抱著一只臟膩的貓在烤火。一對細高得如同長腳蚊子的年輕情侶，坐在油乎乎的桌旁，不時地接吻，弄得唼喋有聲。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跟對面三十左右歲的女人狂吹，只消他電話過去，另一個女人立馬就到。這時沾著冰溜和煤灰的門被推開，伴著嗖嗖的冷風，一個修眉撲粉，眼眶卻灰暗發青的青年女子，站在門口亮相。明眼一看，便知是那種吃碗簡單的湯面后，就要盛妝出場的女人。

三個人坐在最里邊的墻角。老張和小畢雖是背對著眾人，但老張肯定看到了所有的情形。和小畢板整的坐姿相比，老張僵背弓身，一絲不拉地收集著動靜，如果聽任擺布，老張的兩只耳朵會像雷達一樣呼扇呼扇地轉動。幾口地產燒酒下肚，老張的情緒有些鼓漲了，扭過臉，眼神賊亮地對小畢夸耀：我心里貼上她了。

又喝水又烤火的，小畢暖和過來了。聽見老張突然生情的話，臉上卻是不以為然的笑。既不在意，也不作評。老張嘴巴子一抿，彎曲油黑的小胡子跟著一聳，“嗞”地呷下七八錢酒，有些不滿地強調：我跟她是真感情！

老張的話，小飯鋪里的各色人物，誰都聽得真切。屋頂上，懸空掛著的熏滿油煙的電視機，屏面雪花閃爍，一男一女兩個播音員，正快嘴快舌地播報晚間新聞。

老張一個口杯已經進去，手里掐的是第二個。兩只耳朵收動著，響亮地問記者：你說什么？

記者不得不提高聲音：她是哪兒的？

老張比劃著：就是樓上的。

記者刨根問底：哪個樓上？你那不是平房嗎。

老張有些不屑作答。記者也感到不好意思，扭頭沖高髻盤起的老板娘道：電視能不能小點聲？小畢一旁幫腔：干脆把它關了，有啥用啊，鬧哄哄的。記者看小畢一眼，示意不要犯話惹氣。又問老張：她叫什么？老張略微遲疑，并不隱藏：徐娟。說完翹了翹胡子，炯炯的眼神掃視眾人。老張這時的舉動，就有忍不住作秀的意思。

小畢覺著好笑，沖記者擠咕眼，不客氣地催促老張：哎，別藏著掖著的，這么大的好事兒，該知道也得知道。

小畢算是尋到老張的癢處，不過老張并不在乎，既然名字都說出來了，便沒什么可以隱瞞的：那天我兒子過生日，她請我們爺倆吃的飯店。老張揚聲道：是給我兒子過生日。我兒子回他們工地時，還給他十塊錢打車費。

小畢調侃道：你兒子挺理解你嘛，知道他爹稀罕啥。有人暗笑起來，頗感興趣地往老張這邊看。老張的幸福像是剛剛剝皮切片的大蒜，濃濃的氣味四處彌散，試圖感染每一個人。

老板娘走過來，從柜臺里舀出一碟拌好的咸菜，算是贈送。

不斷有人進來。有的踅一圈又走了，有的則直接坐下。一個靠邊兒吃飯的老頭子，津津有味地聽著各式話語，見剛進門的兩個客人，嫌地方窄要走，忙主動起身，將座位讓出，寧肯將自己擠到更逼仄的角落。那個圍著女人狂吹的中壯年男人，仗義地往里挪挪身子，招呼老頭子道：過來，到這里坐。客人們都像是老板娘的親戚，主動地維持事情，生怕每位來客跑掉。只是埋單時，老板娘一樣收錢，偶有優惠，也是先提高了價再說。

小畢舉起杯，要張羅杯酒。老張見他一直口小，覺著這是藏量，不實在，就提醒道：你得多喝點。小畢便看著記者笑，一雙眼睛在發黃的燈光下顯得又黑又大。這是個稍加修飾便顯出良好氣質的年輕人，只是這個“稍加”，可能拖隔著千山萬水。小畢說：我喝酒胃疼。老張不客氣地揭老底：那天你咋喝的，浮浮量量一大泡子。小畢分辯道：那不是話趕話，別那兒了嗎。小畢轉臉看記者：單位幾個人喝酒，有一個跟我唱對頭。酒是整了一杯，回家折騰一宿，第二天又請了半天假。記者調和道：不能喝就別硬喝。老張大咧咧地說：沒事兒，剩下的都給我。小畢說道：好啊，正好給你點。說完果真把杯中的酒，倒進老張的杯里。老張并不阻攔，敞開接納，多多益善的意思。燈下打量老張，這家伙面色黧黑，鼻直口方，肩部寬闊。腿雖有點瘸，卻不影響健壯的印象，一種亞洲式的健壯。尤其坐著的時候。老張的聲音很好聽，甜亮、歡快、具有穿透力。如果閉上眼睛，單聽聲音，不管內容，會以為是國際體育大賽的解說員。

