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夏末,四川盆地西南邊陲風調雨順,稻谷長勢喜人,預兆豐年。9月初,L專區地委開會專門研究秋收問題,提出了“狠抓秋收,顆粒入倉;超額指標,統購秋糧”的口號。領導信心十足,分工到各縣蹲點,力爭超額完成省里下達的征購秋糧任務。
地委郝副書記曾在山區H縣工作過,熟悉那兒的山山水水,便毛遂自薦去那兒蹲點,會議一完就趕赴H縣。
郝副書記深感種水稻的艱辛,尤其打谷子(谷子脫粒)勞動強度特別大。報紙上對蘇聯農業生產機械化的報道,使他羨慕不已,期望水稻生產哪年也能實現機械化。
1955年春,郝副書記去省城開會,順便看望在“××機械廠”當廠長的戰友老徐,得知廠里正在研制“打谷機”,不禁心花怒放,扭倒老徐硬要學制造“打谷機”的技術,老徐只好請王工程師給他介紹情況。因“打谷機”還在研制中,有許多技術問題沒有解決,也還沒有定型圖紙。郝副書記雖然只拿到一張示意圖,也如獲至寶,期望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
郝副書記帶著“打谷機”示意圖,趕往H縣,決心土法上馬造出“打谷機”。憑著戰爭年代在家鄉土法制造過地雷、土炮的經驗,他認定造“打谷機”沒啥了不起,只要充分發動群眾,一定能干成。他的設想,得到縣領導班子一致支持,很快就在全縣掀起了轟轟烈烈制造“打谷機”的群眾運動。
根據縣委部署,“打谷機”制造任務由縣手工業管理局(簡稱“手管局”)統管,兵分幾路有條不紊地進行。只用了一天多時間,各鄉鎮的上百名木匠、幾十名篾匠就應召集中縣城待命。次日圖紙一出來,馬上分發各組,按圖施工。城關儲備的竹木材料用完后,立即派人去農村挨家挨戶搜集,由鄉村干部打白條給農民,先搬走材料,以后再說補償之事。新建鐵匠爐很費事,所以沒有集中鐵匠,而由手管局送圖紙去各鄉鎮鐵器社布置任務,分頭打制中軸。卷板機、電焊機只有縣五金社才有,制造滾筒的任務,就由五金社獨家承擔。在半個月內采購1600套滾珠軸承任務不輕,縣供銷社派出所有采購人員,在周邊城鎮和省會拉網式地搶購……數百人經過20多個晝夜苦干,終于搶在秋收開鐮前,造出800臺“打谷機”。手管局領導抬著樣機,敲鑼打鼓向縣委報喜,郝副書記樂得嘴巴都合不攏。
“打谷機”立即分配了下去,投入秋收奪糧戰場。一天,郝副書記正為“H縣實現打谷機械化”而高興,準備給地委寫報喜信時,田頭傳回的消息給他澆了一瓢涼水。他匆忙趕到城郊秋收現場,見農民仍在用“拌桶”打谷子,兩臺“打谷機”棄置田邊:一臺完好無損;另一臺卻面目全非,機殼破損,滾筒中軸彎曲,斜插機殼中,護罩已被撕裂墜地。
農民見郝副書記來了,紛紛前去述說“打谷機”的問題:“這玩意兒我們實在玩不轉。用手搖累死人不說,搖慢了打不下谷子;搖快了機器就亂跳。”一個農民指著損毀的機子說道:“上午搖得太猛,滾筒跳起來差點打死人,結果打爛了機殼,撕裂了護罩,滾筒軸也彎了?;ù髢r錢買來的機器,沒打一背谷子就報廢了,你說冤不冤?”
