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糧食供求總量基本平衡、潛在生產能力更是綽綽有余,人類卻面臨著30年來最嚴重的糧食危機:有8億多人挨餓、近億人面臨餓死威脅、30多個國家出現糧荒和因之發生的社會政治動蕩。
世行行長佐立克稱“這是一場人為的危機,這是一場由利益分配和再分配導致的危機”。“經濟創造財富,政治分配財富”——政治經濟學這一基本要義詮釋了這場危機的實質:這是一個政治問題。因為,糧荒比任何常規武器都具有更廣泛的生物殺傷力,而糧價比油價對政治穩定更具有重要性。
盡管食品價格暴漲了近一倍,會期多了一天,與會人數也多了近一倍,但本屆羅馬世界糧食峰會的餐飲支出,卻比6年前的那一屆降低了一多半。
本次峰會的主題,升級到了更為深刻的全球糧食危機問題,伙食標準卻“降級”為餡餅、意大利面、牛肉丸以及十幾美元一瓶的葡萄酒。組織者顯然希望表現出更真實的善意與道德感。但糧食危機不僅僅是一個道德范疇的問題。顯然,保障全人類基本生存權這一普世倫理道德訴求,遭遇到了政治。更重要的是,它遭遇到的是大國政治。
政不出宮門
小國間出現爭端,國際組織出面調解,爭端消失了;大國與小國爭端,國際組織調解,小國消失了;大國間出現爭端,結果是國際組織消失了。這是西方評論家們經常用來嘲笑國際組織的諺語。
“只有幾個糧食輸出大國,尤其是發達國家做出讓步和配合,全球糧食危機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決”,聯合國糧農組織中國代表處官員張忠軍曾向《環球財經》表示。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副院長劉元春,則對張忠軍的這句話做了反向的詮釋,“沒有大國的合作,危機就不可能取得實質性的改觀。”
在羅馬峰會上,國際組織再次表現出了這種 “政不出宮門”的無奈。
這種無奈,尤其體現在峰會宣言中關于生物燃料的表述中:既不支持也不反對制造生物燃料,只是呼吁繼續有關研究。如此曖昧模糊的語氣,與兩大陣營在這一問題上的針鋒相對形成了鮮明對比。
糧食進口國家和聯合國糧農組織、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以及世界銀行等國際組織,都普遍認為,部分國家的生物燃料政策,是糧價上漲的重要原因。但他們的反方卻是:美國、歐盟和巴西。
“國際食品價格上漲的驅動因素中,30%來自能源價格上漲、40%與生物能源有關、20%來自投機資金、10%來自貿易壁壘。”按照中科院農業政策研究中心主任黃季琨的計算,生物能源因素對于糧價上漲,可謂是居“功”至偉。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研究則顯示,生物燃料需求擴大,造成糧價飆升15%至30%。
國際組織言辭激烈的抨擊,并沒有影響農業大國繼續推動農產品“能源化”的決心。美國農業部長愛德華·謝弗在為美國生物燃料政策辯護時,稱因此造成的糧價上漲不超過3%。巴西總統盧拉則更是表示:“乙醇生產和糧價危機無關。巴西已為有關生物燃料的辯論作好準備,我愿意為此周游全世界”。
對于辯論的理由,盧拉說:“生物燃料的批評者沒有提及高油價對糧食生產成本的影響。”言下之意,生物能源由于可以抑制油價的下跌,反而可以起到降低糧食生產和運輸成本,從而起到抑制糧價上升的作用。
但善辯的盧拉總統,可能忘了一件事:生產生物能源,本身也得消耗石油。
“以2007年12月的價格比較,乙醇的價格(2.38美元 /加侖)比汽油(2.46美元/加侖)稍便宜,但同樣體積乙醇的熱值只有汽油的60%,所以若油箱里加的是乙醇,花同樣的錢汽車跑的路比加汽油少將近40%。”根據這一計算結果,目前生物能源政策,從直接經濟收益和節能的角度來看,其實是得大于失。
“生產一噸生物能源,所損害的森林和植被,以及污染排放,要一兩百年才可以補上。”國家信息中心發展研究部戰略規劃處處長高輝清指出,美國政府多次宣稱生物能源是為了可持續、環保,但實際上,生物質能的發展對環境的破壞更大。
但既然生物能源在節能、環保和直接經濟收益上均得不償失,而且還因為助漲糧價而導致在國際上的政治“失分”,為什么部分大國仍堅持進一步發展生物能源?