老張呷一口酒，以他特有的聲音，總結跟徐娟的關系：給我兒子過生日，吃飯還不用我花錢。有一次，我張羅出去吃飯，我說我埋單，她不干，非要她買。平時還總問我，你掙那點錢，夠花嗎？啥意思，總怕我手頭緊了。

小畢問老張：那你的錢怎么花？

老張說：怎么花？上個月開支，我給我兒子，我閨女，還有我，一人存五十塊手機費！

手機在老張眼里，是個很重要的概念。一家四口人，三個有手機，是件值得不斷提及的事情。

記者便問小畢：怎么樣，你想不想找一個。小畢連忙搖頭：不，咱是根本人家的孩子，可不想找。小畢的話，就有些影射或者拐帶老張。老張卻不以為意，獨自喃喃道：眼瞅著要過年了，擱以前也就回去了，今年不一定啊。

記者問道：咋不一定？

老張認真地說：總不能扔下她一個人，呆在這里吧。

那你媳婦呢。小畢問。

老張有些憐憫地看小畢一眼，大概覺得，這樣的問題很小兒科。記者岔開話題道：咋一個人呢？老張回答說：她和她男的離婚了。不待記者表示什么，老張急急地說道：她跟我是真心的，我們倆是真心的……她心里頭冷，別的都不要，只要我經常陪陪她。

倉庫處在新舊交替的棚戶區。曾經的一片房屋被拆除了，又抻了七年沒蓋新的，密如雞籠的磚混樓及棚屋中，便空出這樣一片大場地。像個性情惡劣的剃頭匠，給有些癩癬的馬車夫剃頭，只下去一推子，便嫌惡地走了人。就是這樣的情形，不過恰好搭成了臨時倉庫。因為是老城，加上不遠處的勞務市場和幾個批發大廳，這片區域不斷吸引著各式的謀生人群。除了引車販漿，也有操皮肉生意的附上門來。圖的是位置好，環境差，租價低，當然還有人口多。派出所內部的治理圖上，這被標注成重點治理地段，打上紅色的警戒符號。

三個人各自轉背，在冰凍空敞的院子里撒尿。盡管背景中有隱隱的車聲、音樂或者其它喧鬧聲，尿聲在夜中很是響亮。老張特意沖向南面的待拆樓。那棟樓的大部分住戶都睡了，唯有二樓的一扇后窗，仍舊亮著燈，黑黢黢的樓體中，顯得很醒目。老張一邊撒尿，一邊拿手指那窗，像遙指夜空中的一顆星星：看那亮燈沒有，她就住那里。記者和小畢都不做聲。周圍住的女人確實不少，專門針對民工或者體力勞動者的。這個女人是下崗女工，孤寂的單身女人，還是進城的打工嫂？身子卻不由熱潮潮的。

記者要回走，老張和小畢一齊熱情地挽留。老張說：這么晚了，回去干啥呀，在這兒睡下得了。小畢索性將記者推到炕頭，又拿過枕頭：多烙會兒，這炕舒服著呢，專治腰腿疼，比理療儀好使。記者說道：我可以打車回去。老張不同意：花那個錢，太冤枉。記者便說：真要留下，不怕我搶占炕頭嗎？老張的嘴角忍不住浮出笑意：不用搶，我到樓上去。

小畢便說：聽明白沒有，他愿意留咱們，有人替他打更了。老張坦白道：去飯店前，我給她打的電話。沒見那盞燈，特意給我亮的，等我呢。記者調侃道：那還打電話干啥，以燈為信號，亮燈行，不亮停。小畢說：白天咋整，看不著燈啊。記者說：白天就算了，真要連上，受得了嗎。

