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瀏陽河真的漲水了。旱了那么久,老天爺突然心血來潮,不歇氣地,筐了一天一夜的大雨。那水,眼見著,就噌噌地漲上來了。
瀏陽河畔,一直比較冷清。長沙人、外地客,都喜歡往湘江邊去,那里的風光帶的確迷人。笑生卻很少湊那熱鬧。越熱鬧,他越覺孤單。笑生常常來瀏陽河邊走走。有時一個人,有時兩個人。在笑生心里,早把這長堤當成自家的了。在搬了N次家后,去年年底,笑生之所以在這附近租了套一房一廳,與瀏陽河不無關系。
但今晚的長堤,好像有點陌生。空氣中,竟迷漫著一股奇怪的腥味,那種腥味,似乎好聞,又似乎不好聞。總之,有點暖昧。
夜已深,長堤之上,只有笑生一人。瀏陽河水波濤暗涌,一痕細月在墨一般的天空中若有若無。笑生早將手里那根狗尾巴草揉得面目全非。笑生一邊揉搓著可憐的狗尾巴草,一邊盯著坐在水里的那半棵樹。笑生想問問那半棵樹,被水一寸一寸淹沒的感覺,是不是就像他和丁丁一起犁田時,一點一點積聚能量,痛并快樂著的那種等待?
笑生手機上,塞滿了丁丁心血來潮時發(fā)給他的短信。笑生最喜歡的,是去年出差時丁丁發(fā)給他的這一條:我想你,也想牛。不知是因為想牛而想你,還是因為想你而想牛。想你還是想牛?想牛還是想你?我想了這么多年也沒能想明白。我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牛永遠離不開田,田也永遠離不開牛。所以,這輩子,咱倆誰都別牛。
丁丁性格并不外向,與人交往亦不大善談,在笑生面前卻格外伶牙俐齒。笑生在她面前,只有討?zhàn)埖姆輧骸C看纬臣埽瑹o論誰對誰錯,最后肯定是笑生低三下四求丁丁原諒。沒辦法,就算全是丁丁的錯,丁丁小嘴巴一張一張的,結果全成了笑生的不是。
但這一次,笑生覺得自己錯得比丁丁多,雖然他也搞不清自己究竟錯在哪里。丁丁不肯接電話,表明她的氣還沒消。丁丁在氣沒消之前,決不會回家。丁丁不肯回家,笑生一個人躺在床上,奇怪平時逼仄得不能再逼仄的臥室怎會空蕩得像個荒野。空調(diào)無助地呻吟,孤魂野鬼般的笑生,一遍又一遍翻看著丁丁的杰作。他幾乎能全部背下來了,還會忍不住,再從頭看上一遍。尤其是“想你還是想牛”這一條,仿佛是荒野中啪啪燃燒著的一堆篝火,在無邊無際的凄冷長夜里,照亮笑生,溫暖笑生。
冷戰(zhàn)已有好幾天,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笑生之所以沒有像以往那樣,鍥而不舍沒日沒夜地撥打丁丁的電話,并非笑生有了異心。
笑生想給丁丁一個驚喜。
二
一路上,笑生都在慶幸自己運氣不錯。剛想打個瞌睡,立馬就有人送枕頭來了。
蝴蝶山莊今天開盤。
在某片世外桃源里,無數(shù)彩蝶在翩翩起舞。彩蝶之上,是云卷云舒;彩蝶之下,有花謝花開。想想吧,住在這樣一個人間天堂里,那日子,將是怎樣的美不勝收啊!恍惚中,笑生感覺自己已經(jīng)化為一只蝴蝶了。名叫笑生的蝴蝶拍著翅膀飛啊飛,他的身旁,有一只可愛的女蝶一直不離不棄。那女蝶,當然是丁丁啦。
笑生到達蝴蝶山莊時,黃粱未熟,夢卻不得不醒了。
蝴蝶山莊離市中心近二十公里路程,論距離,也稱得上世外桃源了。遠遠望去,但見一片黃土地之上聳立著四座尚未封頂?shù)男聵恰G懊婺亲畹讓訁s已裝修成了售樓處。一條黑龍,從售樓處蜿蜒而出。黑龍兩側,似乎還攪出了一朵朵黑色的碎浪。笑生看看手機,還不到八點。笑生天沒亮就起床了,為著去星宇廣場趕坐蝴蝶山莊第一班免費看房專用車。沒想到除卻這滿滿一車人,還有人比笑生捷足先登。暈。笑生忍不住自言自語。怎會這么多人排隊?
蝴蝶山莊是笑生在搜房網(wǎng)上幾番苦尋所得。一游進搜房網(wǎng),那多如牛毛的新樓盤,就讓笑生看花了眼。再看看價格,笑生便徹底傻了眼。3698,3998,4000,4168,4888,5180……笑生在心底估算了一下,他和丁丁兩人合起來,整整一個月工資,還只夠買一個平米,還必須是最便宜的樓盤。說什么彰顯尊貴身份,說什么盡享頂級生活,總不能讓人晚上當半宿皇帝,天不亮就出去討米吧。笑生罵了句“我靠”,在搜房條件的價格一欄輸入3000以下,又在面積一欄輸入80以下,一回車,竟然出現(xiàn)了短短幾行搜尋結果。地段無不偏僻,相比之下,號稱最低價每平米2888的蝴蝶山莊,離丁丁的單位相對近一點,性價比似乎也更合理些。笑生在心底飛快地估算了一下。八十平米,就算三千元一平米吧,共計二十四萬,三成首付七萬二,再加上其他各項費用大概就是八九萬吧。他和丁丁存了兩萬多,老爸老媽答應支持兩萬的,姐姐廠子改制,一次性買斷得了兩萬多,也答應先借給他買房。還差那么幾萬,看能不能找同學或朋友去借。或許,或許丈母娘也會支持那么一兩萬呢,丁丁可是獨生女兒。當然,這話笑生無論如何是說不出口的,贊不贊助,全憑岳母家“良心發(fā)現(xiàn)”了。至于按揭多久月供多少,只得到時再說了。讓笑生稍感欣慰的是,這個周末,就是蝴蝶山莊的開盤之日。
笑生本想打電話告訴丁丁,讓她一起去看房。丁丁卻不肯接電話,她這次的氣生得不小,誰讓笑生以前那么寵著她讓著她呢,不然,也不至于一句話沒說好,就把老婆大人給得罪了。每次與笑生鬧別扭,丁丁就去她死黨千千那里住。千千與男朋友租的兩室一廳,丁丁偶而去做做電燈泡,他們權當在生活里放點作料,并不計較。丁丁還是老風格,見是笑生電話,毫不留情就掛了。再打,再掛。再打,再掛。事不過三,笑生不再勉強。而以前的笑生,在遭遇屢打屢掛之后,依然會屢掛屢打。丁丁并不關機,在笑生撥得手發(fā)麻牙發(fā)癢時,丁丁眼見手機快沒電了,這才慢條斯理接了電話,笑生趕緊求饒,丁丁半天才哼一聲,僵局由此打破。笑生又趕緊打的去千千家,好話說盡腮幫子笑酸,總算將丁丁拉回家來。然后再在床上一番惡戰(zhàn)之后,兩人才算重歸于好。
車一停,笑生也顧不得禮儀之邦謙謙君子的風度了,其實就算他想紳士點兒也不行。他坐在中間,車還未停穩(wěn),坐他里側的人已經(jīng)邊推他邊嚷嚷著快點快點。笑生雙腳剛踏進車廂過道,就被一股來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挾持著往前沖去。笑生的眼鏡被擠到了鼻尖上,他好不容易才抽出一只手來,剛想把眼鏡扶回原來的位置,哎喲,笑生不由慘叫一聲,不知誰的尖鞋跟擂在了他的腳趾頭上。
笑生被人們“裹”下車時,眼鏡斜跨在鼻梁上,嘴巴咧向兩旁,牙齒們?nèi)b在外頭。笑生的牙齒長得特好,又白又整齊,這樣子全齜在外頭,就像閃耀在臉模上的一副烤瓷假牙。笑生個子不足一米七,一張瘦臉沒有別的男人一只巴掌寬。那文文弱弱的樣子,就像營養(yǎng)不足發(fā)育不良的中學生,怪不得一車人都像丁丁一樣,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丁丁個子和笑生差不多,但比笑生顯高。丁丁若是穿上高跟鞋,昂首挺胸,往笑生面前一站,不用開口,就先從海拔和氣勢上占了上風。丁丁生氣時才穿高跟鞋,平時她很注意與笑生保持“高度一致”。丁丁再苗條,也是凹凸有致的。如果丁丁是一枝孕育著新芽苞的柳條,笑生則是一根豆芽菜。有回逛街,店老板對正試新衣的丁丁說,要你弟弟看看,多顯氣質!丁丁幾乎當場吐血。丁丁雖然二十五歲了,可笑生比她整整大了四歲啊。丁丁咬著嘴唇扔了披在身上的新衣,拉了笑生就走。一路上,丁丁恨不得立即吹口仙氣,讓笑生再魁梧些再強壯些。在笑生面前,丁丁只有閉上眼睛,才能找到小鳥依人的感覺。