“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這些國家希望糧食價格繼續上漲”,著名國際地緣政治與經濟學家、《石油戰爭》一書的作者威廉·恩道爾表示。
大國策
在分析糧食危機中的大國陰謀時,曾在美國能源部阿崗國家實驗室工作的曾左韜博士先講了一個《戰國策》中的故事:春秋時期,齊國的國王命令大臣們都必須穿絲制衣服,但國內只準種糧食而不準種桑樹。于是,齊國絲價猛漲,鄰近的魯、梁等小國就紛紛不種糧食種桑樹,賣絲賺銀子。過了幾年,齊王又命令大臣們只準穿布衣,而不準賣糧食給其他小國。于是,魯、梁等國的人紛紛餓死,齊國滅亡了這些小國。
兩千年斗轉星移,國與國之間的主要斗爭手段和目的,已經不再是赤裸裸的吞并與反吞并,但斗爭的智慧卻一脈相承。只不過,這一次,主角由列國中的首富齊國,變成了世界首強美國。大國玩弄的籌碼仍然是糧食,但魯梁的蠶桑變成了亞洲國家工業品。
曾左韜將“糧食陰謀”的大國策分為了兩步:
第一步:美國先調整自身產業結構,逐漸淘汰一般加工業,自己重點發展高附加值、高技術產業和以金融為主的服務業,同時向亞洲國家轉移一般制造業和進口一般工業品,并廉價出口糧食,把各國農業擠垮。
第二步:等亞洲各國大力發展一般制造業、各國政府如兩千年前的魯梁國君一樣鼓勵國民大量種桑樹賣絲、激烈競爭使得工業品越來越便宜后,美國現在開始減少農作物出口,從而控制這些國家的糧食供應。
根據統計,在過去的37年間,日本糧食自給率由77%下降到27%。韓國糧食自給率也從本來可以自給急劇降到了26%。作為美國在亞洲最重要盟國的日韓兩國,由此成為了世界最大的糧食進口國。
與此同時,美國成為了世界上最主要的糧食生產國和出口國,其中大豆產量占全世界的42.7%、玉米產量占34.4%、小麥產量占11.6%,出口量更是占據全球大半壁江山,從而在世界農產品市場上取得了決定性地位。
“如果你控制了石油,你就控制了所有的國家;如果你控制了糧食,你就控制了所有的人”。 這是基辛格在上世紀70年代接受媒體采訪時所說的話。
歷史上,“美國就發起過好幾回糧食戰爭”,威廉·恩道爾稱,如在冷戰時期,美國曾經以停止和恢復對印度的糧食援助為籌碼,最后迫使印度倒向跟美國好而疏遠蘇聯;在上世紀80年代初,美國更是以蘇聯侵略阿富汗為由,直接停止過對蘇聯的糧食援助,甚至對蘇聯進行糧食禁運。
資料顯示,在上世紀80年代由于蘇聯糧食歉收,美國禁運而導致前者被迫在國際市場大量采購時,美國甚至“火上澆油”,通過法令在國內減少三分之一的小麥耕種面積。
“當初是在全球歉收的情況下,減少小麥出口進一步抬高國際糧食價格;如今則是在全球糧食供應趨緊的情況下,不斷加大生物能源的產能以制造更大的缺口”,中國科技部軟科學組織處處長趙剛這樣分析當代“大國策”實現第二步的手段。
而“大國策”的第一步——壓低全球糧食價格以打擊其他國家農業生產能力,其實現手段甚至更加隱秘。這個手段,就是糧食補貼。
補貼陰謀
讓·傅立葉是法國巴黎大學的經濟學教授,15年前曾經在中國某高校擔任國際貿易概論課的外教,當時有學生問:全球貿易自由化不斷發展,而且歐美國家都倡導自由貿易,為什么唯獨農業補貼問題上,談判中都始終不肯妥協?傅立葉當時回答:“說實話,我也不明白為什么。”
事實上,在十幾年前,絕大多數的歐美學者都對這個問題迷惑不解。10多年后,烏拉圭回合變成了多哈回合,農業補貼問題的堅冰卻仍未融化。但隨著糧食危機再度襲來,當年學者們的疑惑卻逐漸有了答案。