接著就有些大張旗鼓，老張主動傾訴起來：我跟她是真感情。她一哭，我心都跟著直顫！

小畢將腿收攏，倚靠在墻上。聽見老張這話，“嘶”地一聲，牙疼似的，又做出嘔的動作。

記者便問：人家要求結婚咋辦？

老張很振奮：我不怕。那意思，很是盼望這種結果。小畢提醒道：別忘了，你老哥一家四口，有老婆有孩子，她干哪？老張梗起脖子：處的時候我跟她說了，她同意。

記者看看倆人：怎么覺著，你倆的年齡應該反過來。說罷幾個人都笑。

手機響起來，老張這回不跑出去接了，干脆利落地說聲馬上到，抬起瘸腳就往外走。小畢鬧他：再嘮一會兒，忙啥的。老張得意地笑笑：你們真要回走了，門給我帶上就行。記者說：不怕丟東西？小畢一臉的不屑：能丟啥，偷都嫌費事。

剩下記者和小畢，便說了一陣租房的事。小畢不租的原因，主要是媳婦找不到工作，指靠他每個月的五百元，支付生活很難。小畢媳婦原來給作坊工人們洗衣服，后來作坊用工少了，洗衣的活計漸漸供應不上。記者玩笑道：咋的也不能放走啊，不行教媳婦拉玻璃。小畢憨憨地笑：不走咋整，人家也不肯呆了，說不習慣。話說出口，面容便有些冷凝，眉眼中流露少許的滄桑。

熱烘烘的炕面，相對流動的空氣。酸累的脊背，烙在炕上很舒服，讓人回想起鄉下的生活，生命中那些綠色寧靜的日子。小畢介紹說，附近的不少居民，喜歡到這間打更做飯的地房里轉一轉，尤其上了歲數的，圖著這間屋子里，能夠生爐子，用大鍋，有熊熊的木柈火，還有一鋪烙腰祛寒的大炕。漫長的冬天里，炕和火爐，比起暖氣或者空調，看得見，摸得著，也更讓人心里有底。算是東北人對火炕的特殊感情。記者心下一動，老張與徐娟最早的接觸，是否與炕有關。問起小畢，果然算得一個起因。進城以后，徐娟先住在旁邊的女子公寓，各項設施倒是齊全，上廁所不凍屁股，卻不習慣，也不太稀罕。幢幢危聳的高樓大廈，涌起的只是距離和敬慕，更房里經常飄出的裊裊炊煙，才覺出陣陣的親切可人。尤其閉起眼睛，辨別那些煙里，哪些是煤塊的、松枝的、楊木的、硬雜板條的、油氈紙的，陣陣思鄉的情緒從心里鉆出來，燜飯串煙一樣。終于有一天，徐娟扭到更房里面，串門來了。

記者想起一句話：棒打獐子瓢舀魚，野雞飛進被窩里。來炕上坐坐，就能上鉤，老張挺有一手呵。

小畢說：手正經大著呢。

小畢一掃方才的低落，頗有興致地講起老張的事。老張的腿是六年前，跟著大舅哥在工地干活時砸折的。腿折之后，五年時間沒出來。今年復出，到大舅哥開的玻璃行。頭六個月里，老張沒沾女人。沒沾并不等于不想，老張的眼睛總忍不住瞟向旁邊樓上的女子公寓。經常站院子里邊，閉起眼睛，接迎公寓里隱隱傳來的氣味。雌性的氣味，倭瓜花一樣的氣味。陶醉的表情，像是站在花窖的邊上。

記者笑道：敢情這倆人都是屬狗的。

接下來是老張的另一版本。老張站在院子里，看工人們裝卸玻璃。公寓的室外陽臺上，一個女子出來晾曬衣服，兩眼撒目著工地干活的男人們。見到那女子，老張的眼光立刻直了，臉變了形，眼珠子好像就要“噗”地掉出來。雖是一個樓上，一個地面，女子仍然感到老張追覓的眼光。那女子看了老張一眼，并不說話，轉身綽約而去。

第二天，老張鎖上門，去小賣店買煙，路上居然碰上那女子。老張心照不宣地跟上去。那女子是去買洗衣粉。老張指指洗衣粉，又指指自己的煙，對小賣店主說：錢一塊兒付了。那女子不看老張，卻也并不惱怒，只展露一個毫無表情、在老張看來卻生動無比的后腦勺。老張聽那女子軟聲道：不用，我自己付。話是沖著小賣店主，老張卻覺得是說給自己的，心里灌滿了稀乎乎的糖水，直往上漾。小賣店主板起臉，自然各收各的錢，理都沒理他們。