郝副書記不相信“打谷機”如此不爭氣,他叫來幾個小伙子,把好的機子抬到田中,親手搖動手柄。隨著滾筒飛速轉動,“打谷機”猛烈跳動起來,嚇得兩個脫粒的年輕人,丟下稻把子就跑。郝副書記趕快松手,飛快反轉的搖柄險些把他打傷,跳動的滾筒將機殼震裂了一條口子。
與此同時,各鄉陸續反映上來許多壞消息,不是“打谷機”跳動震壞,就是發生傷人事故。
無奈之下,郝副書記又驅車到成都向王工程師請教,終于弄醒豁(四川方言:明白之意)了,原來是材質不過關,加工又粗糙,使旋轉部件存在嚴重“動力不平衡”問題,滾筒高速轉動引發強烈震動,導致機器損壞傷人。
回程路上,郝副書記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心想這回婁子捅大了,只有如實通報情況,走一步看一步。不過轉而一想,這事又不是自己一個人拍的板,是會上集體定的,要打屁股大家有份。但事情是由自己提出來的,打屁股該挨第一板子,還是該高姿態承擔點責任才行。
回到H縣后,他向縣領導班子如實通報了情況,主動承擔了自己急于求成,未按科學精神辦事的責任,并提出向地委寫報告請求處分??h領導班子卻不同意。縣委張書記說:“試制‘打谷機’的建議雖然是郝副書記提出,卻是經縣領導班子集體討論通過的,絕不是個人獨斷專行。勝敗乃兵家常事?,F在搞建設、抓生產,出點問題,交點學費是難免的事,我們要總結教訓,但不能動輒就追究領導責任。當務之急是抓秋收、購糧,我們應當立即去各鄉抓中心工作,不要再糾纏‘打谷機’的事了。”大家一致同意張書記意見。
有人提出如何處理試制“打谷機”的經濟損失。張書記說:“不能讓農業社承擔損失,讓縣供銷社馬上收回已銷售的‘打谷機’,清退購貨款;手管局接收全部‘打谷機’,組織拆卸回收可用材料,并進行估價,扣抵制造成本;手管局財務股核算試制‘打谷機’凈損失額,造表上報縣委審查后核銷。”這個決定,也得到一致通過。會后,縣委還給手管局財務股宣布了一條紀律:統計經濟損失工作要秘密進行,統計結果直接上報縣委,不得向外泄露。
縣手管局財務股長老劉從頭到尾都參加了統計損失的工作,是掌握損失數據的核心人物。他對造“打谷機”給經濟貧困的H縣帶來的巨大經濟損失痛心疾首。轉瞬到了1957年春末,《人民日報》發表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之后,各級黨組織真誠邀請社會各界人士幫助整風。老劉被縣手管局黨委書記“三顧茅廬”的精神感動,在“整風座談會”上發言,敞開心扉談了兩年前試制“打谷機”造成巨大經濟損失的事,希望黨政領導今后要尊重科學精神,不要盲目決策。
一石激起千層浪。老劉的發言在全縣引起強烈反響,一些持觀望態度的人,也紛紛講心里話幫助黨整風。誰知一個月后風云突變,熱情如火的“大鳴大放”,頃刻間變為疾風暴雨的“反右斗爭”。凡提過意見的人都“貓兒抓蓑衣——脫不了爪爪”。老劉在劫難逃,小會批,大會斗,檢查寫得手發抖,不死也脫了幾層皮,折騰半年多,最后以“泄露黨的機密,惡毒攻擊黨的領導”的罪名,劃為“右派分子”,遣送某勞改農場“脫胎換骨”去了。
回頭再說地委郝副書記,雖未因制造“打谷機”造成巨大經濟損失受到處分,卻被同事作為笑柄抬不起頭,自己也深感內疚,從此辦事小心謹慎,在“大躍進糧食產量放衛星”、“人民公社化”和“全民煉鋼”中,都因工作“太謹慎”、“沒干勁”挨批評。1959年“反右傾”時,他被省委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4年前在H縣制造“打谷機”造成巨大經濟損失之事也被清算舊賬,作為“形左實右”的罪證。從此,人們再沒有見到過郝副書記。有人說他被遣回原籍“修地球”了;也有人說由于檢討老不過關,他被送去戈壁灘“改造思想”去了。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