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血的花季

站在世界之窗門口，山花對燕子說：“小燕，我們在這里照張相吧?！毖嘧痈吲d地跳起來，這正合她的心思。燕子要把照片寄回家，她要告訴家里人，她已經到了深圳，在夢想中的天堂生活，一切都好。

這是燕子第一次來深圳，她是被回家招工的趙大炮帶來深圳打工掙錢的。與燕子同來的還有山花和其他十幾個小姐妹。這群從鄉下來的山妹子面對深圳的繁華，她們感到驚奇、新鮮，像山里的喜鵲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剛到深圳，趙大炮并沒有急著帶她們去上班，而是讓她們休息幾天，先適應一下環境。趙大炮帶她們去逛了深南大道，去了歡樂谷，去了世界之窗。當然，她們只能在門口看看而已，沒有錢買那高額門票。即使是這樣，燕子還是顯得特別興奮。

回想起剛輟學那陣子，老師和同學都來勸慰，說這么聰明的孩子不讀書怪可惜的。那時候，燕子經常躲在暗地里偷偷地哭泣。她也想讀書，可是家里實在太窮了，長年臥病在床的父親看病吃藥要花錢，再也拿不出錢來供她讀書了。這里里外外的活都要靠母親和大哥來支撐，燕子實在過意不去。

燕子和山花手挽手站在世界之窗門口拍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張彩色照片。燕子特別吩咐攝影師要把“世界之窗”那幾個大字照進去，燕子要讓別人知道她在深圳，也來過世界之窗。

燕子在一間鞋廠上班沒幾天，就體驗到了做工的辛苦。燕子工作的車間在廠區后面，四周密不透風，就像一個大牢籠。鞋子黏底、接面、車面、包裝等工序都在這里完成。

每天一到車間，那刺鼻的膠水味就讓燕子犯頭暈。車間內并沒有按照有關規定安裝通風渠和抽風機，與燕子工作的地方僅一步之遙的加溫隔層處也沒有排氣管道。每天早上7點30分，燕子就要開始在這里上班，一直到晚上12點，有時候趕貨，上班時間會更長。

雖然這間鞋廠是擁有幾千人的大公司，但員工的生活環境并不是很好，待遇也很低。盡管燕子從小就開始幫家里洗衣做飯、干農活，但這樣長時間的勞動還沒有做過，一時間，她適應不過來。晚上歇下來，她渾身就像散了架似的。吃飯的時候，她老是想吐，一點兒也吃不下，但第二天又還要上班。燕子第一次明白了外面的錢并不是那么好掙的。

山花比燕子大些，平日在家吃慣了苦，倒還能夠接受。

燕子的宿舍一共住了12個人。燕子和山花睡靠近窗戶那張床。起先，燕子睡上鋪，山花睡下鋪。后來有一晚，宿舍有個女孩從上鋪跌落下來，燕子便害怕了。她和山花交換位置，山花睡上鋪，她睡下鋪。

晚上，燕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弄得鐵架床吱吱唧唧地響。山花趴在床邊，探頭關切地問：“怎么了？小燕，想家了么？”

“沒有?！毖嘧佑袣鉄o力地說。

“是身子不舒服么？”

“嗯，有點?！?/p>

“那你就休息幾天吧，我幫你請假?！?/p>

“我才不呢，這點苦都受不了，要是傳回家去，那我以后還怎么見人啊？”燕子好強，脾氣倔。她對自己說，只要撐過了這段時間，就會像其他人一樣沒事的。

燕子的工作是粘大底，就是用膠水將鞋面和鞋底黏合在一起。雖然這是大公司，但所用的膠水并不是環保水性膠或是熱熔膠，都是一些便宜的含有大量有機揮發物的油性膠。很多時候，因鞋面膠水粘不住，公司還會往膠水里加入一種有毒物質——甲苯，以讓膠水的粘性更強。但在膠水罐上并沒有按規定標明膠水成份及危害性，所以，燕子她們一直都不知道這樣的膠水是有毒的，也沒有人告訴燕子這些膠水對身體健康有多大傷害。

