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小梅沙
我從遙遠的黑龍江來到深圳后,韓辰對我說的第一句就是:小漁,在這個城市里,我們要做相濡以沫的兩條魚,永不分離。
其時正是五月,深圳的陽光已經很灼熱,韓辰的笑容,分明比五月流金的陽光還要燦爛,在這樣的陽光和笑容籠罩中,我不禁有微微眩暈的感覺。
這是幸福的眩暈。
我出生在漠河。那個中國最北端的小城,有美得眩目的北極光和界限分明的四季,除卻在北京上大學那四年,我從未離開過故鄉。
韓辰是我的大學校友,學熱門的土木建筑,有著理科生的冷靜和驕傲。而我,盛小漁,則是敏感多情的中文系女生。我們本應相識在校園,演繹一段文理合璧的大學愛情故事。遺憾的是,我們偏偏是畢業一年后才相識,而且是通過老土的校友網牽線。
“這一切都剛剛好,親愛的,只要你和我相遇了,沒有相見恨晚這么一回事?!蓖ㄟ^一根穿越了上萬里的電話線,韓辰聲音中飽含的柔情仍然那么濃得化不開。我愛聽他的甜言蜜語。
可縱使說一萬句甜言蜜語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唇終究不能觸摸到他的,我們只能在虛擬的互聯網上交換玫瑰和香吻。
于是,在那個五月,在韓辰說出“你來深圳好不好”時,我斬釘截鐵地答應了他。盡管,我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一絲隱約的猶疑,或許這個時代的男人總是缺少為愛擔當的勇氣。
我迅速南下,坐汽車轉乘火車再轉乘飛機,用盡差不多所有的交通方式,穿越大半個中國去投奔我的愛情。一路輾轉時,滿溢在我胸中的竟是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
幸好,韓辰的笑容和舉止符合我的一切理想。在深圳機場,當他接過那個裝著我全部家當的小皮箱時,那一刻,我相信,這個男人,必不會辜負了我的千里奔波。
韓辰特意請假陪我,我們一起去小梅沙看海踏浪,柔柔的海風輕拂著我的肌膚,像韓辰修長柔軟的手指,無微不至。
五月的小梅沙,記載下了我們的柔情繾綣。韓辰讓我相信,我原本就應是生長于南方的一尾魚,在藍天碧海中自由自在的遨游。
所以,當韓辰對著大海喊出:盛小漁屬于韓辰!
我也大聲喊出:盛小漁屬于深圳!
六月的地鐵
盛小漁屬于深圳,可是深圳根本不屬于文科生盛小漁。
韓辰可以給我一份豐盛的愛情,卻無法給我一份安定的工作。
人們說,深圳是一個遍地黃金的地方,赤手空拳的外鄉人紛紛背井離鄉來到此處,將一個落后的小漁村締造成中國的神話。
人們也說,深圳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公交站中擠得汗流浹背的,沒準就是畢業于北大清華的高材生。
在漠河,我就職于政府機關,每天以看報喝茶打發時光,所以才有閑情搞網戀。兩年的工作經驗,對于我在深圳找工作根本就沒有價值。
我每日抱著打印的簡歷,穿行于各大公司中,企圖找一份較體面清閑的活兒。有一次去華為電腦公司應聘一文員的職位,等候筆試的人差點排到了洗手間處。
就這樣奔波了大半個月,杳無音信,一切都杳無音信。
我漸漸變得焦躁,韓辰下班回來,總是試圖撫慰我,他說:“小漁,即使你什么都不干,我也能養活你,你要相信我?!?/p>
他的話還是那樣動聽,可是他不明白,盛小漁有盛小漁的驕傲。我從中國的最北端跑到最南端,絕不僅僅是為了愛情,我也想換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
我開始換一種方式,每日去擠人才市場。深圳的人才市場,堪稱是全中國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了。一次我居然被蜂擁的人群擠到了一個公司設置的招聘攤位前。
一個戴著眼鏡的儒雅男子問我:“你是來應聘的嗎?”
我只有狼狽地點頭。
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地成為了這個知名化妝品公司的業務員。
人市接近尾聲時,我幫著那名叫喬立的儒雅男子收拾攤位,冷不丁問他:“負責招人是不是很過癮?看誰不順眼就涮誰?”
喬立被我的話嚇得一愣,旋即笑了:“我也是偶爾來客串一下,不是很清楚。”
我點點頭:“看得出來,你還不夠心狠手辣,所以留下了我?!?/p>
走出人才市場,我央求他:“能不能用你的車載我一程?”
誰料他居然說自己沒開車來。
沒車就沒車,裝什么闊。我心里嘀咕著,只得和他一道去等地鐵。
地鐵上照例很擠,我們都只有站立的小小空間,喬立將手臂輕輕籠成一個圈,把我環在其中,恰到好處地隔開了人流。
這個男人,真是夠紳士,就是大我多了一點。我胡思亂想著。
后來我才知道,喬立是公司的副總,那天真的是臨時客串去招人的。
七月的Chanel
到了深圳才知道自己沒錢,這是句千古名言。
韓辰做助理建筑師,月薪五千,我這個試用期的業務員,還沒領過一分錢工資。
他曾經氣壯山河說要養我,事實上是行不通的。房租兩千,兩人交通費至少五百,勉強混個溫飽,卻難有節余。
我們本應心滿意足地守著粗茶淡飯布衣荊釵地過下去,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看中那條Chanel真絲裙子。這條該死的裙子,讓生活頭一次在我們面前露出猙獰的面目。
可是身為一個愛美如命的女人,我如何才能抵擋住一件云裳的誘惑?
