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卡茲娜為什么可以有這樣的能耐,既充當逝去者的哀悼者,又可以是新娘的美容師和顧問。在我第一次有機會見到她之前,我已從母親和她的朋友們那里聽到許多有關她的逸事。那一次有緣見到她,是因為我們的一個鄰居去世了。死去的男人雖然五十歲不到,但是因為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樣,因而,當我們的一名女鄰居對我母親說:“他已去世了,烏姆·哈桑,但愿這樣的不幸不會降臨到我們身上。”語氣里一點哀傷的表示都沒有,也就沒有什么奇怪了。
我一聽到女鄰居這么說,立即感到,我馬上可以過一個多姿多彩、充滿刺激事兒的日子了。這使我興奮莫名。既然是死者的鄰居,我就可以跟小巷里的其他孩子,溜進死者家里,偷看死者蠟黃的面孔,看著他的遺孀和兒女為他哭泣,看那些雇來的送葬女人有節奏地拍著手,唱著她們已牢記在心里的喪詞。
我拖著一個小女友的手,擠在那些來致哀的人中間,努力地從他們的腿之間鉆過去,在離門口很近的地方找了一個位置。很多孩子已經聚集在這里,就像我們一樣,很想在這樣的場合遇上一些刺激的事。我們就停留在那里,直到一只大手掌把我們撥開,推到一邊去。這就是卡茲娜的大手,她站在門口,高大、健壯。她很快就裝出哀傷的樣子,伸出手來,解開束發帶,然后從口袋里取出黑色頭巾,捆在她的額頭上。她發出嚇人的尖叫聲,立即使我的小心靈充滿了恐懼。她從女人堆中擠了過去,到了一個角落,那里有一個裝著液態靛青的容器。她用這種染料在臉上和手上揩拭著,這使她的臉變得很像小販在節日期間掛在店里出售的面具。然后,她又擠了回來,在死者頭部的旁邊站著,再次發出尖叫聲,發怔一般地捶打著胸部,卷動著舌頭,發出有節奏的喪詞。其他女人跟著她哼著。
她念著,淚水已經沿著面頰流了下來。在這樣的時候,卡茲娜讓人感到她用痛苦的尖叫,要哀悼的不僅僅是眼前這個死者,而是村里所有的死者,一個接著一個。她挑起了一個喪夫的女子的哀傷,然后又挑起另一個失去了兒子或兄弟的不幸者的哀傷。你再也說不清楚哪一個是死者的母親,或是妻子,或是姐妹。如果這些女人的哀傷減弱了,筋疲力竭了,卡茲娜就會誦出一篇特別哀傷的悼詞,然后再發出嚇人的尖叫聲。在這樣的時候,淚水就會再次涌出來,哭泣聲就會更加響亮,而哀傷也就更加強烈了。卡茲娜以她那不知疲憊的舌頭,像貓頭鷹一般的聲音,不可思議的能力,感染著大家的哀傷。卡茲娜得到的回報是跟她的努力成正比例的。
我還記得,當仵工前來抬走死者到棺材架上時,卡茲娜如何哀求他們放慢手腳,不要趕著割切死者與這個世間的關系。她這樣喋喋不休,終于使得其中一名仵工不耐煩,把她推到一邊去,而他在他的同事幫助下,強行把死者抬走了。
葬禮儀式就這樣進入了另一個程序,女人們紛紛把黑色手巾揚了起來,一個緊跟著一個向死者道別。這個時候,卡茲娜會用響徹全場的慟哭,壓倒幾十個尖叫的女人的聲音。只有當葬禮隊伍開始出發,棺材被抬了起來時,卡茲娜的慟哭才靜了下來。這個時候,正是參加葬禮的女人從悲慟中稍微休息一下的時候。她們會被邀到一間房間,吃些已經擺在桌上的食物。卡茲娜第一個洗臉,卷起她的衣袖,往她的大嘴巴里塞進她的手能夠抓到的任何東西。我站在溜了進來的孩子們中間,看見她往衣服里藏了什么東西。當她發現她的舉止已被注意到了,便會露出疲累的笑,然后說:“這是給我女兒瑪蘇達的一點食物。當我得到要來參加葬禮的消息而趕來這里時,還來不及為她準備任何食物。在喪事完畢后,吃食物是應得的回報。”
從那天起,我開始知道卡茲娜跟其他女人是不同的。她是葬禮上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我無法忘記她的大嘴巴、她的大得嚇人的手、她松散的鬈發。每當我聽到有某個男人快要死了,我就會跟我的小朋友飛奔到他的家里,希望看到刺激的事。然后我會把冒險的過程一五一十轉述給我母親聽。我是說,如果她自己不到那里去的話。可是一旦我看見了卡茲娜,一直留意著垂死者的我,注意力就會被她吸引住。我的雙眼再也離不開她。我的雙眼會跟隨著她的雙手,從胸部移到面部,然后頭部,激烈地擊打。按照卡茲娜的話,它們都有特別的節奏,可以滲透進死者家人的傷痕里去,并且能夠激發哀悼者的悲傷情緒。