人們?nèi)缢悖卉囎訃W的一下倒出來后,爭先恐后流向售樓處。笑生顧不得安慰一下受傷的腳趾,忍著疼痛一路小跑。跑到售樓處一問,才知選房號已排到兩百多了,而今天可供挑選的房子總共才兩百來套。就算再排個號,只怕也已了無意義。笑生抬頭望了望天,罵了句“我靠”,還是早晨啊,太陽就這么毒了。笑生收回目光,開始掃描那一長溜排隊的人。有交頭接耳的,有翹首盼望的,有煲電話粥的,有繃著臉一根一根揪胡子茬的,還有大聲發(fā)著牢騷的……怪不得他們那么早,原來是昨晚上就趕來排隊了。
或許,有人挑不到自己滿意的房呢?笑生腦中靈光一現(xiàn):對,還是排個號,說不定還輪得到。果不出笑生所料,苦等兩三個小時后,勝利就在眼前,他前面只有兩三個人了。笑生在心里祈禱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笑生祈禱完上帝保佑,開始測算運氣。他在心里默念:如果在他還沒數(shù)完200時,就輪到他前面的那個選房,那么,他今天肯定能選到房。笑生以蝸牛爬樹的速度數(shù)啊數(shù)。果然,在他數(shù)到第175時,他前面那個被告知可以去選房了。笑生長吁一口氣,頗有點勝券在握的感覺。他又在心里默念,重新從1開始,如果在他未數(shù)完200時,售樓小姐就喊他的號,那么,他就百分之百能選到滿意的房子。笑生以比蝸牛爬樹還慢的速度數(shù)啊數(shù)。在他默數(shù)到第163時,卻見售樓小姐笑吟吟地走到了他面前。笑生心里一陣狂喜,終于輪到自己了。笑生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沒發(fā)現(xiàn)其中異常。之前輪到選房的人,都是先喊號子的。
到我了吧?終于輪到我了。笑生在心里暗自慶幸,嘴上卻發(fā)著小小的牢騷。
對不起,今天的房都選完了。售樓小姐笑得很甜很美。
笑生瞪著雙眼,嘴巴張得像O,半天沒緩過氣來。他身后那一長串人也嘰嘰喳喳抱怨著。
今天沒選上,明天還有三號四號樓可以選。售樓小姐軟語勸慰失望的人們。
笑生的嘴唇終于回了位。對,大不了今晚不回家,他就不信明天會排不上號。
三
售樓處的燈整夜亮著。大廳里的立式空調(diào)吞云吐霧。幾張沙發(fā)上歪七斜八擠滿了人。地板上,也是躺的躺,坐的坐。沒占到桌子的,就盤著腿席地而坐,撲克牌照樣洗得稀里嘩啦的。
笑生本來一直斜倚在墻角看報紙,那報紙是下午別人去選房之前隨手扔下的,還沒來得及落地,被覬覦已久的笑生一把抄在了手里。笑生看得累了,才覺空氣污濁得很,往玻璃門外一看,只見土坪里淌了一地的月華。笑生站起來,往門外走。
滿天繁星之下,蛙聲此起彼伏。笑生仰頭,好容易才找到那輪新月。遠處,星星點點閃閃爍爍的燈光,猶如城市的囈語。沒有一點風,四處都是透明的墻。笑生扯了扯粘在身上的短袖T恤。大廳里雖然烏煙瘴氣,畢竟還有些涼意。笑生轉身欲回售樓處。一只小東西迎面飛來,幾乎撲到了他臉上。笑生下意識往后一退,原來是只螢火蟲。笑生兒時最喜歡夏天。夏天多好啊,白天可以去小河里扎猛子,晚上可以打野仗捉螢火蟲。笑生家和叔叔伯伯家同住在一個“U”字形小院里。院子一側臥一方小水池,另一側攤一個大曬谷坪。每到夏夜,就有螢火蟲在院子里一閃一閃的,有一兩只甚至還飛進屋子里去了。螢火蟲全是些懶惰的家伙,才飛了一小會兒,它們就偷起懶來了,要不坐在哪片菜葉子上打個小盹,要不趴在某扇玻璃窗上喘著小氣兒,要不干脆浮在空氣中,任它東西南北風。每當這時候,笑生就會屁顛屁顛地跟在姐姐身后,滿院子捉螢火蟲。笑生手里提著一只紙燈籠。姐姐手很巧,從作業(yè)本上撕一頁廢紙,三下兩下,就能折出一個有棱有角的紙燈籠來,紙燈籠還能一開一合,非常精致。這是笑生佩服姐姐的理由之一。姐姐不僅手巧,撲螢火蟲的姿勢也挺好看。姐姐躡手躡腳,靠近泊在空中的螢火蟲,然后雙腳輕輕往上一跳,在跳的同時,她伸出一只手,飛快地,一張一抓,等笑生回過神來,姐姐已將掌心里的螢火蟲放到他手中的紙燈籠里去了。笑生卻很笨,有一回,他追著一只螢火蟲跑啊跑,沒提防前面已是小水池。結果撲通一聲,跌池里去了,害姐姐挨了爸媽一頓臭罵。之后,姐姐便只許他跟在身后提紙燈籠。夜半時分,笑生和姐姐趴在床上,姐姐先將蚊帳全放下來,關了電燈后,再把紙燈籠的口子完全拉開。兩人看著螢火蟲一只接一只地爬到口子邊沿,左右徘徊片刻,才懶洋洋地飛了起來。有的停在蚊帳上,有的就浮在那里,半天一動不動。蚊帳里面,慢慢變得流光溢彩起來。一閃一閃忽高忽低的點點光亮,讓笑生在夢里都笑出了聲。
此刻的笑生,看著眼前一閃一閃忽高忽低的這滴螢火,突然覺得那些玻璃墻全融化了,融化成月華在他腳下徐徐流淌。
螢火蟲帶給笑生的點點浪漫,在第二天清晨煙消云散。
“起來!都起來!都到外邊排號去!”睡眼惺忪的保安們,正吆喝已在廳內(nèi)將就了一晚的人們。
一聽要開始排順序號了,大家呼啦啦一下,全起來了。剛才還滿滿當當?shù)拇髲d,眨眼間就空蕩了,唯有一地的廢紙煙頭空礦泉水瓶,依舊散發(fā)著喧囂的氣息。笑生動作慢了些,天快亮時他才迷迷糊糊睡過去,這會子只覺全身疼痛。其實他也沒慢多少,等他走出門來,卻見土坪里已站了一大幫子人。笑生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曲起拳頭往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上捶了捶。捶了好幾下,睜眼一看,卻見不遠處有輛大巴開過來了。笑生一個激靈,完全清醒了。他一路狂奔趕去排隊。
笑生拿到了第76號,他走出人群,想到安靜一點的地方給丁丁打個電話。丁丁的氣也應該快消了吧?如果丁丁還不接電話,笑生顧不得制造驚喜,只好先發(fā)短信告訴她就要選房的事了。這個倔妹子,小時有父母慣,現(xiàn)在有老公慣,不慣壞才怪。號碼還沒撥完,卻聽背后傳來吵鬧聲。笑生扭頭一望,原來是選房的人和售樓部的人吵起來了。
笑生顧不得打電話,急匆匆走過去一看,才知樓價比昨天漲了好幾百。昨天的開盤價,均價是三千五,至于開發(fā)商在網(wǎng)上打出的所謂最低價2888元,原來只是個誘餌,說是有那么一兩套特價房,但早就不知被誰先下手為強了,或許這一兩套特價房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笑生當時心里就一咯噔,指望著今天能買到最低層的低價房。沒想到一夜之間,二樓八十平方米的戶型,已從昨天的三千二漲到了三千五。而且,按揭不再打折,一次性付款只打九九折。加之笑生選房號已排在76號,不可能再有最低最便宜的樓層等著他了。也就是說,每平方米三千五都已成奢望。如此一想,笑生只覺手足冰冷,額頭上的汗反倒流得更歡了。
“你們哪里是在賣樓,簡直是在搶錢!”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漲紅著臉大聲喊道。
“沒有人逼您買啊!”售樓小姐臉上還浮著幾絲笑意,像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灰塵,但語氣,已經(jīng)趨于強硬。
“你們還講不講信用?”女人脖子都粗了。
“這就是市場經(jīng)濟!愿買就買,不愿買拉倒,還有一大堆人排著隊在等呢!”售樓小姐聲音不大,但冷冰冰的,砸得人心窩子直顫悠。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不就一個臭賣樓的,你神氣什么!”女人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
人群也開始騷動。
“他媽的開發(fā)商也太黑了!殺豬也不是這樣殺!哪有一個晚上漲三四百的!”