老張和那女子出來時，已是并行著往前。

那女子便是徐娟。

記者說：這個版本挺像。小畢說：人好那口兒，就想方設法往里鉆。記者嘻笑道：若有機會，誰不好啊。小畢一副倔勁：我就不。

記者覺著小畢的話有意思，挺個性，單從外表看不出來的。便問道：為什么不？小畢的理由很充分：咱根本人家的孩子，有老婆有孩子的。記者問：老張不是嗎？小畢搖搖頭：那我也不。記者繼續問：你不羨慕老張？小畢冷笑道：羨慕他，笑話。語氣挺堅決，看來并非矯飾。

頭枕在炕沿上，才發現，炕沿的明黃漆，居然不是涂的，而是用黃透明膠帶一層層粘出來的。寬窄、平坦、均勻度，都透出一份匠心。地面的兩口工具箱，被穩穩地托放在箱座上。那箱座，也是就地取材，用板條釘成的隔層方架。上面一層，放著盆盆罐罐，下面一層，是鞋，一如純樸的鄉村樣式。

記者止不住感嘆。

小畢卻不以為然：這些玩意兒簡單，拼點木條，釘上釘子就成了。

記者說道：不止吧，你看。炕頂的木框架，上面蒙著海綿紙，防水又防灰，還給人婚床的感覺。依墻順下來的行李架，懸在半空中，既存放行李，又能擱電視，還利用了空間，這創意可不得了。

小畢笑起來：那是。棚頂總往下滴水，老張怕人家弄濕了衣服，特意給蒙上的。這行李架，是專擱人家一對皮箱的。家當都搬過來了，就算明鋪暗蓋了。

記者沒說話，眼前卻是一個瘸腿漢，帶著熱情，快樂地爬上爬下，叮叮當當釘木架的情形。徐娟站在地上，仰起白皙的脖子認真地看他，或者緩一水瓢凍梨，買一組冰啤酒，等老張歇息時享用。也許老張根本沒讓徐娟看見，他趁徐娟要來之前，用白天外出的功夫兒，布置更房，為徐娟制造了一份大大的驚喜。

更房弄得跟新房似的，屋里又平白無故地多出一個女人，工人們很快知道了。當然主要是老張不想隱瞞。在老張看來，這是值得榮耀的事情。老張的激情，像燒開的壺水，咕嘟咕嘟往外溢，若不撤火，止都止不住。工人們都不說什么，男人在這些事情上，總表現出充分一致的包容。直到有一天，老板娘來倉庫找小伙計，看見徐娟舒舒坦坦地坐在炕上，像自家一樣，和老張說笑。老板娘當時并沒多問，回去卻覺出不對勁，老張介紹的這個所謂鄰居，實在令人起疑。舒舒坦坦是裝不出來的，它需要心態。老板娘便找來小伙計盤問。

事情瞞不下去，終見天日。老板娘給老板，也就是老張的大舅哥打電話：快過去看吧，你那妹夫真出息。

事情突然緊張起來。一方面是老板，妻子的娘家哥，自身雖滿山放火慣了，關涉妹妹，總要討伐分明，不遺余力。一方面是激情中的老張，若硬性拆分，火上潑油，哪怕是潑水，也會將火苗激得更大，沒準弄出相反的效果來，成全了倆個狗男女。況且老張一直覺得，大舅哥欠他一條腿。也正因為這條腿，大舅哥才不輕易招惹他。不過這件事不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大舅哥生氣之后，痛心疾首道：我們都是男人，真要憋急了，“月八”的出去泡一次也可以，可你整這么個玩意放這兒，讓我妹子在家里守著，你對得起我妹子？

大舅哥說的“月八”，東北土話，大半個月或者將近一個月的意思。

老張還要爭辯，陳述他跟徐娟的關系，大舅哥急眼了，揮手咆哮道：明天就滾犢子，別在這兒干了。大舅哥當然算客氣的。再折過腿，終需有個限度。若砸到別人，就算命搭上，又能怎地。過后連賬都不認，面也不見。又不是大舅哥搬起石頭故意砸的。