燕子每天至少要工作15個小時，刷鞋1200雙。由于每天都要大量接觸這樣的膠水，而且沒有任何防護設施，沒幾天，燕子的手就開始一層層地脫皮，手臂上也長滿了紅點。車間主任告訴燕子，那是她皮膚過敏造成的，買點皮炎平來擦擦就沒事了。燕子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嬌氣，她連皮炎平也沒去買，就那樣一天天忍著。

第二天再去上班的時候，燕子的手指一碰到鞋子就火辣辣地疼，以至于她接連把幾雙鞋都粘走了樣。組長走過來，不分青紅皂白地對燕子就是一頓大罵：“笨得真是跟豬一樣，這么簡單的事，教了那么多遍都還做錯！”

燕子忍著眼中的淚水，沒有哭出聲來。在離開家門的時候，母親就告訴過她，外面的世界不相信眼淚，凡事不為別人，也要為自己爭一口氣。按照規定，燕子她們上班是應該戴口罩和手套的，但是，公司沒有讓燕子她們戴，她們也不知道要戴，只知道有一份工做，有工資領就滿足了。

與燕子一起來的十幾個姐妹年齡都差不多，山花最大，21歲，最小的才15歲，連身份證都還沒有，進廠還是趙大炮幫忙辦的假證。她們都沒有吃過工廠生活的苦，白天超負荷地干十五六個小時，晚上個個都喊吃不消，但又無可奈何，她們不敢走出這間工廠，怕一走出去，就會迷失在深圳這個人間的天堂。

時間久了，燕子也知道了公司的一些事。她發現公司在這附近是很難招到工人的，新工人幾乎都是從外地招來的，但是，做不了多久，他們大多會辭職走人，慢慢地，公司員工就形成了一種“招不到，留不住”的局面。

公司的老員工告訴燕子，這都是由于公司的環境差，待遇不好，工作時間長造成的。公司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每年都會派出一些頭腦靈活、嘴巴油滑的人回家鄉去招工，招來一個就有200元的獎勵。燕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趙大炮招來的。盡管當初是燕子主動要求出來，但如今，燕子想起來還是有種被人欺騙和拐賣的感覺。

燕子在領到第一個月薪水520元的時候還是著實高興了一番。她第一時間跑去電話亭打電話告訴了母親這個好消息。她在電話里興奮地對母親說：“媽，我領工資了，我在深圳親手掙到第一筆錢了。”母親在電話那頭高興地笑了，她感覺自家的燕子真的長大了。母親一個勁地叮囑燕子：“小燕，媽不在你身邊，你可要自己照顧好自己，要保護好身子，錢該用的就用，在外不要太節儉了……”

在電話里，燕子什么都答應母親，可一放下電話，她就沒再聽母親的話了，平日里能省的她都盡量省，從不亂花一分錢。宿舍里的女孩子都愛逛街、買衣服、買化妝品，燕子卻從沒買過。大家愛吃零食，也沒誰見燕子吃過。燕子為了能盡量多節省一些錢出來，很多時候，她把早餐也省了。

燕子進廠大半年后，身體就開始逐漸消瘦，時常感覺頭暈、惡心、乏力，后來還暈倒過好幾次。那天，燕子又暈倒在車間，嚇得山花抱著她整整哭了一夜。廠醫說，燕子身虧體虛，要好好休息，好好滋補。燕子卻認為自己身體一向都很好，不會有事的，在學校的時候，她還去醫院做過體檢呢，醫生說她的身體可好了。可能是這段時間加班多了才會這樣的，山花想。她知道燕子一向很節儉，廠里伙食又不好，這營養一跟不上，人就容易患病。

見燕子的身體如此虛弱，每個星期天，山花都會帶她到公司外面的小食店加餐。燕子開始死活不同意，說：“我才不去呢，外面的東西太貴了，加一次餐足夠我半個月的零花錢了。”

山花戳著燕子的鼻子說：“身體健康都沒有了，掙錢來還有什么用？你看你這個身體，要是再打兩年工回去，身上連骨頭都沒有了。”

