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2003:仰融以頭相撞華晨汽車
在中國資本市場上,曾有聲名赫赫的五大系,仰融的“華晨系”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空手套白狼的財技堪稱爐火純青,因此在產業與資本之間的雙洗牌中屢屢得手,且乏陳敗績。但仰融過于迷信“資本的力量”,而膚淺于“政治的鐵腕”。由此,他的悲劇少了悲壯,而多了悲哀,頗似堂吉訶德式的梟雄。其實,多讀點中國歷史不難明白,“背水一戰”的赤膊上陣是下下策,多為全軍覆滅,僥幸偶勝堪為曠世傳奇
仰融,這個將中國公司鼓搗到美國證券市場的第一人,從來都是中國企業史上的“悲情英雄”,獲得了眾多方面的同情和悲憫。其實,作為政府和企業家產權之爭的樣本,仰融可算是過得比較得意的,至少其優游于林泉,兼腰纏萬貫。不要忘了,更多的人是做田舍翁亦不可得。
這位曾經在資本和產業均有建樹的梟雄縱然年暮,卻也時常見諸媒體報端,做做越洋訪問,重溫一下自己的汽車夢。
美國市場第一紅色資本
改革開放之初,有一個江蘇人叫仰勇,得沿海地區開放之先風,初中畢業后先充當了一段時間的廚師,后回鄉承包了一個小商店,再到江陰市外貿公司上班。大約是不甘于當公務員,就去闖上海灘,搞股票買賣。與當年滬上著名的楊百萬、劉太、朱煥良等炒家廝混日久,又賺到了一點錢,更重要的是他偶然結識了幾個金融界的知名人物,覺得自己已能量看漲,大應改頭換面,力爭上游。于是,他自己更名為“仰融”。后來人們多猜測有“仰仗金融”的寓意,也有人猜測他心中想的是“在金融上成為高山仰止”。
仰融的金融夢在某種程度上一度變成了現實。這源于他成功完成了第一筆將中國公司拿到美國資本市場去賣的交易。
1989年,仰融赴香港創辦華博財務公司,其初始出資方為海南華銀。此時,正逢國營企業進行股份制改造,沈陽金杯汽車成為東北第一家嘗試股份制改造的大型國營企業,發行1億元股票,歷時一年多卻乏人問津,即便在國家體改委的大院里貼布告賣股票,也只賣出了2.7萬元。此時,仰融上門撿了個便宜,1991年7月22日,仰融以1200萬美元買下金杯汽車40%股份,之后他又安排了一次換股,將持股比例擴大到51%,成為該公司的絕對控股方。
仰融為此專門在百慕大設立了華晨中國汽車控股有限公司,由華博100%控股,而華博的股權結構為仰融70%、另一自然人為30%。
然后,仰融以香港注冊的華晨公司與沈陽金杯汽車合資,成立了沈陽金杯客車制造有限公司,注冊資本2998萬美元,金杯占60%的股份,華晨投入1200萬美元,占40%的股份。后來人們發現,這次收購仰融是空手道,其所有投入的現金則均來自海南華銀。
此時仰融已經基本完成了后來海外上市的準備工作。但要成功把曾經的國有資產拿到海外上市,還需要一個更為合法合理的身份。當時中國還未成立證監會,仰融只能靠自己創造,這種情況下最能看出人的大智慧,但也容易犯預料不到的錯誤。為了成功上市,仰融接受律師建議,“不以個人資產、更不能以國有資產控股上市”,籌劃成立了非盈利性組織“中國金融教育基金會”,發起人是中國人民銀行教育司、華晨控股、中國金融學院和海南華銀四家。其中,仰融把華晨在沈陽金杯客車的四成股權劃入基金會,是實際出資人。這樣,仰融就戴上了一頂有政府部委護航、國營資本背景的“紅帽子”。
1992年10月,“華晨中國汽車”在紐約成功上市,融資7200萬美元。這是中國企業海外上市首例。而且,這也是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公司首次登陸紐約證交所,于是在當年的美國股市轟動一時。
