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我不幸福,卻不曾體會你的痛苦。
2005年7月,我考上了我們這里最好的高中。郵局如期寄來一封快遞,我拿出那張紅撲撲的通知書在余淑慧面前晃啊晃。她板著臉不說話,穿著拖鞋在屋子里轉來轉去。盡管她極力掩飾眼里閃動的光芒,但她輕快的步伐終究還是出賣了她。我知道她是歡喜的,可是我特別反感她的故作鎮定。
我和余淑慧的關系從來都是水火不容,冷戰和爭吵是常有的事。在我的記憶里,無論我如何努力,取得多好的成績,都未得到過她的認可。相反,她常常在閑暇時向我炫耀她年輕時是如何如何輝煌,飛揚的神采將我那點可憐的自尊迅速掩蓋。比如我在小學聯考時拿到了全班第一,她便會告訴我她從小學到高中就沒有丟過年級第一的寶座;比如我的課堂作文得了A,她便會告訴我她初二時就已經在全國知名的報刊上發表文章了。
一直以來我對余淑慧的尖酸刻薄都是無法忍受的,尤其是在我親愛的姥姥面前。每次去姥姥家,余淑慧總是會用大把大把的時間來細數我的種種惡習。我討厭她那種嘲諷的語調,比任何打擊都來得尖銳。她說我懶,頭發從沒弄整齊過,總像個瘋子一樣蓬亂著頭發瞎逛;她說我臟,白色衣服穿成了黑色也不舍得換;她說我笨,買包醬油也會迷路……
余淑慧的嘴很厲害,一講便是一兩個小時,當著一大家子的面,其間不乏同齡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余淑慧的話像決了堤的水,羞愧和難堪迅速朝我席卷而來。我伸手去拉她的衣角,希望她別再講下去,可她非但不停止反而還會變本加厲地數落我。漸漸長大后,我也懶得理她,窩在姥姥的懷里面無表情地聽她講,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這時候,姥姥總會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額頭,我突然就想哭出聲來。
姥姥是個很慈祥的人,冬天的時候,我喜歡挨著她睡,她總是用她枯瘦的手掌來握緊我的雙腳,老人的溫度傳來,聯想到平日里余淑慧給我的種種委屈,我在被窩里哭了一次又一次。
余淑慧的吝嗇同樣讓我不能忍受。我小時侯身體不好,生病是常有的事,可是除非到了不得不去醫院的地步,否則她是舍不得給我買藥的,常常是給我一碗姜湯或是自己上山采摘的草藥,我一邊恨恨地喝著那些味道怪異的湯藥,一邊用憤怒的目光透過瓷碗的邊緣瞪她。有一次她在采藥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滿身的泥濘,手腕也脫臼了,我便在心里笑出聲來。后來,我的體質竟好得出奇,一般小病都纏不上我。姥姥說是那些湯藥的功勞,可我不相信,還一度猜測我是不是余淑慧撿回來的孤兒。
余淑慧對我的事從來都是不聞不理的,可是在我讀高二那年,我們之間爆發了一場戰爭,因為一個男生。戰爭規模史無前例,她對我動了手。臉上的疼痛火辣辣地襲來,我依舊倔犟地對她說“不”。我沖她大喊:“你對我不好還不許別人對我好嗎,你真自私!”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錯了,可是驕傲如我,卻依舊頑固地仇視她。果然,她立即閉了嘴,半晌的沉默之后,我沒哭,她卻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眼里砸了下來,讓我既陌生又恐慌。
最后,我還是同那個男生分開了,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理由。
第二次見到余淑慧哭是在姥姥的葬禮上。姥姥心臟病突發,在一個午后永遠地安眠了。我流著淚想到最后一個疼愛我的人也離我而去了,于是生出與年齡不符的難言的絕望。可是這時候余淑慧卻握著我的手問我姥姥是不是升到天國去了,那一刻她像個孩子,我心里涌出了大團大團的難過,最后沖她堅定地點了點頭,她便哽咽了。于是我想,余淑慧也是需要人疼需要人愛的。
姥姥去世之后,我和余淑慧很少再爭吵,她常常一個人發呆。我們很少再回老家,真正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
“父親”這兩個字從來都是家里的禁語,她不說,我也不提。她以前對我說我的父親打工去了,可是鄰居們說三道四,還半開玩笑地說要給我找個新爸爸。我不信,回家哭著問她,她只好跟我講出了事情的真相。原來在我4歲那年,我的爸爸在一場事故中去世了。余淑慧沒有再嫁,一直帶著我這個“拖油瓶”。
新學期就要開始了,本來一心想趁此機會早點離開她,走得遠遠的,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現在卻突然不舍了起來。我走之后,誰來照顧余淑慧呢?
上車后,我透過玻璃窗看她。在擁擠的人群里,她顯得格外單薄,她的目光里充滿不舍和落寞,一直不曾注意到的皺紋和白發也在一瞬間充盈了我的視線,眼淚不覺傾泄而至。
余淑慧,你真傻。你擔心改嫁后會讓我受委屈,就獨自忍受孤獨和寂寞;明明一直為我驕傲,卻又怕我因此而得意忘形,就對我的所有成績冷言相待……你讓我變得獨立而堅強,就不怕我對你的怨恨也與日俱增?余淑慧,你真傻。
而我,竟真的在對你的怨恨中度過了十幾年的光陰。我一直以為我不幸福,卻不曾體會你的痛苦。好在為時不晚,以后,我會傾盡所有來撫平你的創傷,也會日夜祈禱,讓你重獲幸福。無論如何,我們以后都要一起幸福地生活。
媽媽,請答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