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的《楊振寧傳》出版后,無論是公開訪問或私下談話,被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楊振寧和李政道為什么要吵架?” 大家會問我這個問題,似乎認為我是這方面的專家,有內行的認識。不錯,對于他們二人的爭吵,我是有些認識。但是,我回答時解釋來解釋去,自己也聽得有些無趣,而覺得比較有趣的,反倒是我的反問:“他們為什么不會吵架?”
楊、李的爭吵分手,發生于一九六二年,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我初次見到他們二人,是一九八五年,距今二十來年。那時候楊振寧還未來過臺灣,李政道因家庭緣故,雖曾來過,卻也并不公開露面。
我是一九八五年六月五日在紐約和楊、李二人初次見面的,那是我的一次采訪之旅。十分巧合的是,我在那一天早上和李政道會晤,下午則和楊振寧約見。李政道所在的哥倫比亞大學,是紐約市曼哈頓區上城,楊振寧任教的紐約大學石溪分校,則位于紐約城外風光明媚的長島石溪,兩地相距超過一個半小時車程。
那天上午十一時多和李政道的談話,到中午還未談完。李政道中午約了大概是系里的人談話,他請我稍候,等他談完再繼續。那天下午和楊振寧的約,也許是三點鐘,因為怕時間趕不上心中有點著急,所以一邊吃三明治,一邊從李政道辦公室給楊振寧打了個電話。我后來想,也許一九六二年他們分手之后,兩人就再沒有通過電話。當然,兩人分手的一九六二年,楊振寧還在愛因斯坦悠游晚年的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任職。
初見楊李,印象不相同
那一次和楊、李見面,兩人給我的印象自是不同的。對李政道的訪問后來登在臺灣《中國時報》,對楊振寧的訪問則成了一篇《石溪行 —— 會見楊振寧》,登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石溪行——會見楊振寧》是一篇有趣的文章,至少是不只有純粹科學的嚴肅文字,還顯現了楊振寧的人文素養和民族情懷,當時頗引起一些討論,也建立起我和楊振寧往后較密切的關系。
我和他們二人后來還有來往。不過與李政道交往多是他來臺灣時稍談一二,只一次(一九八八或一九九一年)在意大利西西里島一個科學中心所在小鎮的餐廳同桌午餐,亦沒有多談。
楊振寧在物理界學生不多,不過確有“照拂后輩,不遺余力”的口碑。我在一九八六年寄去所寫的《石溪行》后,楊振寧回了簡短的信,只說“謝謝你寄來你的文章。我覺得寫得很好。”信中倒是花了些筆墨,介紹兩本二十世紀物理發展的書。往后我們不時地聯絡,他亦予我多有啟迪。一九八八年我初動念想寫《吳健雄傳》,尚得到楊振寧的鼓勵,后來開始寫傳,也得他許多幫助。
因為有報社的工作,《吳健雄傳》寫得很慢,一共拖了六年才完成,還被報社同事消遣。寫完后雖然楊振寧說寫得不錯,認為在中文傳記中,開了一個“言必有征”的先河。我銘感他的鼓勵,但自己因拖宕延年,身心俱乏,實不愿再寫傳記。
躊躇是否寫楊振寧傳記
后來會再開始寫楊振寧的傳記,有一些曲折的過程。楊振寧突發一次心臟病以及一些人的勸說,是我決心寫其傳記的主要原因,這些都在書的后記中交待了。
而先前使我躊躇不決的原因,正是他們二人的紛爭。稍早幾年,回來力促臺灣參加美國一個高能物理實驗計劃的李政道因為在報上看到我就這件事寫的許多專論,看法和他不同,而公開對我表示了不滿。因此那時候我要寫楊振寧傳記,對于不能回避的楊、李爭吵問題,可能就無法得到李政道的說辭。
那時候香港電視臺正好在做楊振寧的一個電視專輯,他們也想訪問李政道,但是李政道拒絕了。這一來,我知道任何人寫楊振寧的傳記,李政道都將不會接受訪問,我不是惟一例外之人,這也使我覺得,寫楊振寧傳還是可為之事。
事實上,后來《楊振寧傳》計劃正式開始前,我還是給李政道寄一封掛號信,希望他對兩人的關系,提出他的看法。信上我還特別提到,雖然一九九三年因為對美國ssc高能物理計劃看法不同,他曾經公開對我表示了意見,不過在一九九六年才寫完的《吳健雄傳》中,他應該看得出來,我是秉持著客觀公正的立場。我也強調,寫這本傳記是嚴肅而有歷史意義之事,必持一個可向歷史交代的嚴正立場。可惜我沒有接到他的回信。
其實一九九○年我還在紐約進行《吳健雄傳》計劃,就有人建議我寫楊、李的紛爭。我把這個想法和楊振寧談起來,他勸我不要做這件事,因為一般人會認為我是無事挑撥。后來開始《楊振寧傳》的計劃,起初楊振寧還有些遲疑,不過他很快地決定,這些事情確實應該有一個歷史的交待。
《楊振寧傳》中“分合李政道”那章費了很大的篇幅,細說二人合作和分手過程,楊振寧面對這件事態度十分坦誠,他提供了許多一手資料。李政道因不愿接受訪問,我也盡量引用了他公開發表的文章中談論兩人關系的文字。這個工作做得吃力,和楊振寧的溝通過程,也出現過關系緊張的時刻。
外人難斷是非
現在李政道在“楊傳”出版大半年之后,以接受訪問的問答方式,正式回應傳記中提到的二人紛爭。事實上,關于兩人得獎工作功勞誰多,不但外人難以置喙,就是熟悉他們那一領域知識和歷史背景的少數物理學家,恐怕也難斷是非。李政道提到的幾位他們芝加哥大學的同學,我都做了訪問。我很清楚地了解到,他們既不會記得當時對他們來說毫不重要的一些細節,也不愿卷入兩人的紛爭。
我雖然了解一些物理,也研究了一些物理學歷史,但是沒有論斷二人功勞誰多的能力和立場。我只能說,我認識楊振寧十八年,他也有使人喜歡或不喜歡的個性和脾氣,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的,是他做人的誠信。
現在楊、李二人的紛爭因《楊振寧傳》再成話題,我也聽到許多人不同的反應。有人提到民族文化的問題,我不以為然,這種事情是人性的問題,科學歷史上相類似的情形也發生過,非吾人獨有。
我曾經問人,也曾經自問:如果換作是我們,會為這樣的事爭吵嗎?許多人覺得他們不應該為這樣的事再爭吵,但是我們不都曾經為更小的事和親人、朋友爭吵嗎?那么,這兩個堅持追求知識真理,個性又強人一截的人物,怎么會不為這個攸關他們歷史定位的事情而爭吵呢?
他們為什么不能吵?讓他們吵吧!
(選自臺灣《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