“瘦一些有什么不好??？現在城里的女孩子不是都流行苗條嗎？”燕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宿舍里有些人還花錢買減肥藥來吃呢，比起她們，我反而還節省了一筆錢?！?/p>

山花佯裝生氣，說：“你不去是吧？那我打電話告訴你哥，讓他跟你說?！?/p>

燕子最怕的就是這招了。她在外面打工，本來就是為了給家里減輕負擔，如果還讓家里人為自己擔心，那怎么行呢？當初哥哥把她交給山花姐，就是要讓她聽山花姐的話。燕子極不情愿地妥協了。其實，山花也只是嚇唬嚇唬燕子而已，真要她這么做，她還是不忍心的。

燕子為了讓身體盡快恢復，也開始每天吃早餐了，偶爾還會去買幾個蘋果回來吃。但她的身體并沒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樣快速好轉起來，反倒越來越嚴重。燕子發現，自己的四肢開始變得麻木，有時候，右手連筷子都捏不住，回宿舍時，她也要靠扶著墻壁才能走上去。

那天，燕子去上廁所，一蹲下去，后來就站不起來了。此時，燕子才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山花送燕子去了醫院檢查，醫生告訴燕子，他懷疑她是得了職業病。

燕子驚訝地問醫生:“什么是職業病啊？”從山里來的燕子，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病。她想知道這個病是否嚴重。燕子希望自己就像得了感冒一樣，過幾天就會好起來。她還要回去上班，還要掙錢回去幫家里分擔經濟重任呢。

醫生告訴燕子，職業病就是她所從事的工作引起的疾病。如果發現得早，有治愈的可能，如果晚了，下肢就有可能會癱瘓。

燕子一下子慌了神，她只想出來打工掙錢的，怎么這么倒霉的事會讓自己遇到呢？醫生叫燕子最好去職業病防治醫院做個鑒定，盡快治療，應該讓廠方按照法律承擔所有的費用。

燕子回到宿舍，一想到自己下肢有可能癱瘓，就開始傷心地哭起來。宿舍里的姐妹也都過來安慰燕子，其中一個老員工告訴燕子，以前廠里也有好幾個人得的都是這種病，后來她們都辭職回家了。燕子也想回家，但一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回家不是給家里增添負擔么？不是更讓母親傷心么？想到這些，燕子又不敢回家了。醫生說過，廠里應該為這件事負責的。

燕子想，只要他們給錢治好了自己的病，以后就不再找公司要什么賠償了。她找到公司領導，要求公司支付自己的醫藥費，可是，公司領導對燕子的要求根本就不理睬。

燕子下定決心要公司給她治病，不能就這么算了。她把事情反映到勞動監察部門，那里的人叫她去找工廠所在的鎮政府辦公室調解，鎮政府辦公室又叫她去找公司所在的村委會解決。燕子一怒之下跑到了法院，法院聲稱她的問題屬于勞資糾紛，又叫她去勞動監察部門。

燕子拿著診斷書找到廠方領導要求賠償。燕子心想，這下公司的領導應該不會耍賴了吧？可上天偏偏愛和燕子的命運開玩笑。公司領導告訴燕子說，這份病歷根本就沒有用，你這病是普通感冒引起的，不要再來這里鬧事了。不過，看在燕子生病的份上，領導答應多給燕子兩個月工資，叫她回家休養。燕子算了一下，自己現在每個月800元的工資，兩個月才1600元，怎么夠看病呢？燕子搖搖頭，沒有答應。

傷心之余，燕子聽取了別人的建議，先去職業病防治中心申請了鑒定。鑒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期間，燕子由于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病情開始惡化，腳趾已經失去了知覺，膝蓋以下的部位開始出現嚴重的腫痛。醫生告訴燕子，再不進行治療，她的下肢很快就會癱瘓。燕子不想變成殘疾人，她還這么年輕，這輩子還要靠雙腳走很長的路呢。迫不得已，燕子住進了醫院，每天昂貴的醫藥費令她心疼。廠里的工友們自覺組織起來，為燕子捐了一筆款，盡管不是很多，但燕子一想到這些，覺得欠了工友們很大的一份情，而這份情，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報答。