隔了一段時間,我有機會在一個婚禮上看到卡茲娜的表演。我簡直無法相信我的眼睛。她有著相同的黑色鬈發,但是已經梳理得很整齊,裝飾著鮮花。她一樣有張丑陋的面孔,不過,在搽了粉以后,比起在喪禮上搽上液體靛青的樣子已完全換上了另一張面孔。因為她像大多數阿拉伯婦女那樣,搽上了眼圈墨,眼睛就比以往看起來大得多。她的雙手戴上了手鐲(誰說在葬禮上謀生的人賺不到錢) ,在婚禮上她變得笑口常開,不時用她的黃牙吃些東西。
后來我知道,卡茲娜要給新娘做的功夫,跟給死者做的功夫一樣多。她在婚禮日的工作,從早晨開始。首先她用糖漿為新娘除毛,為她畫眼眉,然后悄聲面授她在初夜要負起的性的責任。如果新娘的臉紅了起來,她就會笑起來,假裝沒有看見,并且向新娘保證,經過幾晚時間,她在性愛方面就會很有技巧。她并且向她面授機宜,如果她以香皂洗嬌軀,在頭發上搽油,效果就會好很多。所有這些增加情趣的物品,都可以從藥房或是向卡茲娜本人買到。到了晚上,那些女人就會結伴而來。她們經過化妝,都打扮得很漂亮,圍繞著新娘。卡茲娜在制造歡樂氣氛上扮演了主要角色。她會在女人之間穿梭,說一些古古怪怪的故事,為的就是讓女客們開懷大笑。然后,在女客們的縱容下,新郎前來帶走新娘離開。卡茲娜嚴肅地帶引他們打開洞房的門。
我不太理解為什么卡茲娜那么急于站在新婚夫婦的門口。在她覺察到有什么動靜的時候,她就會發出歡樂的聲音,這是新娘的家人明顯急切等待著的。而那些女人也會同時站起來,發出歡樂的聲音。而當卡茲娜離開的時候,不論是她的眼神、靈魂、肚子或是荷包都滿足了。
那些女人期望她在她女兒瑪蘇達的婚禮上也會一樣快樂。
瑪蘇達的婚禮是卡茲娜期待的。這也是她著意于搜集手鐲和其他裝飾物的原因。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卡茲娜除了這個女兒,就再也沒有其他親人了。她在葬禮和婚禮上所掙到的一切,也都是為了她而已。
然而上天不讓卡茲娜歡樂。
那個夏天我真的無法忘懷。對于卡茲娜來說,傷寒的爆發使這個季節與其他季節變得完全不一樣。如果哪一天沒有死人,太陽是不會升起來的。在這樣繁忙的季節,卡茲娜一天要赴三場喪禮。
傷寒沒有對她的女兒瑪蘇達手下留情。傷寒侵蝕了她的內臟。盡管有母親的保護,死神也沒對她有半點憐憫。村民一早醒來,就聽到了小女孩的死訊。從小女孩生命結束的那一刻起,村民的心里就充滿了好奇:卡茲娜會怎樣哀悼她的女兒?喪女之痛會叫這位可憐的母親在葬禮上說些什么話?到底會舉行怎樣的葬禮儀式,讓全村的人都陷入哀傷的情緒之中?
對于我來說,則比起其他人都要好奇和哀傷。我和其他幾十個女人一道奔到卡茲娜家里去。
卡茲娜的屋子只有一間房間,容納不下二十人以上。我們坐了下來,而其他不能入門的人就圍成圈子站在門口。我掃視著屋里的人,希望看到卡茲娜的面孔,因為我聽不到她的聲音。令我完全迷惑的是:她默默無語,躺在角落地板上。她沒有在額頭上綁上黑色頭巾,也沒有在臉上搽上染料。她也沒有做出捶打面頰、撕裂衣服的激烈動作。
我第一次在這個女人身上看到沒有佯裝出的表情。這是一個在極度痛苦中的女人的面孔,像是因為極度痛苦而快要死去了。
這是無言的哀傷。只有那些經歷了極大不幸的人,才會理解這種傷痛。
有些人試圖哭泣或是尖叫,但她無神無氣地望著他們,好像對她們流露出的表情感到厭惡。因而這些女人后來也沉默了,她們只是感到驚奇和迷惑。當仵工來抬走卡茲娜惟一擁有的可憐的小女孩的遺體時,人們以為她的情緒會變得歇斯底里,但情況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卡茲娜并沒有表現出激烈的情緒,她沒有尖叫,也沒有撕裂自己的衣服。她只是失神地望著他們。當他們走向清真寺舉行葬禮時,她也只是有氣無力地跟隨著他們。她后來惟一做的事就是低下頭去,親吻埋葬著女兒的土壤。
人們從喪禮回來以后,對卡茲娜已有了不同看法。有些人說她瘋了,有人說她已經沒有了眼淚,因為她趕了那么多場喪禮,眼淚早已經流干了。甚至有人說,她在自己女兒的葬禮上沒有哭,那是因為她在這個葬禮上收不到錢。
只有很少數人對于卡茲娜沒有什么話說,他們只是覺得,即便卡茲娜現在無言無語,可是能夠把一切說得最清楚的,還是她卡茲娜一個人而已。
·長郎譯·
(選自香港《城市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