“真是要錢不要臉,我們大家要團結起來,不能任人宰割!”
“對,叫你們老總出來,我們要和他對話!”
“我們要和老總對話!叫你們老總出來!”
人群吵吵嚷嚷,推推搡搡,都往售樓大廳里涌。十幾名保安全體出動,也無法阻擋激憤的人群。笑生本想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幾句,不知為何,嗓子卻發(fā)粘發(fā)澀,根本發(fā)不出聲音來。笑生暈暈乎乎的,任憑人群將他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推來搡去。
人們在售樓大廳里此起彼伏喊了好一陣口號,一直不見有什么老總出來。忽聽砰的一聲,一名精瘦的男子將一條折疊凳踹翻在地。頓時,大廳里響起噼哩啪啦的響聲。桌子凳子嘩啦啦全被人踢趴下了。還有人操起一條凳子去砸大樓模型。一名保安企圖上前阻止,身上立刻挨了好幾腳。場面眼看就要失控。這時,門外響起警笛聲。幾輛警車開到了售樓處門外,十幾個警察旋風般刮進來,鉆進人群之中。一名警官舉著小喇叭站在凳子上喊話:“請大家保持冷靜!吵和鬧都不能解決問題!你們選兩個代表出來和開發(fā)商進行談判!”
四
笑生回到家來,直著眼往床上一倒,心里越想越氣。這是什么世道?開發(fā)商為追求利潤的最大化而寸步不讓,在愿買愿賣的游戲規(guī)則中,那兩個代表徒奈其何。他們談判來談判去,最后給大家的交待就是:價格沒得商量,現(xiàn)在所有的樓盤都是一天一個價。但折扣,可以按昨天開盤的點來算。按揭九九折,一次性付款九八折。大家又發(fā)了一通牢騷后,紛紛認命。說不定明天又會漲幾百,該出手時就出手,要不腸子悔斷也沒用。
終于輪到笑生選房。笑生硬著頭皮,在八十平米戶型被挑剩的房號里,選了最便宜的一套。又硬著頭皮,讓售樓小姐噼哩啪啦按了一通計算器后,填好那張購房計劃書。三十多萬啊老天,且不說按揭那個緊箍咒,也不說一年就要加N次息,光是首付三成再加所有稅費,就要十二萬多。殺了笑生只怕也難湊齊這么多錢。售樓小姐耐著性子,再三催促笑生趕緊去財務室交定金。笑生借口要先打個電話和老婆商量商量,邊把手機貼在耳畔邊往外走。
笑生就這樣落荒而逃了。
笑生想得腸子直發(fā)擰,從昨晚到現(xiàn)在,已是二十幾個小時,笑生還只喝了兩瓶礦泉水一瓶八寶粥。他爬起來,翻箱倒柜找裹腹的東西。笑生在櫥柜里找到小半瓶邵陽大曲,那是一個月前幾個大學同學來家里玩時喝剩的。又在床頭柜里翻出一包酒神花生,這肯定是丁丁落下來的。丁丁喜歡躺在床上邊看電視邊吃零食。偶而,也會陪笑生喝點啤酒。笑生很專一,喝啤酒便喝啤酒,不像丁丁,非得喝一口啤酒,就得啃一根鴨脖子或剝幾粒花生嗑一捧瓜子。但現(xiàn)在,笑生已顧不得專一。酒神花生的外包裝軟不拉嘰的,笑生舉起來一看,上面赫然寫著:漏氣不影響口感。我靠。笑生哼了一聲,哧地一下,撕開了包裝袋。漏氣便漏氣,還好意思提勞什子口感。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好像知道我陳笑生現(xiàn)在餓鬼一個似的,不會去爭那口硬氣。笑生往手心倒了一捧花生米,一骨碌全塞進嘴里,惡狠狠地嚼了又嚼,再抓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酒。
當丁丁被千千勸回來時,笑生正握著空酒瓶坐在床上唱歌。笑生喝啤酒還行,喝白酒卻是弱項。他消滅掉那小半瓶邵陽大曲后,就打電話給千千,要千千告訴丁丁,給他買一件白沙啤酒回來,他快渴死了,他沒有力氣下樓,要丁丁趕緊買啤酒回來救他一命。笑生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笑生還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丁丁畢竟是他老婆,再怎么著也得在他臨死前見他一面,他還沒來得及寫遺囑,他們總還有些共同財產(chǎn),比如電腦啊洗衣機之類的。千千聽他滿嘴胡言,知道他真醉了,連哄帶嚇,才將丁丁趕回家去救笑生。
丁丁進得房來,笑生歪了頭斜著眼盯住她:“啤酒呢?”
丁丁沖過去,一把搶掉笑生手中的空酒瓶,往垃圾桶里一扔。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窩囊?”笑生仍舊歪著頭斜著眼。他的眼里似乎開了兩朵桃花,映得整張瘦臉都紅彤彤的。
丁丁坐在床頭一聲不吭。笑生爬過去,兩手用力扳住丁丁雙肩:“我昨天去買房,排了兩天一晚的隊,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他媽首付都負擔不了。還是你說得對,一個男人如果連房都買不起,還他媽結什么鳥婚!還他媽算什么男子漢!”
說完一串還他媽,笑生仰頭大笑不止。笑生平時文質彬彬,喝醉了便原形畢露,開口閉口他媽的。
丁丁先是冷眼看著笑生,見笑生越笑越離譜,這才雙手往笑生脖子上用力一勾,笑生不得不低下頭來,丁丁用嘴唇堵住笑生的狂笑。兩人往后一倒,便在床上打起了滾。
笑生大汗淋漓渾身滴水,如剛從浴缸中撈上來的一條長毛巾。與丁丁一番惡戰(zhàn)過后,他的酒已醒了大半。兩人相擁著進了浴室,站在蓮蓬花灑下,互相搓洗著身體。
“買套二手房算了。”丁丁突然濕淋淋地來了一句。
這濕淋淋的一句話,猶如一道閃電,劃破了笑生一團漆黑的天空。
五
笑生和丁丁貓在電腦前,恨不得將全長沙的二手房一網(wǎng)打盡。比地段,比戶型,比房齡,比價格,幾番左挑右選之后,兩人將選中的房子與中介聯(lián)系方式全打印了出來,又分地段分時間做了一個看房計劃。
笑生和丁丁都是公司文員,朝九晚五的,看起房來很不方便。為此,他們不得不起早貪黑,爭取每分每秒到各處聯(lián)系中介看房。因為計劃得當,通過一周的滿城撒網(wǎng),兩人終于鎖定了一處目標。
房子位于烈士公園附近,60平米,兩室一廳,戶型設計基本合理(這在老房子里已屬罕見),5樓(共6樓),房齡10年,掛牌價21萬。因是單位福利房,有小院有門衛(wèi),很安全。又在烈士公園邊上,空氣相對較好。加之交通方便,離笑生和丁丁上班的地方都不算太遠。雖然價格與同地段的新樓盤相比,也沒便宜多少,但綜合指數(shù)卻是大堆二手房中令笑生和丁丁最心動的。可惜,因房主出差,笑生和丁丁一直沒能看到房子。
中介小彭周五打來電話,說房主出差已回,周六上午可以去看房。
這天,笑生和丁丁特意起了個早,又去楊裕興將肚子填得飽飽的,這才精神抖擻地上了公交車。
笑生和丁丁興沖沖地推開那扇玻璃門,幾名辦事人員接電話的接電話,敲電腦的敲電腦,一個個支起眼皮掃了兩人一眼,依舊該干嗎干嗎。倒是小彭動作麻利,很快倒來了兩杯純凈水,滿臉笑容,將笑生和丁丁讓到沙發(fā)上坐下。小彭二十來歲,看起來很結實,個子差不多比笑生高出了一個頭。頭發(fā)大約兩寸來長,一根根全朝天支楞著,大鼻孔小眼睛,人中極長,上嘴唇卻極薄,即便笑容可掬,似乎也是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
不知為何,笑生的心突然忐忑起來。
您和房主約好了吧?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去看房?丁丁到底沉不住氣。
對不起,房主今天臨時有急事去了湘潭,可能明天才回(小彭笑得上嘴唇幾乎全沒了,森然露出半口鮮紅的牙齦,恐龍笑起來都沒他夸張)。還有個情況要向兩位說明一下,房主不肯按我們原來的掛牌價賣房了。
不可能吧?笑生和丁丁異口同聲,齊齊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丁丁氣憤地說,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怎么能夠出爾反爾?
