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林小姐

今年正月，我進入這家陶瓷廠。這間工廠坐落在一條舊公路旁，四周是一片曠野，馬路對面有一家小賣店和兩間小炒店，僅此而已。工廠屬臺資企業，董事長常年在臺灣，只委派了一位姓謝的經理替他打理工廠大小事務。

當我在這家工廠上了幾天班后，便萌生去意，原因是工廠地處偏僻，周圍野草叢生；廠內實行軍事化管理，每天清晨要起早出操、跑步、開會，中午休息時間外出還須出示請假條，廠牌還要上交；車間里面的管理制度更是苛刻，工作期間不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打破產品一律罰款處理，就連工人上廁所，都有保安端坐在洗手間門口，掏個本子，全程記錄進出時間……天哪！這還是人間工廠嗎？就是在地獄，想必閻羅王也沒有明文規定小鬼的“出恭”時間吧？得啦！這幾天的工資我還是不要了，趁早脫離苦海吧。

當我將寫好的離職書交給后勤人事李總管時，李總管笑瞇瞇地望著我：“怎么啦？不想做了？是不是剛來還不大適應？”李總管和我是同鄉，對我一臉關切。我緊咬著嘴唇，重重地點點頭。

李總管拉過一把椅子示意我先坐下，爾后，他神秘地告訴我：“你先不要走嘛。據可靠小道消息，近日要從臺灣調過來一位林小姐，擔任廠長一職，同先前的謝經理平起平坐，共同掌管這間工廠，說不定林小姐來了之后，工廠的環境和廠規能有所改變呢！”

“可能么？”我狐疑地盯著李總管。

“你先等一兩天再做決定也不遲。”李總管目送我走出辦公室，又不忘叮囑了一句，“好好考慮喲。”

說是小道消息，其實到了傍晚時分，全廠上下都已經知道了。大伙兒都在興奮地談論著這位未來的林小姐，有的說，既是林小姐，估計不是長得如花似玉，至少也會青春動人吧？嗬！到時，我們可以一睹臺灣美人的芳姿喲！也有的說，都是一窩鳥下的蛋，林小姐來了又咋樣？說不定再添幾條廠規，將咱們套得更加嚴嚴實實的呢！說歸說，大伙兒的心情有興奮，有急切的期盼，也有不一而足的猜疑。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工廠破天荒休息半天。謝經理吩咐李總管叫人將廠內的衛生拾掇干凈，又叫保安隊長老薛扯起一塊橫幅，上書：熱忱歡迎林美蕓小姐的到來！

在眾人的翹首期盼中，一輛橘紅色出租車緩緩停在工廠大門口，從車上下來一位體態勻稱的女人，她約莫40歲，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留著齊耳的短發，薄施粉黛，清風拂來，遠遠的就聞到一股馨香。

她漸漸走近了，保安隊長老薛昂首挺胸，立正敬禮，幾個動作一氣呵成，還朗聲叫道：“歡迎林小姐到來！”那女人沖他禮貌地點點頭，又向大伙兒揮揮手，就走向謝經理，兩人握過手，用臺語交談起來，并肩走向二樓辦公室。

眾人大失所望，議論紛紛，各自散了開去。

翌日清晨，照例又是出操、跑步，爾后由謝經理訓話。在集會上，謝經理對林小姐作了一番簡介，說林小姐是董事長的同學，早年畢業于臺灣淡江大學，這次是應董事長的盛情邀請，來到大陸與公司共圖發展……

謝經理正口若懸河地說著，“鈴……”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他抬腕看看手表，不耐煩地一揮手：“解散！開早餐！”

大伙兒潮水般涌向飯堂。

這時，林小姐背著雙手，不聲不響地跟在大伙兒后面進了飯堂。她東瞧瞧，西看看，不時彎下腰同工人們交談幾句。后勤人事李總管端著早餐過來，說：“喲，林小姐還沒吃吧？要不，我叫廚房給您備一份？”

林小姐擺擺手，問道：“現在工人每天的伙食費是多少呢？”李總管不假思索地回答：“員工每人每天5元，管理人員每人每天8元。”

“哦——”林小姐沉吟片刻，又說道：“從明天起，員工膳食標準每人每天提高1.5元，還有，早餐得保證每位員工吃上兩個雞蛋。”

“太好了！”飯堂內，不知誰帶頭說了一句。噼里啪啦！大伙兒熱情地鼓起掌來，以示感謝。

林小姐跟李總管交代完畢后便轉身出了飯堂，在工廠四周溜達，一會兒，只見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用筆在上面認真地記錄著什么，一會兒又見她同掃地的阿姨打聲招呼，攀談幾句。當她踱步到車間門口時，恰巧碰見彩繪部一位女孩未穿工衣趕來上班，正與值班保安理論。林小姐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仔細聽了一會兒，大致明白了幾分。原來，保安逮住那女孩上班未穿工衣，依廠規要處罰。那女孩的理由是她進廠才不久，只領了一套工衣，昨夜里下班洗干凈晾曬，偏偏半夜又下了一場大雨，將工衣淋濕了，所以不能穿。

