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木瓜樹
庭前有一棵木瓜樹。
它只會開花,不會結果,縱使結果,也只是小小的而且不會熟黃,它是一棵雄木瓜樹。
起初是毫不起眼的,沒想到,不久之后,就變成一棵比人還高的樹了。
樹長高了,葉子也多了,花朵更像戴珠鑲玉一樣,綴了滿頭。
花多,蜂蝶就多了。
樹越長越高,花越來越多,大概空山所有的蜂蝶都來巡禮了。
每一位上山的村人都勸我們砍掉,因為它既然不能結木瓜,留它何用?
我們舍不得一樹花,舍不得各色各樣的蜂蝶。
可是,木瓜樹還是不斷地長,我們心中有了隱憂。
因為,由于它的生長,越多越大的葉子也擋了我們的視野。
“開門見山”的福氣越來越薄了,就連那方遼闊的天空,也被擠壓得只剩下一方小角。
終于忍無可忍,我把它鋸掉了。
現在,青山碧天,都映入眼簾,連屋子也亮麗了許多—— 一切又恢復本來的樣子,好像從來不曾長過雄木瓜樹一般。
但是,心中那番為了割舍而烙下的深痕,卻久久不去。
鷲
竹橋小立,頭上突然一陣清涼,一抹陰影越溪而過,我知道,這是鷲,低飛的鷲。
只要是晴天,山便有鷲,振翼攬空,百鳥回避,咻咻高鳴,不知是邀游自得,還是孤寂哀啼。
鷲軀甚大,展翅數尺,眼光兇利,嘴如鋼鉤,令眾鳥駭懼。平日獨飛,鮮少邀伴同游,為了保持一份自由,寧愿領受這一份孤獨。
屋后山峰,垂直聳立,有一枯樹,無葉無枝,獨出群綠,如一只巨筆,高標山巔之上。一天,偶見樹上多一黑點,似葉似鳥,用望遠鏡觀之,不覺赫然躍起,原來是一只棲息的大鷲。
鷲啊,鷲!竟然孤高如此,就是棲息,也要尋這么一株傲立山巔的枯木!
以后,便常見大鷲停在枯樹上,有時展翅騰空,有時斂翼歸來,風起風止,隨它喜愛,姿勢之雄美,令人嘆為觀止。
一兩個月后,心血來潮,偕妻汗流浹背地登上山巔,可是,找來找去,竟然不見枯樹。最后,才在下降一二十米的地方,看到一樹橫出的枯枝,形狀相似,才知山齋所見,因角度關系,眾樹隨山勢而上,僅此枯枝獨出空中,便誤以為孤立山頂。因悟大鷲并非固擇高枝,只是隨宜而棲罷了,豈像塵中濁人,喜以高下自表呢?
芋葉的困惑
屋側有一方小池塘。
有一天,水塘中央長出了一片綠葉,鮮嫩無比,非常美麗。
最初,只是卷縮成手指大小而已,后來,葉面舒展開了,居然寬闊標挺,惹人喜愛。
慢慢地,又長了一片,又長了一片,三片芋葉,大小不一,高低錯落有致,實在為水塘增色不少。
由于它只是長了漫山遍地的不能食用的野芋,所以,我幾次想拔掉它。
前兩天,水塘的一角,又長出了兩片芋葉。
這兩片芋葉卻是妻丟下的芋頭長出的。
看看這兩種芋葉,只是在缺口處,一種斷裂到葉心,一種在葉心處尚有些微相連罷了,實在沒有什么兩樣。
我釋然了。
留不留它,全是為了美觀與否??墒牵瑸槭裁磁c美感毫無關系的可不可食的實用問題,卻會蒙蔽我的心田呢?想想,不禁赧顏了。
飛鼠之技
我在山上撿柴,腳下的草叢中突然彈出一粒黑色的東西,迅即化成一張棕色而閃閃發光的小魔氈,飛到二三米外的樹腰,再往上爬一下,立刻又飛到另一棵樹上,再躍入山坳,不見了。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從驚奇、喜悅,到悵然若失,不過一分鐘的光景。
當我安定下來,才想到,它就是飛鼠。
飛鼠,原名鼯鼠,誤傳為梧鼠。以其能飛,所以俗稱飛鼠。
年少時讀荀子勸學篇,說梧鼠飛不能過屋,緣不能窮木,游不能渡谷,穴不能掩身,走不能先人,也對它這種五技而窮、學藝不精的行為,頗為鄙視。
到現在,我才真的看到活生生的飛鼠。
我曾仔細觀察它的洞穴,其實,只是一個草坑罷了,深不過三尺。但它躲在里面,誰也看不到,而且警覺性高,在異物將及的一瞬,倏然沖出,令人不防。隨即據高滑翔而去,地上走物無法企及,到了另一棵樹上,急攀入枝叢,巨禽不能奪,雖不見它游水的功夫,但相信足令“旱鴨子”裹足不前。
其實,飛鼠五項粗技因善為運用,已融會成誰都無法企及的神技,它安于此道,日日歡躍山林。想想在大自然中生活的村民,不是比專精一技,隔行有礙的都市人更能領會生命的真趣嗎?