那天韓辰說為了慶祝我找到工作,準備去商場給我挑件衣服做禮物。
那件Chanel的真絲裙子就靜靜地掛在櫥窗里,流云般的輕紗上滿是大朵夢幻般的花卉,美得驚心動魄。
我一眼就看中了它。
當我沖進店中要求試穿時,根本沒有注意到韓辰臉上古怪的神色。
那條裙子穿在我的身上,真的非常美麗,水乳交融般的美麗。
我興奮地問韓辰:“怎么樣?”
韓辰面無表情地回答:“一般吧。”趁女店員不注意,他居然附在我耳邊悄悄說:“太貴了,到別家看看?”
他的語氣仍是質詢的,而我卻突然喪失掉所有熱情。
在換下那條裙子后,我看了一眼標簽上的價格:一千九百九十八元。其實,也不過是他工資的五分之二罷了。我沮喪地想。
第二天,韓辰送了條五百元的裙子給我。
我忍不住出言譏諷他:也許在你心目中,一個小小的業務員,就只配穿五百元一條的裙子是嗎?
韓辰氣得臉都白了,半晌,他說:小漁,我也想給你最好的生活,但請原諒我,不是現在,現在的我無能為力。
我清晰地看見了他眼中閃爍的淚光,那一剎那,我原諒了他,可是我開始詛咒生活,這該死的深圳的生活,在它的擠壓下,愛情似乎無處遁形。
七月的生活,并沒有隨我找到工作而好轉。
為了夢想中的未來,我們努力拼搏,節衣縮食。每天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租房中,我和韓辰常常是相對兩無言。
我漸漸對所謂的美好未來失去信心,在深圳,像我和韓辰這樣流著汗在太陽下奔忙的年輕人如過江之鯽,日復一日,極少有人脫離這無窮苦海。
沒有錢的日子,一個人過僅僅是落寞而已,兩個人在一起,心酸得沉重。
我覺得我們仍然是兩尾魚,兩尾被拋到了岸上的魚,我們只能依賴彼此的唾液努力撐下去,我不知道,在下一次漲潮前,我們是否早已干渴而死。
八月的法拉利
喬立似乎是我的福星。
那個驕陽似火的中午,當我提著大包小包的化妝品,在烈日下口干舌燥地和兩個女白領說了半天,對方仍然不為所動時。一種無力感從我的身體深處升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緩緩地蹲下身去,深呼吸一次,再一次,生怕下一秒鐘,我就會在眾目睽睽的大街上暈過去。
一輛車停在了我的面前,在這個熱得死人的中午,喬立居然還保持著他那神清氣爽的笑容。
我起身,毫不客氣地踢了他的法拉利一腳,恨恨地說:有錢人,裝什么窮啊,跟我去坐地鐵?
我還不至于失去理智到挑釁老板的地步,只是我的直覺告訴我,喬立好像就好我這一口,也許是見慣了南國美女的溫柔婉約吧,北地胭脂的直爽潑辣對他可能更具殺傷力。
女人的直覺果然厲害。
在星巴克里面,我和喬立恍如正宗的紳士淑女,小口小口的啜飲著香濃的咖啡。
喬立說:“比起剛來的時候,你憔悴了很多?!?/p>
輕輕的一句話,卻不禁讓我眩然欲泣。只有在疼惜你的人眼中,才看得出你的容光憔悴與否吧?忙于生計的韓辰,已許久未曾說這般知冷知熱的話。
喬立一面遞過來一方手帕,一面不動聲色地說:“讓我來照顧你,好嗎?”
我只是猶豫了那么一小會兒,便順水推舟地任由他握住了我的手,不再做盲目地掙扎。
開法拉利的優秀男人,十有八九早已使君有婦,可是我來不及計較這么多了。我不愿意活生生地等待干渴而死,一有重返水澤的機會,我便要迫不及待地抓住。
我約了韓辰在一個酒吧作最后的會晤。
一個歌手懷抱吉他,坐在舞臺中心絕望地唱:一開始我只相信偉大的是愛情,最后我卻無力的看清強悍的是命運……
的確,命運如此強悍。三個月前,我為了愛情拋棄了安定的生活,三個月后,我又為了所謂的現世安穩背棄了愛情。
韓辰坐在我的對面,無可否認,他俊朗的面容仍讓我有心動的感覺,但心動又能如何,天長地久下去,遲早我們會被生活折磨得相看兩厭。
他苦苦追問: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做兩條相濡以沫的魚嗎?
我淡淡地回答: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端起手中的酒,祝他早日找到那片棲身的江湖,然后我飲盡那杯酒,轉身以決絕的姿態走了出去。
喬立在外面等我,上了他的車,他照例不動聲色地對我說:“小漁,你放心,我會給你一片海洋,讓你做一條自由自在游泳的魚?!?/p>
我的眼淚,終于傾瀉而出。
法拉利緩緩開動,駛向混雜著燈紅酒綠的茫茫夜色,前方,仍是不可知的未來。
責 編:鄢文江
題 圖:紅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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