那保安梗著脖子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我只管依廠規辦事，你有再多理由，去找謝經理申訴吧！規矩是他定的。”說著就要記下那女孩的工號和姓名，準備上報人事部。

“慢點！”林小姐明白事情的原委后緩步上前，習慣性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徐徐說道：“這位小姑娘，你講的事情是否屬實？”那女孩一見新來的林小姐就在身邊，便急紅了眼睛，幾顆晶瑩的淚水掉了下來。林小姐見狀，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輕輕遞給那女孩，說：“好好說嘛，別哭鼻子。”女孩遲疑了片刻，見林小姐笑容滿面，就接過紙巾將淚水拭凈。林小姐又轉頭對保安吩咐一句：“你去車間里面看看吧，這件事我會跟謝經理商量處理的。”說完，伸手摸摸那女孩的長發，柔聲安慰著：“別怕，我會跟謝經理講明白，不會罰你款的，同時，你寫個申請去后勤人事部再領一套新工衣，好嗎？”“嗯。”女孩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兀自呆愣，林小姐已邁步向車間走去。

“咣瑯瑯——”幾聲清脆的響聲從上釉部那邊傳了過來，肯定是有人打破了產品。車間保安幾個箭步奔到上釉部，果然，地上散落著一堆白色的瓷片，上釉部的阿藍正滿頭大汗地蹲在地上撿拾殘片。保安二話沒說就掏出本子和筆認真記錄下來。

林小姐聞聲趕了過來，她問保安：“照這位員工損壞產品的情形而言，他大概要被處罰多少錢呢？”保安一臉正色回答道：“打破一只罰5元，依次類推，損壞的多就罰得多。”“那他一天的薪水又是多少呢？”“三四十元吧。”“哦。”林小姐點點頭，若有所思。

這時，“嘩啦啦！”一片巨響從后面傳了過來，她轉過身，正尋覓聲源的來處，保安早已如離弦之箭跑了過去。那兒是品檢部，正好位于洗手間旁邊。在那兒值班登記的保安正在清點“戰利品”，一見林小姐來了，便急忙站起身問好，林小姐點頭后目光卻被洗手間外面張貼的一則通告吸引住了。通告上寫著：為了督促員工高產高效，防止某些員工偷懶怠工，特此對上廁所時間做出如下規定：大便不得超過10分鐘，小便不得超過3分鐘，違者每人每次處罰20元！

林小姐看過后眉頭緊鎖，表情很復雜，她突然回頭對身后的保安說：“請把這張通告給我撕下來！”“啊？”保安一時懵了，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好半晌才囁嚅道：“那……那可是謝經理親自規定的，誰撕了就得罰100元！”林小姐搖搖頭，快步走上前去，“嘩”的一聲，將通告撕了下來，認真地告訴保安：“從現在起，你就不用坐在這里登記了，另外給你安排崗位。別人問起，你就說是我將它撕了！”說完，她手中拎著那張通告，快步出了車間，徑直走向謝經理的辦公室。

車間的工人們目睹了這一切，既欣喜又激動，一些早已憋了半天的員工此時如獲大赦，笑逐顏開地奔向洗手間。

下午5點30分，下班的鈴聲響起，員工們從車間魚貫而出，打完下班卡后，就準備去飯堂就餐。當大伙兒走到公告欄跟前時，那兒早已圍了一大圈人，看得津津有味。我心里尋思著：又貼了誰的處罰通告呢？忙撥開人群，鉆了進去，呵！一張醒目的大紅紙上，用黑色大頭筆寫著一則消息：各位兄弟姐妹，經過公司領導協商和慎重考慮，決定對現有廠規進行更改，更改后的廠規一經公布，即時生效！現將更改后的廠規公布如下，并歡迎大家多提寶貴意見：

第一，自明日起，取消出早操的規定；員工休息時間外出工廠，不需請假，但要牢記作息時間，以免遲到，延誤工作。

第二，員工工作時間內若因工作需要，可以相互請教、幫助；打破產品，初次口頭警告，屢次重犯，扣發當月全勤獎金，若惡意為之，另當別論。

第三，每周三、周末晚上不需加班，開放工廠娛樂室，全廠卡拉OK。

第四，工作時間去廁所方便無須登記，若有身體不適，請及時找廠醫診治。

……

更改過的廠規還有好幾條，無不關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此時此刻，我終于決定暫時不辭工了，心緒激動，不禁高聲喊了一句：“歡迎林小姐！”大伙兒竟跟著我齊聲高呼起來，驚動了臺干們，謝經理推開窗，佇立在二樓窗口，望望這邊，皺了皺眉。林小姐就站在他身邊，她望著樓下工人們的高興勁兒，習慣性地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臉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