而登陸紐約證交所,也讓仰融一戰成名。此過程中的縱橫捭闔、精心布局,成就了他在中國資本運作領域的高手地位。
中華第一車的豪言豪氣
1995年之后,仰融在中國金融教育基金會的委托經營協議下,把精力逐漸轉移到金杯客車的管理上來。此時,中國的汽車工業還處于幼年期,正通過合資“以市場換技術”,基本沒有什么國產品牌。仰融憑借敏銳的戰略直覺和大局觀很快發現中國的汽車市場前途無限,很可能誕生一個強大的本土品牌。他感到,自己完全可以在汽車工業重復資本市場的成就,從而在資本市場得到更大的成功。
首先,仰融需要在汽車工業確定沈陽金杯的地位。
金杯的主打產品是海獅牌小客車,仰融把全公司最精良的研發人員集中起來,開發出一款低成本的海獅新車型。此間發生了一件證明仰融想到就做的事:仰融曾去長春拜訪過一汽董事長耿昭杰,被怠慢了。海獅新車型設計出來后,仰融自我感覺有了找回面子的機會。他找到耿昭杰說:“我這個車一賣,你的小解放肯定就不行了。但是我開發這個車肯定要虧本。我一個月生產500臺,一年打個折就是5000臺,你每臺車給我1萬元,總共5000萬元,我把這個型號的許可證賣給你。這個情況,我是通報給你了,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按我的方式干了?!?/p>
耿昭杰以為這只是無賴的威脅,視仰融為瘋子。新海獅出世后,因造型新穎、價格低廉、營銷手段靈活而深受中小城鎮用戶的歡迎。僅一年,一汽的“小解放”就由盈利轉入虧損;又兩年,被迫退出市場。
成為小客車領域的霸主并不能讓仰融滿足,他認為家庭轎車才是做汽車的最終夢想。他是最早看到家庭轎車機遇的企業家之一。
1997年底,仰融開始籌劃引進德國技術和設備,打造一條年產10萬輛的國產轎車生產線。他提出一個激動人心的口號:“要制造擁有百分百知識產權的中國轎車?!闭痼@了汽車產業,大家都認為他是說夢話。
仰融不走“以市場換技術”、按部就班培養創新能力的尋常路,而是想將資本運作的那一套搬到汽車產業來,充分發揮自己利用資本市場和對接國際國內資源的能力,站在全球產業鏈的高度,與世界級別的汽車公司尋求不同形式和內容的合作,通過委托設計、自身滾動積累的方式培育核心研發能力?,F在看來,這種發展路徑對于中國企業走出去是不可省略的,聯想、TCL后來都采取了并購和合作研發的辦法。
在這個方針的指導下,他先后與寶馬、通用、豐田等五家國際大汽車公司開展了廣泛的合作,仰融自豪地稱之為“五朵金花”。2000年12月,第一代中華轎車在沈陽下線。在隆重的下線儀式上,仰融興奮地手舉一幅“中華第一車”的書法向到場的嘉賓和記者展示自己的成功。他豪言:“到2006年,中國汽車業灘頭陣地上惟一敢和外國企業叫板的,是我華晨?!?/p>
除了汽車領域之外,仰融還頻頻出手,涉足其他領域。到2001年前后,仰融打造出一個市值高達246億元之巨的華晨系,旗下有5家上市公司,系內各種關聯公司158家,其中控股138家。但是其中最成型、最有產業價值和資本價值的是風頭正健的華晨汽車。華晨擁有8條汽車生產線,10多家汽車整車和部件工廠,在中國汽車行業形成了一個規??涨暗摹敖鹑谂c產業一體化的體系。仰融為華晨設計了一個金融控股公司結構,下面有汽車、金融和基礎建設等三大板塊,其中汽車占總產值的80%,到2010年實現150萬輛產銷量,2000億元營業收入,200億元利潤。如果這個目標能實現,華晨將成為中國最大的汽車公司。
索要產權20億成為第一案
仰融治下的汽車與金融帝國發展到最輝煌的時候是2002年,這一年他與英國羅孚達成合資協議,華晨出資1億元買下寧波的建設用地,向羅孚支付1500萬英鎊的技術轉讓費用,將羅孚搬到中國來。這是中國汽車企業第一次在國外老品牌前面充當救世主。然而,這一年仰融卻在與地方政府的產權之爭中敗北,乃至遠走海外。