對不起,房主臨時變卦,我們也沒辦法。小彭竟然還笑得出。笑生恨不能將他那上嘴唇從牙齦里面揪出來。丁丁巴巴地望著笑生,挺無助,挺楚楚可憐的。丁丁就是這樣,在家里犟得像頭牛,在外人面前卻溫柔得讓笑生幾乎酸掉牙齒。不過也好,最起碼讓笑生在人前不失男子漢尊嚴。
她現(xiàn)在開價多少?笑生問。
二十二萬。少一分她都不賣。小彭收了笑,很嚴肅地說。
切。笑生冷笑一聲,一天一萬,全世界都沒這種漲法。你把房主電話給我,我自己和她說去。
對不起,我們不能透露業(yè)主隱私。小彭說,她明天會來我們公司,你們可以當面談談,有個初步協(xié)議后再去看房也不遲。
笑生和丁丁垂頭喪氣走出中介公司。大街上,熱浪滾滾。笑生感覺自己已接近燃點。丁丁輕輕摳了摳笑生的手心,嘴朝對面一努。馬路對面,有一家大型超市。超市一樓,便是KFC。丁丁愛吃肯德基,笑生與她拍拖后,便也愛屋及烏,跟著一起啃雞翅,啜可樂,咬蛋撻,不亦樂乎。
到了門口,丁丁突然不走了,她雙手拽住笑生一只胳膊,搖了搖說,算了,咱倆回家自己弄點吃的,冰箱里還有一盒土雞蛋,幾根火腿腸,再在巷口隨便買點菜就行了。笑生先是詫異,醒悟過來后,便在丁丁腦門上“啵”地嘬了一下:孺子可教,懂得勤儉持家了!丁丁甩了笑生那只胳膊,正色道,少吃一頓肯德基,就能多買一塊地板。你沒見你那些個同學,以前全是打腫臉充胖子,一個個大方得要死,自從要結婚要買房,就全都摳門得不行了。原來你們搞同學聚會,個個搶著買單,吃完飯還要去泡吧。可現(xiàn)在呢,好容易去一次家常菜館,就喝那么幾瓶啤酒,輪到要買單時,個個裝糊涂。那個姓朱的,桌子上直吹噓自己炒股炒成了神,半年時間將兩萬炒成了十幾萬,他那么有錢有本事,都沒有主動站出來買單……是他們提出的AA制,你去充什么英雄?難道你就甘心一輩子租房住?回來多說你幾句,你就和我急,還那么多天不搭理我。哼,你倒試試看,咱倆要買房時,誰會借幾毛錢給你……
笑生趕緊用一只手去捂丁丁嘴巴:你是嘴里能跑船呢,什么事都是你占盡道理。明明是你離家出走在先,明明是你不理我,打了幾百通電話都不接,你還倒打一耙,真正最毒婦人心!
笑生之所以不敢再聽丁丁發(fā)牢騷,是擔心她又將那些話一股腦兒砸過來。那天同學聚會,見大家都面有難色,有人還囁嚅著說AA制吧,笑生便主動站出來買了單。回家后,丁丁數(shù)落了59分鐘,說到激情澎湃時,丁丁在笑生腦門上狠狠戳了一下:如果連套房都買不起,你還擺什么結婚酒,你還算什么男子漢!笑生本來打算一直忍下去,丁丁各方面條件都比他強,除了在他面前刁蠻些任性些,再挑不出別的毛病。丁丁二十一歲就和笑生同居,二十二歲為他流過一次產(chǎn),一個多月前又為他流過一次產(chǎn)。笑生知道丁丁其實早就想結婚了,笑生卻認為條件不成熟,他想好好掙幾年錢,買了房再結婚。對于年齡,他沒有丁丁那種緊迫感。在丁丁第二次人工流產(chǎn)的前一天,作為安慰,笑生和她領了大紅結婚證。但正式的婚宴,兩人商量后,決定等到來年“五一”或“十一”。兩人都是月光族,去年,眼見同學們一個個都結了婚當上了房奴,丁丁和笑生才懂得開源節(jié)流的重要性。丁丁是有些任性,卻從未如此打擊過笑生。腦門可能被丁丁的尖指甲劃了一條痕,有點燒燒的麻麻的,笑生忽然間來了脾氣,他陡地站起來,硬梆梆扔下一句“我什么時候說過要買房”,就從客廳徑直去了臥室。其實真正打擊笑生的,是“你還算什么男子漢”這句。丁丁從未被笑生如此兇過晾過,她那小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丁丁汪了滿眶淚,沖進臥室喊道:陳笑生,有本事你就別再找我!撂下這句,丁丁轉身奪門而去。丁丁剛才站著喊陳笑生的地方,留下兩枚濕硬幣。笑生盯著那兩枚淚水制造的硬幣,硬撐了不到兩分鐘,忍不住追出去時,丁丁已不見人影。再打手機,關了。笑生有時覺得自己挺對不起丁丁,丁丁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卻死心塌地跟了他這個“四無”人員。這是個崇尚金錢和權力的年代。一個男人是否混得像個人樣,有房有車是基本條件。四年前,笑生大學畢業(yè)后,留在長沙四處求職。在一次招聘會上,排在他后面的就是丁丁。丁丁聽到他那口未脫鄉(xiāng)音的普通話,主動與他搭話。沒想到竟是一個村子的,只是丁丁兩三歲時就跟父母搬去縣城住了。兩人越聊越投機。笑生后來問丁丁怎么會看上他。丁丁說,因為你像農(nóng)民又不像農(nóng)民。這話不假,在丁丁看來,笑生出自重點大學,才華自是沒得說。難得的是,笑生言談舉止,完完全全保留著鄉(xiāng)里伢子的純樸。比如在街上遇到乞討者,笑生總要翻遍自己的口袋,找出一兩塊零錢給他們。比如碰到陌生人問路,笑生要反復說清楚直到別人完全明白才作罷。丁丁喜歡笑生的善良與真誠。丁丁認定笑生就是自己等了二十幾年的那個人,即使笑生是個“四無人員”,丁丁也認定他了。
丁丁從未嫌棄過笑生。正因為如此,笑生心里壓力更大。他是男人,他愛丁丁,他想給她幸福安穩(wěn)的生活。笑生哪里想到他攢錢的速度遠遠落后于房價上漲的速度呢?短短一兩年時間,長沙的房價幾乎翻了個跟斗,尤其這半年,漲得令人心里直發(fā)毛。笑生原想就在瀏陽河畔買套房,一打聽,暈,每平米已上四千了,就算買個八九十平米的……起碼也得兩室一廳吧,得要三四十萬呢,笑生哪里買得起。某人還在網(wǎng)上預言中國的房價還會漲上二十年。笑生那些買了房的同學,大多辦的二十年按揭。二十真是個好數(shù)字啊。當笑生為無房而痛苦時,他那些房奴同學,除了心里多了些慶幸,可以為那些因漲價而帶來的虛擬財富寬慰自己(因是自住,房價漲得再厲害,也不能兌換成鈔票實現(xiàn)真正升值),日子并沒有比笑生滋潤到哪里去。房奴難當啊,今年才過了一半,就已漲了好幾次息,聽說央行在年內(nèi)還會有加息動作。落雨背稻草的感覺,整整二十年月月要還債的感覺,相比擔心房東提租或收房的感覺,哪一種更令人焦慮呢?話要說回來,不管怎樣,笑生還是渴望自己成為有房一族,哪怕是一輩子做房奴。
六
在家吃完中飯,笑生和丁丁無心睡午覺,便打開電腦繼續(xù)泡搜房網(wǎng)。全長沙在搜房網(wǎng)上的二手房信息,兩人幾乎都瀏覽過了。笑生漫無邊際東游西蕩了好一會,丁丁又要笑生進入蝴蝶山莊主頁。笑生說,都進了好幾次了。丁丁說,要不我們?nèi)I(yè)主論壇看看,喏,蝴蝶山莊業(yè)主論壇,快點進啊。笑生說,好,好,你要進就進,要出就出,只要你高興。丁丁在笑生肩上咬了一口。笑生一聲慘叫,謀殺親夫啊。丁丁說,別吵,看看這里面的帖子。
從發(fā)帖的數(shù)量和內(nèi)容來看,業(yè)主們對蝴蝶山莊大多又愛又恨。有嫌價格貴的,有夸空氣不錯的,有嫌地段太偏僻居住成本過高的,有說升值空間巨大的,有嫌公攤面積太大的,有說某某比這還要攤得多的……丁丁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只有標題沒有內(nèi)容的小帖,前面一個QQ號,后面一句“蝴蝶山莊的野豬(業(yè)主)們請進”。丁丁往笑生身上一坐,搶了鼠標,拉出笑生的QQ頁面,再找到那個群號,申請加入群,并輸入驗證信息:蝴蝶山莊野豬,請開門。群主正在線上,立刻同意了丁丁的請求。緊接著,一長串嘀嘀聲響了起來。這個群里大概有百幾十號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得正是火熱。
群主是蝴蝶山莊的業(yè)主,網(wǎng)名“1208哥倆好”。丁丁正納悶,鼠標往下一拉,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網(wǎng)名前都有一個數(shù)字。這時,群主發(fā)話了,他熱烈歡迎“丁丁的老公”到來,立刻有人附和“握手”、“笑臉”等QQ表情。丁丁飛快地敲出一句:大家好,聊天辛苦了!然后選了“握手”和“咖啡”表情,點了發(fā)送。群主又很客氣地來了一句:請“丁丁的老公”在名字前加上房號。丁丁吐了吐舌頭,回道:對不起,我還沒來得及買。群主說,對不起,這是野豬群,不是野豬的,不能進來。其他野豬也群起而攻之:誓死捍衛(wèi)群的嚴肅性!不是野豬的,一律拉出去砍了!打倒間諜……話越來越難聽,笑生重新?lián)屵^鼠標,退出了這個鬧哄哄的野豬群。
郁悶。丁丁說,不就一個破群,牛什么!
