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沈陽在日新月異地飛速推進著城市建設的步伐,隨處可見令人驚異的大動作或曰大手筆,頗有上個世紀大躍進年代的激情與激變。在外呆久了,有個晚上從桃仙機場走出來時,感覺馬路突然夢幻般地變得坦蕩而遼闊,車輛可以肆意涌流,那份舒暢之感如同行進在大平原上——豪邁無限!沈陽真是個大都市!僅從這開闊的路面就足以感受到大都市的大氣與豪邁,還有雄心與渾厚。
青年大街可以看作我們城市的中軸線。任何城市的中軸線都是最能體現城市文脈或城市性格的。事實上,我們城市的建設者也在著力打造這樣的一條大街。改造比新建更難。但沈陽建設確實體現了沈陽人的特點:拆與建均體現了這座城市的激情。青年大街像一條激情湍急的大河,在高速涌流。
路面開闊大氣固然值得贊美,但最能體現城市性情與文化的還在于兩側的建筑。
我們的城市是有著歷史文化積淀的,不像深圳特區,一個早晨推平了山頭,再一個早上,蓋起了森林般的高樓。那些衣著現代建筑材料的巨人家族,大都是同一個時間段的產物,它們披著同樣光華的玻璃幕與鋼架的服飾。深南大道上要尋找城市文脈,肯定不會有民國的,更不會有清代的,甚至連建國初期也沒有。但是,我們有。
我們有民國年間的建筑,有五六十年代的建筑,也有八九十年代的建筑。這些不同年代的建筑因為年深日久,已經具有了較深的文化積淀,釀成了標志性的品質。比如大館、比如五里河。這兩處體育建筑與城市的情感息息相關,可以深刻留在城市的記憶之中。在炸掉它們時,我在博客上寫了文章,點擊率超過十三萬。《新京報》記者采訪我時,我談了城市建筑文脈的話題。
文脈是要有連續性的,要從有積淀的建筑物上體現。一條大街要是將重要的標志性建筑拆掉了,將不同年代熟悉的建筑物拆掉了,那么,這樣的建筑肯定太新了。太新的建筑是讀不出積淀與文化的,一條嶄新的大道如何體現文脈,如何體現地域文化特征?在中國許多城市新拓展的街道上新建起的樓群,都以失去自己城市的文化特點為代價,將這些新建筑說成任何一個城市都可以。我們的全新建筑如何體現出我們沈陽的文脈?即使有閱歷的沈陽人在這樣的大街上,也會因嶄新而陌生而淡漠的。因為這些新建筑已經與他們的記憶無關。
城市建筑不能太快,就像電影不能拍得太快,文章也不能寫得太快一樣。太快了,遺憾就會多一些。而盡量減少遺憾,正是成熟城市的性情。深圳現在到處是密集的現代高樓,而推平了的小山便讓這座城市感到深深遺憾了。如果將那些小山多保留一些,像香港那樣依山造屋,可以相得益彰。但深圳建得太快了,太快了便要付出代價。他們現在深刻感受到城市缺少山了,因而,他們要人造四座山,而當年他們像摧毀雕堡一樣推平山頭時,不過是三十年前的事。
我們沈陽雖然沒有深圳的速度,但是,我們仍然建筑得太快了。
沈陽作為城市的特點,在于擁有為人們所熟悉的建筑群落。那些建筑群落肯定不是也不應該是同一個時間或同一個時代同一個使命下降生的。這些帶著各自不同出生胎記的建筑,長期與人們親密相處,彼此感動感染著,形成了一種自然的默契。這些不同時代的建筑群,便是我們這座城市的標志性建筑。數得出來的有一宮兩陵、帥府公館建筑系列、民國年間的建筑。前兩者被優待了,民國年間建筑卻遭到不幸。比如改造成步行街前的中街,排列規整端莊的灰色建筑小樓群,不僅體現著商業的繁榮,更透示著城市的修養與內韻。但是,它們現在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七十年代末我在中街時的感覺與現在的感覺,產生的遺憾是持久的。
遺憾的建筑在我們眼中隨處可見。
對于建筑,自建國以來我們一直奉行著歌頌,只歌頌而不批評。中國似乎從來就沒有建筑批評。我們的城市一向不缺激情。大工業時代的激情在鐵西區被爐火燃燒被鍛造,而今天鐵西區重工業的廠房蕩然無存,一座工業城區這么快就被現代娛樂顛覆了,真是難以置信。新建筑之快,不也是來自城市的激情嗎?鐵西區的工業建筑不見了,對于我們城市而言,這是怎樣的遺憾?時間可能會將這種遺憾呈現得愈加清晰。或許有一天,我們還會像深圳人工造山一樣,去仿造一些被拆除的蹤跡皆無的廠房,找回城市迷失的記憶。
上海的建筑文化有石窟門文化,也有工人新村的磚體建筑文化。工人新村對于上海城市的意義與我們鐵西區的意義相似??上?,我們即使作為建筑的意義也不曾留下。
還有拆掉的東北電影院,這個給幾代沈陽人帶來歡樂帶來難忘文化記憶的空間,曾經是亞州最大的劇院。上海音樂廳因城市改造擋道,采取了平移方式移開,東北電影院之于沈陽人或許不如上海音樂廳之于上海人那么重要,但是,東北電影院就一定要拆嗎?是不是還會有其他更妥當更不留遺憾的方法呢?