當年戴上“中國金融教育基金會”的紅帽子,雖然讓上市獲得成功,但卻讓仰融的產權主張進入曖昧的灰色地帶。從中國政府的角度看,中國金融教育基金會是一個非營利組織,根據規章,凡進入基金會的財產屬于公共財產,仰融一旦把華晨汽車劃入基金會名下,就是放棄了所有權。從仰融的角度看,自己是實際出資人,根據“誰出資誰受益”的原則,自己至少應該擁有70%股權。要命的是,不像很多紅帽子企業那樣,掛靠的時候有約定。礙于上市需要,仰融當初并沒有與基金會有任何書面協定。而且,仰融還多次公開聲稱“華晨屬于國家”。說著說著,他已經有了一個“國營企業家”的聲譽。
一個想到就做的人,自然不可能甘心放棄產權。十年來,國家沒有給華晨投過一分錢,是自己把華晨由1200萬美元發展成現在擁有達30億元人民幣的凈資產,旗下6家上市公司及其它非上市公司的總資產加起來近300億元人民幣。于是,從1999年開始,仰融著手編織了一個復雜交錯的產權大網,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說不清整個集團公司的股權和投資。同時,他也在努力脫離遼寧省,計劃把羅孚項目設在寧波。當然,這也有要挾之意。
對于一心想發展汽車工業的遼寧省來說,這招當然不可容忍。遼寧省政府曾與仰融談判,包括同意給予他部分股權,以反映其貢獻。但不愿妥協的仰融“胃口太大”,“太急”,執意要回全部產權,不同意政府摳牙縫式的幾個百分點的要價。2001年5月,仰融提出由管理層集資,以28億元人民幣的價格購回資產。
此時的仰融已經坐在火藥筒上了。其實,地方政府早已對仰融不滿:他口口聲聲說“華晨是國家的”,卻背地里暗渡陳倉;不接受政府讓步;不服從政府的汽車工業規劃,不顧大局;在企業經營上獨斷專行,以資本運作為名屢屢搞超出企業能力的大型投資等等。如今,仰融一旦有了產權,馬上就跑到寧波去了。2003年3月21日,華晨汽車在英國宣布與羅孚合資的新聞,華晨出資1億元買下寧波的建設用地,向羅孚支付1500萬英鎊的技術轉讓費用。這成了政府采取鐵腕行動的導火索,政府和仰融展開了一場結果沒有懸念的產權交鋒。
就在合資宣布一周后,遼寧省緊急成立接收華晨資產工作小組開始全面清查核查、接收華晨資產。5月,仰融飛到山西五臺山求神拜佛。隨后住進了上海瑞金醫院。月底,以旅游護照悄然赴美不歸。6月18日,華晨汽車董事會解除了仰融的公司主席、總裁等職務,理由是“不恰當地做出與基金會的業務方針相違背的業務決策,并因而不能顧及本公司股東的集體利益”。 6月25日,在美國的仰融將持有的華晨中國股票在香港股市全數拋售,套現8968萬元。他的4位助手留任。
在華晨宣布仰融解職的第二天,華晨與寶馬的合作項目建議書在國務院辦公會上獲得通過。半個月前,中華轎車也登上了最新的車輛生產目錄,正式獲準量產面市。8月20日,中華轎車的市場投放儀式在北京隆重舉行,標準型產品市場售價為16.98萬元,成為惟一與國際品牌抗衡的中檔國產轎車。
身在海外,仰融向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起訴,其直接訴訟爭議標的達20億元,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涉案金額最大的產權糾紛案。為了表明自己的“合法無私”,他甚至簽署委托書,宣布將法律確認之應得的華晨資產全部捐獻給非營利性社會團體或慈善機構。
4天后,被激怒的遼寧省人民檢察院以涉嫌經濟犯罪發出全球通緝令,正式批捕他。后來,他又在百慕大起訴華晨中國汽車。這些起訴均因“不在管轄權內”而告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