他們無聊,難道你也無聊?笑生說,我們還是想想辦法明天怎樣對付那個該死的房主吧。
能有什么辦法?整個地球除了美國外,房價都在發(fā)飆。說到這里,丁丁皺緊了眉頭。你說要是我們以后萬一還不起貸款了,豈不是也要落個錢房兩空?
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笑生曲起一根食指,往丁丁鼻梁上一刮:天若塌下來,你只管往下一蹲,我來頂就是。
就你?丁丁挑了眉去瞄笑生:連皮帶肉才一百來斤。
笑生一把抱起丁丁,往床上一扔,撲上去:讓你見識見識一百來斤的厲害!
大戰(zhàn)在即,笑生依然冷靜。他一邊在丁丁身上摸彈揉搓,一邊說:這回該要穿雨衣了吧?丁丁哼哼唧唧地說,應該還是安全期啊!笑生一只手加了力度,一只手去枕頭下摸工具。丁丁呻吟道:別——不要——算了!
笑生的確厲害,變著花樣折騰來折騰去,直到丁丁不得不求饒才宣告戰(zhàn)事結束。兩人累得幾乎虛脫,直挺挺粘在床上,如兩塊正冒熱氣的糖油粑粑。許久,丁丁冒出一句,要不你再問問小彭?笑生雖困得很,眼光卻投射在天花板上,散漫而空洞。這個時候的他,大腦往往處于真空狀態(tài),似乎剛才那一腳勁射,不僅耗光了他的體力,連思維都暫時短了路。丁丁又問:你睡著了?笑生還是沒反應。又過了許久,笑生才魂魄復歸,悠悠問道:你剛剛說什么?丁丁罵了句討厭,你打電話給小彭,要他再確認一下,明天房主肯定會去他們公司不?免得我們又跑冤枉路。
小彭在電話里自然又是一番信誓旦旦。
就如何與房主砍那新加的一萬元的問題,笑生和丁丁在床上討論了大半個晚上,卻沒想到,第二天的形勢更加嚴峻了。
對不起,房主剛才打來電話,要在昨天的報價上,再加五千塊,如果你們愿意,她現(xiàn)在就過來帶你們?nèi)タ捶俊H绻銈儾辉敢猓筒贿^來了。小彭將兩杯水放在茶幾上,臉上的笑容能惡心死蒼蠅。
什么?笑生和丁丁同時從沙發(fā)上蹦起來。
你們搞什么名堂?丁丁氣得嘴唇都白了。笑生按了按她的肩,示意她別太激動。
我們愿意,你要房主過來,立刻!馬上!笑生緊繃著臉,語速極快。丁丁聽到了牙齒嗑得咯咯響的聲音,卻不知是自己的,還是笑生的。
小彭走到一邊,壓低嗓子打了個電話后,走過來,哈著腰對笑生和丁丁說,兩位請先坐下喝杯水,陳太太等會就到。
笑生一口氣喝光了杯里的水,將紙杯子攥在手心,捏扁,再捏扁。小彭討好地,迅速為他另外倒了一杯。
沒多久,一位四十來歲的女人走了進來。女人唇紅齒白,皮膚身材均保養(yǎng)得極好。小彭媚笑著迎過去:陳太太,您來了!快請坐!沒想到笑生一下子躥到了小彭前面。笑生嚴肅地說,陳太太吧?您終于來了!您的房子,昨天漲一萬,今天漲五千,我可是誠心誠意想買房,再怎么著,您也不能這樣忽悠人吧?
我什么時候漲價了?女人一臉無辜,聳起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漂亮眉毛,看看笑生,又看看小彭。
陳太太您這邊請!小彭很粗魯?shù)夭宓叫ι完愄虚g,想把陳太太推到一邊去,拉開她與笑生的距離。笑生簡直忍無可忍了,他在小彭身后大聲叫起來:不是說了要我們和房主當面談嗎?什么意思啊你們!
什么意思?沒什么意思!小彭嘴臉突然全變了,他轉過身子,微揚著下巴,目光凌厲地傲視笑生:價格必須通過中介談才能算數(shù),你們私自交易是無效的!
原來是你們在搞鬼!笑生扶了扶眼鏡,氣咻咻地說,人家房主壓根就沒漲價!你們也太欺負人了!我要投訴你們!
投訴我們?小彭冷笑一聲:我會嚇得舌頭發(fā)軟牙齒梆硬!小彭又壓低聲音嘟囔道:沒錢買什么房!窮鬼一個!
你說什么?你他媽有種就再說一遍!小彭后面那句也被笑生聽到,笑生氣得口不擇言了。
你敢罵老子你這外地鱉!小彭罵了一句長沙話,忽地沖了過來,對著笑生當胸就是一拳。笑生一連退了好幾步,眼鏡差點跌落。笑生邊扶眼鏡邊喊:你他媽怎么可以動手打人!小彭說,你還敢罵?老子打死你這外地鱉!當即又飛了一拳過來,打得笑生又是一個趔趄。笑生穩(wěn)了穩(wěn),站住了,再彈簧般,蹦到小彭跟前,一記勾拳打出去,小彭一閃,躲開了,緊接著往笑生腿上唰地踹了一腳。笑生氣紅了眼,如一頭被激怒的公牛,沖過去,對著小彭一陣亂踢亂擂,兩人當即扭在了一起。陳太太遠遠躲開,嘴里喊著你們別打了別打了。小彭的同事們呼啦一下全圍上去了,拉的拉,拽的拽,表面看來是想分開他們,其實大多數(shù)是在按住笑生,小彭趁機又往笑生身上打了幾拳。丁丁在笑生往前蹦時,就想拉住他。沒能拉住。一片混亂中,丁丁又拉住了笑生的一只手臂。丁丁本想拉住笑生,不讓他打架,沒料到反害笑生多吃了拳頭,丁丁拼盡全力,插到笑生前面,張開雙臂,背對笑生,如一只老母雞護住自己的小雞雛。丁丁絕望地尖叫著:你們再敢打我老公一下,我就和你們拼命!嗚嗚……救命啊!丁丁哭著喊著,突然身子往下一溜,滑地上去了。小彭得了便宜,丁丁插進來時就收了手,再怎么樣,他不想對一個女人動拳腳。笑生嘴角挨了一拳,腫了,還流著血,眼鏡也不知打到哪去了。見丁丁倒在地上,他顧不得復仇,更顧不得找眼鏡,撲通一聲跪下去,一把將丁丁抱在懷里。笑生嗓子都急啞了,他嘶著聲音一迭聲地喊:老婆!老婆!你怎么了!笑生邊喊邊從褲口袋里摸出手機,抖抖地,按了幾個數(shù)字。
不一會兒,由遠至近,響起了急救車的嗚嗚聲。
七
丁丁又懷孕了!