一個半月后，鑒定結果出來了，燕子患的是慢性職業病——正乙烷中毒。雖然一早就有醫生告訴燕子她很可能得的是職業病，但看見診斷書的那一刻，燕子還是愣住了，這病怎么說得就得上了呢？

在鑒定書出來的第二天，燕子就被公司開除了，原因是燕子連續曠工多日。燕子去找公司理論，被保安像趕小雞一樣轟了出去。山花為燕子感到難過，她安慰燕子道：“好妹子，別怕，有姐在呢。姐一定會為你討個公道。”山花清楚，當初燕子是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和自己一起出來的，如今真要這樣回去了，怎么向燕子他哥交代啊？

山花拿著鑒定書又去找勞動局，請求勞動局出面，讓公司支付燕子的醫藥費。后來，在勞動局和有關部門督促下，公司迫于壓力，終于承擔了一些醫療費用，但此后，又一度中斷和停付。

山花為燕子的事每天奔跑，引起了公司的強烈不滿。隨后的日子里，公司找了個借口，把山花也一起開除了。

為了自己的事，山花姐付出了很多，不但經常奔跑于各個有關部門之間，而且現在弄得連工作也丟了。燕子想到這些，就覺得很對不起山花姐。山花的脾氣倔起來，也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她認定了的路就一定要走下去。山花找到勞動局申請了勞動仲裁，但是，仲裁結果一出來，公司還是拒不執行。這讓燕子和山花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在這一刻，燕子對自己的病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她現在惟一想做的就是回家，她只想回去看一看父母和家鄉。山花繼續安慰燕子道：“小燕，再等等，姐就不信這個邪，姐一定要幫你告倒他們，鎮上不行，我們就去市里，市里不行，我們就去省里，我就不信這天下沒有個講理的地方！”其實，山花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里也是沒底，這么多次的碰壁，已經讓她感到心灰意冷。前面的路，她也不知道要走到何時才是盡頭。

山花又向法院提交了強制執行的申請書。燕子看見整天拖著疲憊身子從外面回來的山花姐，便心痛不已。她不想讓山花再這么辛苦了，說：“山花姐，我們還是回家吧，哪怕是一天，我也不想再等了。這病我也不治了，那官司我也不打了?！毖嘧右淮未蔚匕笾交?。山花抱著燕子的頭哭了：“好，我的好妹子，我們回家，明天我們就回家！”

第二天，山花買好車票，就和燕子坐上了回家的列車。燕子多想站起來再看一眼那高大的廠房和繁華的街道??！可是不行，她剛一挪身，頭就又開始犯暈，全身都沒力。她只好嘆了口氣，放棄了，喃喃自語道：只要可以回家，再看看母親和家鄉，就是死，我也沒什么遺憾了。

列車經過兩天兩夜的顛簸，終于回到了燕子的故鄉。燕子倍感親切，感覺家鄉的天空就是比外面的藍，空氣也比外面的清新。突然，燕子發現，車窗外的人流中，母親和大哥正在焦急地四處張望，搜尋她的身影。燕子看到，母親的面容更加蒼老了。

山花把燕子背下了車，燕子便一下子撲倒在母親的懷里，大聲哭起來。

“孩子，別哭，回來了就好。以后咱再也不去打工了，在家和媽種田，咱一樣過日子?！毖嘧拥哪赣H強忍著淚水，盡量找話來安慰她。

之前在廠里的時候，燕子扶著墻壁還可以勉強走幾步路，現在回到家，燕子連自己的衣服都穿不了了，每天躺在床上，靠母親照顧。

燕子看著母親滄桑的背影，心如刀絞。

在燕子回到家后的一個星期，燕子的母親收到了來自深圳的一個好消息，法院已經下達了強制執行的判決書，公司也同意支付燕子的醫藥費等各項傷殘補助。但是，母親去告訴燕子的時候，燕子已經在床上靜靜地睡著了，一直沒有醒來。

責 編：雪月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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