“滾犢子”算是撒手锏，老張沉默了。

徐娟那夜一直哭，老張也跟著哭。倆人先坐在熱烘烘的炕上對哭，后來躺下來摟著哭。熱烘烘的大炕，像陽光暴曬后，接著天陰涼下來的海灘浴場，上面的空氣是清爽的，下邊的細沙是滾熱的。倆人的眼淚匯成了清流，一遍遍地灌溉著身體。

后來老張退步了，在對面的待拆樓上租間屋，房費由徐娟出。倆人玩起了暗渡陳倉的把戲。只是沒有了炕，少了一些遺憾。不過抽空重溫一次大炕，也未必不敢。話說回來，想讓大舅哥不知，怕也是不可能。老張心跟明鏡似的。好在看樣子，大舅哥并不打算深究，起碼觀其后效，警告老張，新一輪嚴打在行動，讓人抓了辮子，或者揪了尾巴，到時候別說沒提醒過他。

屋里一陣靜默。有蛐蛐在鳴，時強時弱，時斷時續。

記者問：老張的兒子呢，這時咋個態度？

小畢冷笑：咋個態度，跟一個寡婦聯系上了，那寡婦供著他。

記者不禁咋舌：作坊一百多個員工，不都老張這樣吧。

小畢明白問話的意思：正經有哪。幾個開車送貨的就不太老實。到浴池、廣場、小旅館混，得了淋病梅毒，整天拉扯拉扯地走道。

記者問道：然后呢？

小畢有些幸災樂禍：請假回家看病，打青霉素。反正那病現在也不算病。

記者不明白：為啥回家看？

小畢笑道：家里有農村合作醫療啊。

記者想了一下：能搪得了媳婦？

小畢忽然就老氣橫秋，苦笑道：人家命好，媳婦比本人還著急哪。

記者有些睡不著，眼前總浮著一盞燈。黑幢幢的待拆樓中，一盞昏黃又醒目的燈。

一縷月光透過門房玻璃，隱隱約約地映射進來，將屋內的輪廓勾涂得影影綽綽、模糊難辨，讓人想山是山，想水是水。

年很快過去了，小畢卻遲遲沒有回來。記者給光大玻璃行打過幾次電話，都說小畢不在。販賣豬肉的幾次上門，要求租房子。只是房子租出去時，小畢又突然回來了。小畢有些失落，連年前吃飯時的勁頭也沒了，看上去憔悴了許多。問其原因，先還不說，后來漸漸知道，他的妻子在家里頭有些說法。小畢這次回來，就是等開完資再回去的。小畢不打算出來了。

記者有些愕然。想不到會是這種情況。如果老張的妻子這樣，倒覺得應該，或者好受些。

記者問小畢：打算怎么辦，離婚？

小畢堅定地搖頭：咱正經人家的孩子，寧可她負我，我絕不負她。

記者說：如果這樣，你更應該出來，帶著媳婦。我給你倒房子。

小畢只是搖頭。

小畢回返鄉下，老張也蹤影不見。一次路經玻璃倉庫時，記者特地去尋訪老張，卻早已物是人非。更房里到處是炱灰，尤其那炕，臟兮兮的沒有了模樣。炕沿成片地掀起，炕頂的木框架也拆了。打聽老張的去處，玻璃工們都滿臉漠然，不愿搭話。小畢的影子，老張的影子，悉數變成陳年往事。直到記者盯住現更夫不放，人家才支支吾吾地告訴記者：老張回鄉下了。具體的情形是，派出所開展治安行動，抓獲一批賣淫嫖娼的，老張也忝列其中。本來老張申辯，指責行動人員私入民宅，可惜老張沒說出徐娟的真實姓名，結果有理也變成了沒理。有理沒理是次要的，抓沒抓他才是主要的。最后一句是更夫順嘴說的，記者聽了，心下不禁一驚。

記者想起那個叫徐娟的女子，卻閉了口。站在露天倉庫，抬頭看對面的二層小樓。晴空之下，看見的盡是危樓與棚屋的擁擠、滄桑與丑陋。記憶中的亮燈既然不見，也就沒有了燈的溫馨與向往。老張既是返鄉，徐娟自然不能與老張同行，這樣的現實似乎預見得到。不過眼前卻恍惚出另一種情形：熙熙攘攘的火車站，老張領著徐娟遠奔他鄉，老張的言行中，始終噴涌著詩人的沖動和激情。至于具體去向，應是一處有熱炕的地方。那是他們的相約之地，也是他們的相守之地。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