你那田也太肥沃了!從醫(yī)院出來,笑生顧不得去中介公司尋回公道,也顧不得去換殘缺了小半塊的眼鏡,先摟著丁丁回家去。見丁丁愁云慘淡,便想幽上一默,搏丁丁一笑。得知自己又不幸“中彈”,丁丁半天說不出話來。怎么可能呢?流產(chǎn)還不到兩個月,兩人在一起才幾次啊,并且都是在安全期的。可醫(yī)生說要相信科學,尿檢呈強陽性,不是懷孕又是什么?醫(yī)生還說丁丁剛才的暈倒可能是因為太激動,除了有輕微貧血,其他沒什么問題,為了保險起見,最好能在家靜養(yǎng)一兩個月,并加強營養(yǎng),好好休息。醫(yī)生哪里知道丁丁還不想生孩子,最起碼三十歲以前不做考慮。丁丁和笑生一樣,其實都把置房放在了首位。兩人來自同一個山區(qū)小縣,家庭并不富裕,在各自公司,也是普通員工,工資待遇都不高,要想供房,已是勉為其難。如果早早生子,買房就更成奢望了。可現(xiàn)在,丁丁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真正的進退兩難。上次流產(chǎn),那個婦產(chǎn)科醫(yī)生就警告丁丁,以后不能再流產(chǎn)了,丁丁的子宮壁已經(jīng)很薄,再行刮宮術就很危險。如果真的不能生育了,或者連子宮都沒有了,不僅丁丁,連笑生也斷斷不會答應啊。
是你的牛太厲害了!丁丁勉強笑了笑,看到笑生嘴角依然腫著,還殘留著血跡,她忍了半天的淚,撲簌撲簌,直直跌落下來。
又哭又笑,老鼠子撒尿尿!笑生說了句家鄉(xiāng)話,又在丁丁鼻子上刮了一下,他最喜歡刮丁丁鼻子:要當媽媽了還哭臉,羞不羞!遲早要當媽媽的啊!你別擔心,從現(xiàn)在開始,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只管吃好睡好,等崽崽生下來,你這個當媽媽的也只管帶崽崽,別的事情都交給我這個當爸爸的去做。明天就幫你去辭職,我再找份兼職,算算也差不多了。
剛才醫(yī)生怎么說?丁丁問。
讓你吃好睡好就行。
說你的傷呢,真的沒一點事?
真的沒事,你老公壯得像頭牛,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真的沒什么事,你別再去找那些人了,我怕你吃虧。
放心,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
第二天,笑生請了半天假,先去丁丁公司遞了辭職信,又到附近轉悠了一下,果真發(fā)現(xiàn)有不少新樓盤。他往手機上存了幾個銷售部電話。快下班時,笑生才趕到中介公司,小彭不在,經(jīng)理也不在。另一個業(yè)務員告訴笑生,小彭被炒魷魚了。笑生哦了一聲,轉身走人。他還得趕回家去做飯。早晨出門上班時他就交待丁丁,好好躺在床上休息,等他回來弄好吃的。
你可回來了!笑生拎著兩袋菜,剛一進門,丁丁就苦著臉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笑生趕緊放下袋子,走過去摸了摸丁丁的頭: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丁丁伸出雙臂環(huán)在笑生脖子上,雙腿往上一曲,笑生梗直身體,雙手抱住丁丁的腰:小心點,別閃了腰,崽崽會抗議的!丁丁撒起了嬌:煩躁死了,一個人關在家里,不敢看電視,又不敢上網(wǎng)。
好孩子!笑生在丁丁額上親了一下做為獎勵:電視可以看啊,別離電視機太近,別看得太久就行。網(wǎng)還是少上的好。丁丁扭了扭身子:人家就喜歡上網(wǎng)嘛。
傍晚回家時,笑生送給丁丁一份禮物。丁丁打開一看,是一件灰不溜秋的無袖上衣。丁丁嘖了一聲:你老人家從哪淘來這么個寶貝?這也叫衣服?是嫌我長得太美吧你。笑生說,所以說你頭發(fā)長見識短,這可不是普通的衣服——丁丁滿腹狐疑等著下文,笑生卻不說了。丁丁嗔道:你還磨磨嘰嘰的!不理你了!笑生這才加重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防——輻——射——的!”丁丁恍然大悟,興奮地在笑生腮幫子上咬了一下。笑生哎喲一聲,你屬狗啊,不高興咬人,高興了也咬人。
丁丁穿上防輻射衣,顛顛地上網(wǎng)去了。不一會兒,笑生系著圍裙走進臥室:你去搜房網(wǎng)查查你公司附近那幾個樓盤的行情與開發(fā)商背景。丁丁咦了一聲:都遞了辭職信了!笑生罵了句笨,那個地段的寫字樓是最多的,機會當然也更多,說不定不久的將來,我們都能在離家不遠的公司里上班。丁丁嘆口氣,你不知道那里的房價高得嚇人嗎?笑生沉默了一會,為難地說,郊區(qū)房價低,可什么都不方便,生活成本高啊。要不我們先買個一房一廳的小戶型安頓下來,等以后賺了錢再換套大點的?丁丁幽幽地說,那里的一房一廳,就算四十平米,也要二十幾萬啊。笑生語氣堅定了些:畢竟是新房,又在市中心,工作生活都方便,要是有五十年按揭就好了。丁丁可著勁點頭:那確實,如果讓你挑個期限,你肯定要一萬年!
笑生便哼著“愛你一萬年”,重新往廚房去。
因為醫(yī)生交待丁丁需要在家靜養(yǎng),笑生不得不擠出時間,實地勘察了七八個新樓盤,斷斷續(xù)續(xù),拿了一堆資料回來與丁丁商量。兩人最后敲定紫荊公寓。笑生第二天便去售樓部交了兩萬元誠意金,辦了一張VIP卡。開盤要到一個月之后,均價在每平米五千左右,到時,誠意金可直抵購房金,憑VIP卡還能多優(yōu)惠五千元。笑生一見自己的卡號是66,心中不由竊喜,看來這次買房可以六六大順了。
接下來是籌錢的事了。丁丁趁笑生不在家,打電話回去,拐彎抹角提到了想買房的事。丁丁哪好意思和父母借錢。她父母都在縣城上班,每月工資各有千把塊。丁丁媽媽有糖尿病,吃藥啊,住院啊,沒個歇停。兩人便沒什么積蓄。丁丁是他們唯一的寶貝疙瘩,老倆口一聽說女兒就要買房子,趕緊翻箱倒柜,將家里幾張銀行卡全湊起來,賬上余額總共不過兩萬多一點。丁丁在電話里聽得淚眼婆娑,說她只是想讓爸媽高興高興,她買房子是搞的按揭,首付只要幾萬元。丁丁甚至還故意咯咯地笑出聲來。丁丁說,你們也太小瞧你們的寶貝女兒和寶貝女婿了!這點小錢還是有的啦!她爸不由發(fā)了脾氣:你就別裝了,我還不曉得你!你倆就那么點工資,城市大開銷也大,你從小就不曉得攢錢,哪來那么多錢買房子?快點告訴我卡號,我馬上就去銀行給你匯兩萬元過來。
笑生是農(nóng)民的兒子。父母種田喂豬,手頭沒幾個活絡錢。答應給笑生的兩萬塊,是他們省吃儉用多年的養(yǎng)老錢。笑生的姐姐,中專畢業(yè)后分在縣城一個小工廠,去年下了崗,當時笑生打電話安慰她,姐姐還樂呵呵地說,白撿了這么筆錢,你以后要是結婚啊買房什么的,姐姐給你提供無息貸款……笑生早就背著丁丁,向家里人透露過想買房的事了。笑生不是個狠心腸的人,他更不想當啃老一族。可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他想爭口氣都不行。他一個電話回去,父親第二天就去鎮(zhèn)里給他匯來兩萬塊。父親告訴笑生,姐姐那里就別做打算了,為這兩萬塊錢,你姐夫姐姐昨晚打起來了,你姐夫早就偷偷拿那錢去炒股了,你姐姐要他賣了股票,你姐夫不肯,說股市這么火,他才沒那么蠢。你姐就跟他急——唉,你姐現(xiàn)在到處打點零工,賺不到什么錢,在你姐夫面前說不起話,造孽啊!