甕里的蜂巢
院子整理了一個下午,這兩尺多高的淡朱色陶甕,不知搬移多少次了,等到把它們搬回原位的時候,才突然發現挨近甕口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蜂巢,形狀和蓮蓬一模一樣,卻是倒掛著,還趴了幾只活生生的蜜蜂。
這種蜜蜂,形體雖小,卻長滿黃黑相間的虎斑,頗為兇猛,我們都領教過了。有一次下山取信,妻才打開信箱,便大叫一聲,隨著飛出一只蜜蜂來。妻的手馬上腫起米粒大的豆子,豆子中間一道頭粗尾細的紅線。我們急急回山,可是,不到半路,便連痕跡也找不到了。
我遇到兩次,一次比較厲害,我揮著鐮刀砍草,不期然整個背部都刺痛起來,如遇大敵。那種痛,不只是點,而是線的,才知道,蜜蜂螫人,尾針不見得直進直出,而是刺進后,隨勢一掃而出,所以妻的手才會有頭粗尾細的紅線。我趕緊回家擦藥,一數,有六七處之多。不過,也是不久就散了。從此,我便不怕它了。這次看到陶甕里的蜂巢,我不但不躲,反而仔細觀察蜜蜂進出的情形,還喚妻出來欣賞呢!
奇怪的是,這次它們怎么不螫我呢?是否蜜蜂亦能通靈,知我無意加害,不會攻擊呢?
比起來,我實在太慚愧了,因為我曾在整理菜園的時候,蓄意搗毀過蜂巢,只因為怕它們飛來螫我。恐懼,竟也是殘暴的元兇,而且常擺出一副理當博得同情的無賴相,無所不為。
樹枝上的戲劇
我坐的位置前不遠處,有一根彎曲的樹枝。
一只小四腳蛇正順著樹枝的曲線,慢慢往上爬行。
它是那么地逍遙自得,走走停停,頭不時往四周張望。
可是,我坐在高處,我的眼睛比它看得寬廣,我看到了,在樹枝的另一個曲面,正停著一只大它三四倍的蜥蜴。
我竟然帶著幸災樂禍的心理,想要看看即將來到的四腳蛇的驚嚇!
四腳蛇還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著。它已到了樹枝彎曲的頂點,這是視野最遼闊的地方。
突然,它全身像觸電一樣地停了半秒鐘,然后,掉過頭,一溜煙地跑走了。
大蜥蜴還呆頭呆腦地趴在原處,連尾巴都不曾動一下。
這時,我才發現到,一列小得肉眼幾不可見的螞蟻,不斷地穿梭過這只巨無霸的腳趾,好像這只大蜥蜴,只是樹枝上突起的節罷了。
變色的蟑螂
架完瓜棚,已汗滴如雨了,趕回山齋,罩頭便是一盆清泉。偶瞥墻上有一只小蟑螂,也無暇顧及;山泉甘洌,淋到身上,通體皆酥,一盆又一盆的,頓時暑熱全清。等到興盡神爽,憶起那只見之必除的蟑螂時,才發覺到,它已經不一樣了。
它竟然由一只深咖啡色的小東西,變成褐白相接的長大許多的怪物。仔細一看,那咖啡色的身子由頭部切開,掙出一個較大的白色物體,而且,這個白色的東西正不斷抽長壯大中。它全身皎白如雪,背部甚至還帶點透明。原來,這是一只正在脫殼中的蟑螂。無聲無息地,它在承受脫殼的痛苦與體驗新生的喜悅。
這時,它不是人見人嫌的蟑螂,而是生命鮮明的符記,不但新奇,而且莊嚴,生命本身原來就是這么一件苦樂相糅、悲欣交集的歷程。脫了殼的蟑螂,比原來大了一倍,可是,卻從涉足無數陰暗污垢的黑色身體,蛻換成纖塵不染的純白。開始,它是靜伏不動的,不久后,斂收的腳緩緩移了開來,身軀挺高了,往前挪移了。
看著它移動,我又不忍打它了;但我更不敢想象它移動后的情形。我知道,它又將再涉入陰暗的地方,而且更廣、更深,它的身子將再次變黑,而且更臟、更穢。
