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現代主義雖然是一種學術立場和信仰,但跟我們當代的生活也密切相關。事實上,后現代主義也可以說是近幾十年來現代生活在學術界的一種折射和結晶。
后現代主義的一種基本精神在于警示人們:真理的本質是不穩定的,也可以說,真理根本就沒有不變的本質。既然如此,真理自然可以有多元的解釋。
歷史是男性霸權的論述
長期以來,大家都認為歷史即事實真相放諸四海皆準,但從性別角度觀察,現代學者就指出,歷史不外是代表男性霸權的一種論述,因此,歷史只是“他”的故事(history),而不是“她”的故事(her-story)。沒有女性聲音的歷史不能算真實的歷史。性別主義既是后現代主義的養料,同時也得到后現代主義的孕育。
歷史一旦劃出一道性別分水嶺,它的真相本質就很容易遭受質疑,甚至顛覆,至少表述歷史的形式、手法以及媒體就自然變得多元化。從前好像只有專業的史家才有資格撰寫歷史,如今,歷史固然不獨是“他”的故事,而“她”的故事聲音似乎更響亮。歷史不再只有筆錄,現在也可以口述錄音。歷史更可以用圖像和電影呈現,繪聲繪影,如在目前。
赤壁之戰是中國歷史上一場罕見的以寡克眾的戰役,事載史乘,信而有征。明代羅貫中運用他羨人的才智,在《三國演義》中闡說了另一段比真實歷史更為生動有趣的赤壁風流。這部膾炙人口的歷史小說,流傳數百年,影響所及,今日竟然以巧妙的電影形式,重現觀眾眼前。
吳宇森《赤壁》一戲,依據《三國演義》,踵事增華,虛構出諸多人物與情節,在孫權、劉備與曹操之間大義凜然的剿賊和征伐的言辭交鋒中,平添了一段曹公魂夢縈牽的非非之想。電影中,曹操原來癡戀周瑜之妻小喬,橫槊江上,振振有詞,名為捍衛漢室,實則欲橫奪周郎所愛,把攬美人而歸。于是,問鼎漢家的野心變為覬覦人婦的幻想,由此便造就出周郎與小喬一番溫馨細膩的閨情,穿插在兩個多小時充滿血腥的刀光劍影的影片中,無疑注入了一絲溫柔氣息,給觀眾一個稍微紓壓的機會。無怪乎飾演小喬的林志玲說,她的角色有穿針引線的作用,而絕非一口花瓶。
依正史講,漢末皇綱失墜,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征討各方逐鹿之豪杰和梟霸,雖然他假公濟私,居心叵測,但無論我們怎樣嘗試顛覆歷史,赤壁之戰畢竟是“他”的故事。
孔明使出冤枉曹操的
激將法
事實上,羅貫中也并沒有真心想從性別角度顛覆歷史。關于赤壁一役,《三國演義》中的曹操一如正史中的本色,征劉備,伐孫權,胸中只有他夢想的曹氏江山,而絕無喬姓美人。可是,在小說中,諸葛亮為了說服周瑜聯兵抗曹,誑言曹操虎視江南,引百萬大軍南犯,目的只在擄取江東二喬北歸,置之銅雀臺,以樂晚年。
孔明的話有何根據?原來曹操確曾在鄴城興建了銅雀臺,內置宮妓,以為宴戲作樂之地。臺成后,他的兒子曹植還特地寫了一篇有名的《銅雀臺賦》,歌功頌德。然而,小說家筆下的孔明,改曹植原作,更無中生有,添了這樣兩句:“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歸根究底,這是羅貫中的妙筆生花。他虛構的周郎心胸狹隘,識見十倍于他的孔明于是乘虛而入,挑撥利害,借篡改的詩文,激怒周瑜,以堅定他作戰的決心。如此,赤壁戰火未起江上,周郎妒火已焚心中。必須強調,這只是孔明冤枉曹操的激將法。
事實上,煙熏赤壁,時在公元208年,而銅雀臺建于公元213年。核對史實,小說中孔明的說法,不攻自破。
唐末詩人杜牧早寫過一首題為《赤壁》的七言絕句,詩云:“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杜牧意謂,當年如果周瑜不是僥幸得到東風及時之助,江東早為曹操征服,而大小二喬當然也就淪為俘虜,役身銅雀臺中了。但這是詩人對赤壁之戰勝負關鍵的見解,而加以浪漫的表述。這是詩人的特權(poeticlicence)。
羅貫中似乎受到啟發,他筆下的孔明遂把詩人的浪漫抒情,轉化為曹操的征吳動機。不過,盡管他只是寫小說,他并未以自己的聯想為歷史詮釋。赤壁之戰的心理解釋最終只是出自虛構的孔明口中權宜的謊言。
畢竟,赤壁不是“她”的故事。
(選自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