笑生和丁丁一合計,具體的房價還不知道,就算按現(xiàn)在的行情,首付最少也得準備八萬元,何況如今這房價就像暴雨之后的瀏陽河,分分秒秒都在上漲。二三得六,現(xiàn)在手頭有了六萬,最少還得再湊兩萬元。去哪借呢?兩人用排除法,將為數(shù)不多的能有余錢可借的同學朋友篩了一遍,列出幾名重點對象,第一位便是自詡股神的朱俊。丁丁要笑生第一個別向朱俊借,以免出師不利影響心情。笑生說那倒未必。一個電話打過去,朱俊心情挺好,說這一周又賺了十來萬,哪天將同學們喊攏來,喝酒泡吧去。笑生把口水吞了又吞,聽朱俊說了一大通廢話后,自己又說了一大通廢話。丁丁在一旁使著勁掐笑生大腿。笑生忍不住慘叫一聲。朱俊問他是不是改行殺豬了。笑生說,殺你還差不多,剛才是被長腳蚊子叮了一大口。丁丁便在笑生腮幫子擰了一下,笑生這下不敢亂叫喚了。朱俊在那頭咕咕地笑,像一只春心萌動的鴿子。在七彎八拐之后笑生終于將話題引到了買房上。朱俊又是一大通廢話,說如今的房市和股市都犯了腦膜炎,燒得沒法治了,買房和炒股一樣,都得趁早,越早越好。笑生這才提及自己想買房,還差兩萬首付款,問朱俊可有流動資金救救場。沒想到朱俊挺爽快,嘎嘎幾聲之后說,就兩萬塊,小意思啦,等你要交錢時你提前一天打個電話給我,我隨便賣點股票就OK啦。
當晚,笑生和丁丁心情極好,兩人和風細雨地,來了次負距離親密接觸。笑生開始還說,犁不得犁不得,怕崽崽有意見。丁丁也提心吊膽地,不敢放縱自己。可越不能犁,那牛越討嫌,探頭探腦地,摁都摁不回。而田,也已是春意盎然欲罷不能了。笑生一直為自己的這個絕世比喻而自豪。犁田,多形象多生動啊。丁丁笑罵了幾回流氓后,也默認了這種說法。笑生說,要不,我輕輕地,很輕很輕地,側著犁一盤?
八
紫荊公寓明天開盤。
兩天前,笑生已給朱俊打過電話。朱俊當時有點不耐煩:不是還有兩天嘛,不是說好了提前一天給你的嘛。笑生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兒。
這天,笑生從上午八點開始打朱俊電話,關機,關機。一直到晚上十二點,還是關機。笑生打遍同學電話,沒人知道朱俊躲哪里去了。丁丁心里也急,見笑生嘴角撩起了幾個火泡,只得反過來安慰笑生:算了,明天再打吧,也許是手機沒電了。丁丁心里一急,就覺得肚子有點隱隱作疼,怕笑生擔心,忍著沒吭聲。
第二天早晨六點,笑生就醒了。他下意識地拿起枕畔的手機。昨天打得太多,都打成條件反射了。手機通了。第一遍沒接,第二遍沒接,第三遍還是沒接。笑生火了,他惡狠狠地撥了一遍又一遍。終于,朱俊接了。笑生劈頭一句:算你狠,怎么不關手機了?朱俊在那頭打個呵欠,昨天手機沒電了,剛才沒聽見。笑生做了次深呼吸,竭力使語氣溫和些:老同學,我等著救火你知道不?我昨天找你找得想哭。朱俊連打了兩個呵欠:昨天一天我就虧了七八萬,該哭的是我不是你。不就是開個盤嗎?離首付期限應該還有一個星期啊,你別催我,等過兩天我的股票漲上來了,我就賣掉一些給你救急,我就不信這一周會一路跌下去。笑生咬牙說道:那,要是你的股票一直沒漲呢?朱俊連連呸了好幾聲:烏鴉嘴,你還想不想我借錢給你?就算你有那么背,我也不會那么背。我昨天還在網(wǎng)上算了命,我的好運才剛剛開始……
丁丁原想和笑生一起去選房,可肚子不爭氣,不僅比昨晚疼得更厲害了,底褲上竟然還臥了一塊血斑。她實在不敢瞞下去了。笑生一聽,嚇了一大跳,責怪丁丁為何不早說,丁丁眼淚汪汪地,捂著小肚子說不出話來。笑生哪里還顧得上去選房,孰輕孰重,他比丁丁分得清。
一路上,兩人都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這段時間丁丁為房子操了不少心,也許是動了胎氣罷,笑生這樣安慰丁丁,也安慰自己。
做腹部B超時,醫(yī)生看了老半天,硬是沒發(fā)現(xiàn)丁丁懷孕的蛛絲馬跡,可尿檢分明呈陽性啊。再化驗血,HCG比常人高出許多。婦產(chǎn)科王教授是位四十幾歲的女人,輕言細語地,很是和藹。她一邊唰唰地在病歷上寫著,一邊回答笑生的提問。必須馬上住院,王教授說,要做腹腔鏡手術才能確定是不是宮外孕。如果是宮外孕,就沒什么大事。笑生只覺手腳陣陣發(fā)冷,他小心翼翼地說,如果,如果不是宮外孕呢?王教授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說,如果不是宮外孕,而HCG又這么高的話,那就極有可能是絨癌。
笑生和丁丁都不相信,流產(chǎn)怎么會引起癌癥呢?流產(chǎn)的人那么多,丁丁也不是第一次流產(chǎn),可他們從來就沒聽說過什么絨癌。王教授解釋了半天,又安慰笑生和丁丁先別著急,也可能是宮外孕啊,現(xiàn)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就算是絨癌,化療的效果也是很不錯的,大部分可以痊愈。趕緊去辦住院手續(xù),看看婦科還有沒有床位,如果沒有,就暫時先住加床,這病不能再拖了。
住院手續(xù)倒是辦得很順利,剛好有位子宮全切的病人才出了院,床位騰出來沒幾分鐘,就被丁丁住上了。病房里還住著兩個病人,她們笑著對笑生和丁丁說,你倆運氣不錯,我們都是住了好幾天加床才進來的。笑生連連點頭,對著丁丁說,那確實,按這種運氣,咱倆都不用擔心,肯定會沒事的。丁丁卻轉身進了衛(wèi)生間,把眼淚重新逼回眼窩后,她才掛著笑走出來,很輕松地說,這里面條件還不錯。
做完各種檢查,除了HCG,其他都正常。晚上,笑生和丁丁擠在一張床上睡,丁丁說她肚子也不疼了,下面血也不流了。丁丁說,病被嚇跑了。笑生飛快地瞄了瞄另兩個病床,沒人看著他們,笑生便飛快地在丁丁額頭上親了一下:你這么厲害,我都怕了你,何況區(qū)區(qū)一個小病。乖,早點睡,明天還要做手術,做完手術過幾天咱們就能回家了。丁丁說,要你下午去選房你不去。笑生說,有錢還怕買不到房,放心吧,等你身體好了,我們一起滿大街淘房去。丁丁說,如果我得的真是絕癥,我也不要做什么化療,反正是一死,何必多受那些折磨?我可不想你人財兩空,省下錢來給你買房,我死也心甘。笑生將丁丁散亂的頭發(fā)往她腦后輕輕拂了拂,再輕輕摟住丁丁:別說傻話了,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術前簽字時,笑生手有些抖。護士再三表明這只是一道例行程序,腹腔鏡手術并不可怕。可笑生控制不住。丁丁被推進手術室時,笑生在外面的走廊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時間的通道仿佛也在塞車,笑生幾乎等白了頭,丁丁才被推出手術室。
丁丁不是宮外孕。
九
第一天化療時,丁丁只是有點頭暈,并沒有太大的反應。旁邊床位那姑娘,年齡病情與丁丁差不多,只比丁丁先化療了三天,每次化療都哇哇地嘔個不停,打止吐針都沒有用。笑生既為那個姑娘難受,暗地里又為丁丁慶幸。如果丁丁也像她那么反應大——笑生簡直不敢想象。