如果將有記憶有文化積淀的建筑拆除了,城市文脈就要受到損傷。拆除一點就會少一點,拆除一片就會少一片。而我們的城市再富有文化與歷史,再擁有多少棟這樣的建筑,也還是嫌少的。說到底,這是一個對于建筑的認知與尊重的問題。
即使有的建筑保護下來了,像嬰兒一樣用玻璃罩子悉心呵護,也仍然受到傷害受到輕慢。湯玉麟公館棄置好久,那片中心地荒置好久當作練車場,結果現在火起來了,玻璃罩起來保護的公館用作洗浴桑拿空間,這對于資深的公館是不是一種褻瀆?至少沒有讓昔日威風的建筑再現尊嚴。大青樓曾好多年作為作協和文聯的辦公地,行武之地變成文人的居住地,建筑自身的東西有了滑稽的扭曲,至少這種居住效果對于建筑有著不尊重的成份,為此,我曾寫過一篇散文《大青樓》。我寫到了人與建筑如何相互尊重的問題,否則,便要相互摧殘。
沈陽是以重工業城市而聞名于世的。沈陽城的性格中注定了鐵的鋼的金屬含量。金屬的特點是堅硬有強度的,一旦遇到火,馬上就會變軟變形。沈陽城曾經擁有的那些有分量的建筑被拆除之后,城市隨之丟棄了一些厚實與凝重,變得年輕也變得分量輕了許多,為此我深感惋惜。變輕了的城市我并不認為跟沈陽文化相關,何況這個新的輕的與過去的重的沉的,缺少過渡,缺少溝通,缺少鏈接。那么,這種新與輕,如何能夠體現城市原本的文化定義?這不禁使我想到了昆德拉的著名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或許我們過于盲從了求新求變,從而對城市固有的文化并不珍惜。就像我們東北人一向大方,大手大腳,不摳門,不吝嗇,手敞,什么都不在乎,大大咧咧。拆了什么有文化的東西不大在乎,我們還有的是,再拆,還有。拆了解放初的,還有民國的;拆了民國的,還有清文化的。
破廠房扒了算什么?平爐熄滅了,推倒了再建新的不好嗎?滿大街扒光了再也見不到昔日的工廠痕跡,卻仍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城市最重要的東西正在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而一旦消逝就再也尋不回來了。城市不敏感,不懷舊,甚至為了要面子,有了錢趕緊改換門庭,不珍惜屬于自己的最有特點的建筑。工廠的記憶若干年后能找到嗎?
建五里河體育場,工地上一定會掛著標語:“百年大計,質量第一。”可惜它只存活不到百年的五分之一;大館建筑時也會以百年為計講求質量,它也不過半百吧?就連大青樓也不到百年,還有楊宇霆公館、常蔭槐公館等公館遺老們,是否能夠存活百年?我也擔心。
記憶建筑對于城市來說,是保持或延續文化精神、尋找城市性格的真正依據,要是連記憶的鏈條都斷了都模糊了,還如何談論城市性格的發生與發展?
建筑以人為本,還是人以建筑為本?若干年之后,大廠廠房的文化積淀對沈陽這個大城市會有相當的精神與文化意義和經濟意義的。包括八王寺,那樣極具文化意義的建筑也都蕩然無存了。沈陽的路寬了,樓新了,敞亮固然是敞亮了,但突然讓人感到新的陌生了,很恍惚,似乎有種無所適從感。花園在哪里安放?休閑與游樂的地方與人行道的距離關系,如何擺放?如何保持人氣旺盛?如何安全?為什么安全?這些問題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十分細致周詳地談到了。那個建筑師對于街道與人的生存的認知簡直就是個人文主義者和心理學醫生。這大概出自她對城市的深刻理解與深刻情感吧?
一個有歷史文化積淀的老城并非要一味地老邁陳舊下去,并非要排斥新建筑群,何況,沈陽終于迎來了高速發展的美好機遇,這種機遇百年不遇,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是沈陽人的福氣。沈陽要變,沈陽不能抱殘守缺,沈陽要煥發青春。然而,這一切變化都應該把握好一個尺度,要有一個科學的建筑理念。打個比方說吧,我們的城市是一位老人,穿上時尚服飾,打扮年輕一些,俊朗一些,確實可以煥發青春,這沒有什么不好。但服飾變化了,老人也還是有著老人的品性的。何況,這種裝扮一定要得體,要適度,要輕松而不能輕佻,不能失重。不能因為激情和沖動,讓老人失去了多年積淀的文化秉性和最值得尊重與仰慕的精神品質。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