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大鐘
——全體容器口兒朝上,
而你堅決不裝,
以倒掛的姿態將自家靜靜地懸梁,
青銅的幽暗,
是太陽和水的反光;
是寬闊而低垂的額頭,
被四壁來風,
反復地——擦拭。
自愿地空曠自在地瞑想,
空是看得見的空,
想是看不見的想。
你敏銳而活躍的神經末梢,
布滿了血火之殤。
殤在巨大的空里集聚著無聲的響亮,
——這響亮,
被金屬骨頭不斷地收藏,
充滿內在的緊張,
外表卻愈加安詳。
——一觸即發!
一觸即發的你等待一雙手的解放。
一俟解放的手,
和你一起金屬蕩漾,
世界才知道:沉默是一種能量!
只要一撞就響,
鐘就沒有死亡。
秋高
秋高。
秋是藍色負離子一顆顆堆起來的高,
秋是銀色光粒子一粒粒飄起來的高。
夏是下睫毛,
秋是上睫毛,
——我是一對兒睫毛間,
眼睛那個高。
秋高,靜的遠山便很近很近,
秋高,動的雁陣便很小很小。
一灣寒水,
波平如鏡,
——使秋有了兩個真實天空,
使遍地馬鈴兒,
在九月耳邊響來響去,
比一頁紙還薄。
秋高。
但秋天心事最少——
所有閑心思都被芳香顆粒輕輕擠跑。
太陽很淺,
田野很深,
我媽不敢停手,
——秋長一根壟;
我爸反復彎腰,
——秋高一鐮刀。
秋高多少?
秋在故鄉秋在童年,
秋在我遙遠的張望里圓潤而透明,
就一滴水那么高。
春天洗衣房
昨天在矢車菊盛開的街邊,
遇見一個洗衣店女老板,
——這川妹子回眸一笑若一粒大巴山的水,
倏然把我滴穿。
我無法瞞過我的臟。
我捧著一堆臟衣服走進了她的洗衣房,
我說這是我的證據,
她說這是她的依據,
她說你的臟和別人沒啥子兩樣,
無非是汗垢離臉太近,
泥垢離手太近,
油垢離嘴太近。
同不同意強力洗同不同意陽光浴?
同不同意高溫熨燙后,
噴些許薰香劑?
——她麻辣味的微笑清澈見底,
我當然無法抗拒。
我看見一滴水的天堂,
來自一雙手的光芒;
我看見她身后那排衣架上,
掛滿了春天蛻下的皮,
——等待受洗等待再生等待像衣裳一樣,
重新回到人的身上。
而我無法成為一件衣裳,
被這洗衣女輕輕地搓洗。
我只是一張單據,
——三天后在矢車菊的飄忽里以此為憑,
取回,自己的影子。
與藍海子對坐至晚
一方藍頭帕。
一方大眼睛的藍頭帕。
一方天街歸來落地為水的藍頭帕。
一方繡滿星星睡滿袖珍鳥兒的藍頭帕。
一方被藍色民歌和藍草漿千年蠟染的藍頭帕。
一方將靈魂不斷放大把身體不斷縮小的藍頭帕。
一方藍頭帕,
讓上帝放棄信仰連魔鬼都不敢呼吸的藍頭帕。
太陽耳環在左耳懸掛,
月亮耳環在右耳懸掛,
中間,
是她夢幻的面頰。
鐘聲如水布滿五尺天空。
我把塵土放下我把世界放下,我把世界
放下時也把我與文字放下。
藍頭帕藍頭帕,
——讓我們停止說話,一起
騎著魚兒回家。
水懸浮
我讓一滴水在兩手之間懸浮,
以證明神的存在。
全體睫毛無法躲開,
——這是海的第一千零一種姿態。
藍水晶,黑水晶,
一尾銀蝌蚪輕輕搖擺,
吐出無數眼睛來。
美人痣在兩眉間鮮紅欲滴,
鷗是海的一朵飛白。
(你是世界最柔軟的部分,
最柔軟的舌尖,
收藏了全世界的咸;
而我,是人類最柔軟的部分,
最柔軟的淚腺,
儲滿了全人類的痛感。)
打開還是不打開?
海是眼中一滴淚,淚是心頭一片海。
太陽的倒影,
像上帝之蛙,
在水的根部喊得波濤澎湃,
全體的耳朵,
已站成古老的一排。
左手塵埃右手青苔,
我,只能讓一滴水懸浮如水,
以證明人的存在。
街頭一幕
城管隊砸了小攤販的攤,
掀了小攤販的飯,
城管隊撅了小攤販的秤桿,
城管隊大聲訓斥屢罰不沒的他:
“你真不要臉!”
他默默站在那里,
——釘子一樣一動不動,
釘子一樣面無表情。
……兩手空空,
走過一家美容院,
望望華光四射的那面高高牌匾,
他知道,他就是
這座城市反復抹去又反復出現的
——一顆雀斑。
“是我不要臉,
還是,臉不要我?”
揉揉通紅的鼻子摸摸冰涼的耳朵,
這倒霉的小伙,
突然有點幸災樂禍。
啷里格啷,老婆下了崗,
啷里格啷,老媽病在床,
他決定,明天只能買一臺電子假秤,
讓這個城市,
繼續缺斤短兩。
一個討薪民工的死
天空的瞳孔猝然放大!
他,嘶喊著
從三十五米高的塔吊上跳下,
摔成一朵
收拾不起來的花。
他那從鄉村趕來的母親,
哭成了淚人兒。
她用瘋狂的手,
拼命拼接一個生命的破碎,
她不知怎樣,
才能拼接出——
那個曾經的嬰兒。
杜甫身影
走:是國土懸浮足字無頭,
愁:是心上那個沉重的秋。
翔:是羊生雙羽,
人被口所:囚。
酉時三刻,半壺:酒,
一位老叟,披著病衣: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