丁丁開始不肯做化療,她怕疼。丁丁說,現(xiàn)在又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就是絨癌,為什么還要搞化療。笑生也擔心化療對丁丁身體損傷太大。醫(yī)生便和小倆口講道理。是的,病人體內(nèi)沒發(fā)現(xiàn)癌細胞沒找到病灶,所以我們無法做出病理確診,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做不出病理診斷,就肯定病人不是絨癌。絨癌雖然只是臨床診斷,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做化療是唯一切實可行的救治方案。當然,你們也可以選擇不做化療,等到HCG升高到好幾萬再來檢查,可那樣就會貽誤病情,萬一是絨癌的話,病情就變得無法控制,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后果誰都不敢保證。醫(yī)生這么一說,笑生回過頭來勸丁丁。丁丁期期艾艾地說,那,頭發(fā)不是會掉光?醫(yī)生笑了:放心吧,現(xiàn)在的化療不比以前,藥物更好更先進,不會疼,也不會掉多少頭發(fā),就算掉,停止化療后也會慢慢長出來,長出來的新頭發(fā),甚至有可能比原來的更黑。丁丁還想問問化療要多少錢,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但第二天化療時,丁丁開始嘔吐,止吐針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丁丁不僅五臟六腑里翻江倒海難受得很,其實還頭昏得厲害,她忍著沒告訴笑生。丁丁不是個堅強的人,但這回生病,丁丁不得不讓自己堅強起來。丁丁以前一點都不怕死,可現(xiàn)在,她渴望活下去,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躺在病床上,丁丁才感覺到,病房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美妙。在那個無比美妙的世界里,有太多太多的東西,丁丁根本就放不下。丁丁終于懂得了,她不只是為自己一個人活著。只為自己而活的人,在丁丁看來,絕對是自私的人。對于這場莫名其妙的病,丁丁不許笑生告訴家里,她害怕她媽病懨懨的經(jīng)不起這個打擊。笑生家里她也不許告訴。都在一個縣里,原來還是一個村的,笑生家里知道了,丁丁家里馬上就會知道。笑生說,干脆我先辭了職,等你病好了再重新找份工作。丁丁更加不肯,她每天都要將那張住院清單翻來覆去地看上好幾遍。丁丁聽得到老人頭嘩嘩流掉的聲音。丁丁不許笑生請假,現(xiàn)在找個工作不容易,即使笑生是重點大學的畢業(yè)生。在掉片樹葉都能砸個把博士的今天,區(qū)區(qū)一個本科生又算得了什么?丁丁說,除了那個該死的HCG,她一切正常,完全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的確,腹腔鏡手術后,丁丁恢復得很快。而事實上,每當丁丁要做化療而笑生不在時,都是另兩個病床的病人家屬,輪流著照顧丁丁。
一個療程還差兩天,醫(yī)生停止了丁丁的化療。化療期間,丁丁每天瘦一斤,白細胞也急劇減少了。丁丁原來是雙眼皮,眼睛本就又圓又大。現(xiàn)在,她的外雙眼皮由兩層變成了三層,并且全凹進眼眶里去了,眼睛因此顯得更大更深,還透著古井般的清冽與沉靜。笑生說丁丁越來越骨感了。丁丁說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自個兒照照鏡子看,眼睛摳進了那么多,肩胛骨聳成那樣子了,還好意思笑別個。兩人都沒提頭發(fā)的事,因為丁丁每天都照鏡子,每天都檢查枕頭,頭發(fā)真的沒怎么掉,丁丁很是欣慰。
丁丁出院后,在家休養(yǎng)了十幾天,再回醫(yī)院進行第二個療程的化療。
化療之前,丁丁做了全面檢查,結果很是鼓舞人心,HCG已降低到正常水平,其他各項指標也一切正常。醫(yī)生說,再鞏固兩個療程,HCG一直穩(wěn)定在正常水平,丁丁就可以停止化療。但是否痊愈,還需要時間來檢驗,三年無復發(fā),才算治愈。
這回化療,丁丁幾乎撐不下去了。她聞到油味就想吐。反應嚴重時,吃什么吐什么。笑生變著花樣弄好吃的哄丁丁咽下肚去。丁丁連黃膽水都吐出來了,卻還是逼著自己繼續(xù)吃東西。不吃不行啊。丁丁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形了,丁丁甚至連鏡子都不敢照了。鏡子里那個形銷骨立的黃臉婆,對丁丁極不友好,丁丁很反感看到那個黃臉婆。丁丁甚至不敢梳頭發(fā)。其實就算她不梳不碰,想要叛變出逃的頭發(fā),仍然一把接一把照逃不誤。笑生每每看到枕上叛逃的頭發(fā),他都會以極快的速度一把攥進手心,然后趁丁丁不注意,再悄悄扔到病房外面的垃圾桶里。笑生看到丁丁吃了吐,吐了吃,有時嘔得淚水直流,他再怎么心如刀割,也只能強忍淚水,為丁丁擦嘴,為丁丁擦淚。然后,繼續(xù)喂丁丁吃東西。丁丁還是不許笑生請假,也不許笑生告訴家里。笑生不在病房時,病房里其他病人的家屬,也總是很主動地照顧丁丁。
家里每每打電話來,問及房子的事,笑生和丁丁都要打起精神閃爍其詞,說開發(fā)商捂盤惜售,開盤日期一拖再拖。笑生和丁丁還在電話里信誓旦旦地說,放心吧,我們不會卷款潛逃的。笑生和丁丁當然不會卷款潛逃。按照最好的形勢估計,二三得六的那六萬元,能夠讓丁丁徹底恢復健康,已是老天垂憐了。
三個療程下來,丁丁已是皮包骨,頭發(fā)幾乎全掉光了。笑生為丁丁買了頂漂亮的紅帽子,還非得講個小紅帽的故事給丁丁聽。笑生說,丁丁就算把牙齒都掉光,也比小紅帽可愛十倍。丁丁扁扁嘴說,整個一小老太了,還可愛呢我。笑生說,所以說你不會審美,你不知道,你戴上這頂帽子,要多美有多美。丁丁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你。
快過年時,笑生和丁丁給家里打電話,說是單位要加班到大年三十,火車票太難買,他們決定不回老家過年了,讓家里不要擔心,他們一切都好好的。
十
第二年初夏。某晚。瀏陽河大堤。笑生與丁丁手拉手在散步。丁丁的頭發(fā)已長到兩三寸長,她扔掉了那個紅色的帽子。他們現(xiàn)在常常來這里散步。他們親眼看到瀏陽河畔如雨后的竹林,座座高樓比著勁兒往上長。他們常常大驚小怪地,突然指著某個樓盤說,快看快看,架子又拆下來了兩三層!笑生偶而也會豪情滿懷地指著某座新樓,對丁丁說,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那里面的野豬!丁丁便笑。丁丁說:當然,那是遲早的事。到時,我要在窗臺上掛二十串彩燈,就像星星似的,站在這里一眼就能看清哪扇窗子是咱們的家。
這晚的天氣不是很好。天上沒有月亮,星星們也不知跑哪里撒野去了。整個天空都是密不透縫的黑。要下雨了,笑生說,我們回家吧。丁丁不肯,丁丁說,我還想走走。下雨就下雨,有什么好怕的。雨再大,我們也能回家。
哇!笑生和丁丁突然齊齊尖叫起來。
河對面,又一座新樓前,有煙花在空中盡情綻放。姹紫嫣紅,此起彼伏。每一朵煙花,都那么光彩奪目美輪美奐。笑生看得久了,脖子有點酸,稍一低頭,卻見瀏陽河里也開滿了煙花。因為水的暈染,便更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不就是封個頂嘛。丁丁可能也看得累了,低了頭嘀咕道,犯得著這么燒錢?害人家眼都看花了。哎呀,真的下雨了!我們回家吧!
哦,下雨了!笑生吸吸鼻子。笑生在心里笑話自己,還以為是淚水,原來是下雨了!幸虧是毛毛雨,很小很小,小得就像霧。他一把脫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雙手撐開呈傘狀,然后將丁丁環(huán)在一側臂彎,丁丁似乎格外溫順,她伸出一只手,從后面繞過去,環(huán)住笑生的腰。
笑生和丁丁就這樣依偎著,走得不快也不慢。小雨飄啊飄。煙花還在盛開。瀏陽河水依然緩緩而流。在這個美麗的巨大的背景下面,笑生和丁丁朝著回家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走。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