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看鐘明善先生寫的“雲(yún)鶴”二字,簡約之極而又意味無窮,從靜滯在紙上的墨跡可以窺見他舞動的心緒。
書法是筆墨技藝,人們借筆墨紙硯文房四寶來窮盡造化,暢吐胸臆,曲達物理。作為技藝,講究的是肩架結(jié)構(gòu),章法布局,墨顯五色,鋒出八極,陰陽互補,剛?cè)嵯酀瑒屿o葉韻,進退協(xié)律,虛實相生,骨肉兼具。這些形式美的造詣需得千錘百煉,退筆如山,池水盡墨,方能學得書理。一旦熟通技法,就得魚忘筌,來到自由的境界,書法就可以發(fā)出象外之音,墨外之意,墨寶就成了心靈的棲息之所。
再回到“雲(yún)鶴”二字。作為草書,“雲(yún)”字雖已簡約到不能再簡的程度,但仍有所本,似是取法明代王寵、清代王鐸所寫的“雲(yún)”。“鶴”字的簡約程度可以說是前無古人。然而,凝神細讀,你會看到兩只大鳥在凌空飛翔。從布局上講,上下結(jié)構(gòu)的“雲(yún)”字略有中斷,恰如畫中竹節(jié)斷墨、山巒斷嵐,訴諸觀者的完形心理,仍然被看作渾然一體。并列結(jié)構(gòu)的“鶴”字則左右分得很開,雖不失相互呼應,卻似列為兩字。這樣,就字的構(gòu)形而言,我們看到的是上下三個裊娜少女在翩翩起舞,妙曼嫵媚,流動著陰柔之美。然而,你不妨審視每一筆一劃,盡是筆走偏鋒,如斧劈刀削,又充溢著陽剛之氣。書家任性而為,隨心所欲,自由揮灑,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云鶴者,閑云野鶴之謂也。在中華文化中,閑云野鶴意象有著獨特的意蘊,是人與自然、人際關(guān)系、內(nèi)在自我三者極至的自由和諧的狀態(tài),是釋家與道家所追求的清凈無為的境界,是無欲無求無拘無束無物無我的一種審美體驗。鐘明善通過書法藝術(shù)微妙地表現(xiàn)了這兩個字固有的意蘊,也向人們披露了他高雅脫俗的審美理想和出儒入道的心跡。“莫道中年萬事休,只是多閑愁。何處覓清靜,心畫紙上留。”他的《有感》韻語(見《鐘明善書畫集》,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明白地道出了他作畫寫字的心理需求。“清風洗閑愁,寒香點素秋。高懷何所似,白云空悠悠。”他的《題畫》一詩(見處同上)也吐露了他的心曲。他書寫的古詩也多選錄淡雅空靈之作,“種柳”、“載松”、“空山”、“幽人”、“素心”、“神游”、“夢清”、“欲醉”、“和風朗月”、“虛室幽蘭”、“養(yǎng)心寡欲”、“鶴過風生”、“芳草天涯”、“終南佳氣”之類,是出現(xiàn)最多的詞語。追尋梅妻鶴子者,同五柳先生為伍,仰觀朗月閑云,沐浴佳氣和風,沉醉于清夢,守護著素心,清心寡欲,把勞形之功名利祿、亂耳之浮世喧囂都置諸度外。
書道如詩道,自古是“余事”,文人墨客以之澄懷澡雪,感悟人生,洗滌靈魂的銹斑,解脫精神的羈絆,退卻心理的重負,王羲之的《蘭亭詩集序》,蘇東坡的《赤壁賦》,其文章其書法,莫不本于此。東晉偏安江南,王、謝是世家大族,雖說享盡榮華富貴,然而畢竟是國家分裂,北方游牧民族虎視眈眈,南北相持的局面究竟能維持到何時?常使仁人志士寢食難安。謝安夙興夜寐,為國操勞,王羲之憂國憂民,殫精竭慮,他們休沐之日,走到大自然中,放浪形骸,感天地之大,悟光陰之久,從宏大的時空俯察眼前世事,出儒入道,心神得到憩息,傾乎文,訴乎字,才為后世留下了永垂之作,每讀之觀之,使人頓覺飲下一杯清涼劑。蘇東坡逃脫了烏臺詩案,貶官黃州,面對浩浩大江,游憩西山佛寺,感悟人生,訴諸筆墨,也為后世留下一副清涼劑。
現(xiàn)代社會,人們的生存空間相對狹小,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心理壓力越來越大,更需要一席心靈棲息之地。時代越是向現(xiàn)代化邁進,人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越容易沙漠化,越需要藝術(shù)來使之綠化,那些清純圣潔的、感悟人生的藝術(shù)應該越具生命力。漢字書法,其文也清,其質(zhì)也純,文質(zhì)彬彬,在現(xiàn)代社會有著更大的生存空間。
作為書寫對象的漢字是世界僅存的象形文字。“象形”為六書之首,倉頡造字,始于象形,然后才是形聲、會意、假借等。作為文字的象形,又不同于繪畫,而是簡約成線條的符號,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既具有肖似性又具有象征性。這樣,就賦予了書法藝術(shù)以獨具的魅力,既是一種相對獨立的純粹的形式美,又涵蘊著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象外之意。
鐘明善還有一幅書法:篆書“雲(yún)外鶴”,構(gòu)形古樸,筆劃蒼勁,非常爽目。細讀之則頓覺書家似在傾訴難以言傳的苦衷。云是欲雨的烏云,鶴被囚于籠中,“外”字為兩個背面而立的人形。這樣,書法家就從另一個側(cè)面抒寫了難得自由的心理訴求。
鐘明善之所以配稱大書法家,完全在于,他給出了書法的形式美,又給出了令社會人感悟的象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