我不知道是否能夠,但我希望,它有蛻成永遠潔凈的時候。
生與滅
山下的農家,在路口種了一叢金光菊。不知種了多少年了,雖只一叢,卻涵蓋數坪,金光菊雖是草木植物,但因時間太老了,盤枝曲轉,錯雜難辨。盛開的時候,真是繁花如錦,鵝黃色的花瓣迎風搖動,金光閃閃,簡直成了入山口道鮮明的標識。
可惜,現在不是金光菊開花的季節,往昔的蓊郁綠葉,也大半枯萎了。
有時候,我們喜歡去山下的溪旁坐坐,今天,經過那戶農家時,突見一株金光菊的殘枝橫出路心,因無雜樹相侵,顯得特別醒眼。
這株殘枝,幾乎是筆直的,枝下整整齊齊地掛著四片敗葉,其實,它們不應稱為“片”的,因已枯萎卷曲,不成其形,黝黑黯淡,隨時有辭枝灰化之虞。掛在那兒,不過是吊著四具殘骸罷了,令人心中為之慘然,頓不忍睹??墒?,當我再仔細看,心境陡地一轉,頓時感嘆生機的美妙。
原來,那掛著枯葉的枝上,竟同時向空中吐著幾簇新芽。新芽鮮嫩無比,一層包著一層,每片芽尖,都像火焰一樣地往上舉著,它們完全無視于身下將化的枯葉,盡全力地抽長著。
這兩種宇宙間最極端相對的現象,同時在這根小小的枝上演繹著,這也許只是自然的更替,但是,我卻不能不為此驚嘆、懸思多時。
木瓜與小鳥
妻摘下一粒木瓜,上面鑲著一顆凹下去的小星星。
這顆小星星,是小鳥的嘴,一次一次啄出來的。
屋前的這棵木瓜樹,在我們入山以前就有了,而且果實累累。
每當木瓜成熟的時候,小鳥便三五成群地飛來啄食,還又蹦又跳的,吱吱喳喳地亂叫。常惹得我們躲在屋子里欣賞。
有時候,摘取木瓜,會成為一種內心的斟酌,甚至于是交戰。因為木瓜也有較緩黃熟的時候,如果,僅有這么一粒熟瓜,是要摘下來吃呢,還是留給小鳥?
有時候我們贏了,有時小鳥贏了,取舍之間,并沒有什么一定的標準,只是隨我們一時心性罷了。
這實在是很不公平的。
因為,彼此都不是播種者。
這粒鑲著星星的木瓜算是我們幸而救下來的。
可是,小鳥呢?
它們一定會說:“啊,平白失去了一個瓜!”
樹花生
前些日和妻到鄰鎮走走。
這個鎮并不大,鬧哄哄的,逛了幾家書店,都無甚可觀,不知不覺間,我們經過一家非常清雅的屋舍,這是大戶人家。墻雖高,并不嚴閉,可見墻內整理得很好的花園,花園后,是維護得非常潔凈的古厝。這真是懂得生活情調的人家。
花園中,植有幾株高過屋頂的樹木,葉不多,卻果實累累,皆如拳大,數粒一簇,以細枝相連。我們未曾見過這種樹,未免好奇,很想叩訪主人。
還未按鈴呢,便有一青年迎出,相邀入內,不但任我們摘取,還忙加解說:這種果實內有核仁多粒,取出炒熟可食,味如花生,因名樹花生。
要了幾顆果實回來,怎忍貪圖口腹之欲?且懸掛壁間,當做奇物觀賞。
懸掛數日,原本綠色的果子,漸漸褪成黑色,一日,突聞剝——的一聲,裂開來,核仁落了滿地,如鞭炮四散!
實在舍不得,那么完整飽滿的果子從此消失了!
還有幾顆,很想用細線捆緊,免得再遭碎裂的厄運!可是,我沒有付諸實行,現在,所有的果子都裂開了!我不但不再憐惜,反而以笑臉迎之。聚合離散、整缺得失,不過自然之序而已。
(選自臺灣《空山云影》之一、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