國際組織普遍認為,糧食補貼和生物能源是導致這場危機的兩大主要政策根源:后者擠占了發達國家的糧食用地,前者擠垮了發展中國家的糧食生產體系。
長期的補貼刺激了發達國家的生產,過剩的產品在發展中國家市場傾銷,導致這些農業補貼水平低的國家里農民因種糧虧本而離開這個行業。這在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造成了一種巨大的產業錯位:幾十年前,發展中國家基本上是農業產業的主力,發達國家的工業與發展中國家的農業形成了一種產業互補。而在目前糧食產業的主力轉移到發達國家之后,這種產業互補的格局被打破,甚至無論從工業還是農業上,發展中國家越來越處于從屬地位。
在生物能源問題上和美國立場一致的巴西,在糧食補貼問題上卻與之針鋒相對,“實際上一些貧窮國家仍有大量適于耕種的土地,但這些國家的農業發展潛力因發達國家對本國農業補貼而受到遏制”,巴西總統盧拉說。世行的報告也指出,發達國家的糧食補貼政策,實際是鼓勵發展中國家的人口離開土地,進入城市。
另一個巨大的悖論于是產生了:全球糧食供求缺口日益擴大,用于種糧食的土地卻越來越少。因為,發達國家的土地去種更加有利可圖的能源生物,發展中國家的農民則由于無利可圖而放棄種糧,到城里打工或者改種經濟作物。
在羅馬峰會閉幕之日,印度工商部長卡邁勒·納特在《華爾街日報》發表文章《扶正多哈》稱:“不能期待發展中國家放手讓那些僅能維持自身生存的農民,同發達國家那些享受高補貼的農業生產者競爭。我們準備好了同世界上任何農民競爭,但卻不能和他們的財政部競爭。”
“如果美國真的要一直將這場世界‘糧食戰’打下去,沒有誰可以堅守下去”,國家信息中心發展研究部戰略規劃處處長高輝清判斷說,“因為美國的潛力太大了,而且還有很多土地根本就沒有耕種,可以以很低的成本把其他國家的糧食體系全部摧毀。”
事實上,美國原來的糧食體系同樣已經被糧食補貼政策所摧毀,但取而代之新體系卻更加令國際社會望而生畏。
安內之變
“要么變大,要么走人”,這是周立對戰后美國農業生產體系的演變趨勢的概括。
周立是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的副教授,曾在2006到美國進行了為期一年的學習考察。他認為,推動這種變化的主要力量,就是美國的農業補貼政策的變化。
上世紀20-30年代經濟危機時期,美國政府曾建立過 “低吸高拋”的糧食儲備體系,這是一個以價格收入支持為主要手段的農業常平倉制度,曾得到了農民、消費者的普遍歡迎。
但在少數糧食寡頭的游說下,1996年,農業補貼制度代替了糧食儲備制度。政府不再通過糧食儲備拋補去糾正糧食市場扭曲,而是簡單地支付糧食加工商收購價和農民維持農場可持續的價格差。
田納西大學農業政策分析中心的數據顯示,美國對商品化農產品的補貼,1998年以后,一直穩定在每年200億美元的規模上,其中80%流入到農民和農作公司。但分配結構極不均衡,最大的有1%的農場,2003年平均得到了21.4萬美元的補貼,20%的農場,平均得到近1萬美元的補貼。但多數中小農場補貼甚少,甚至沒有任何補貼。
補貼狀況的迥異,使得美國農場出現了明顯的兩極分化。小規模家庭農場則幾乎悉數被逐出商品化農產品的種植領域。另一個結果是,農民的農場收入卻不僅沒有上升,反而有所下降。
根據周立在威斯康星州的Organic Valley農民合作社所做的調研,在1910年,當地農民可以得到40%的食物美元(食物美元衡量每一個美元的食物消費中,食物價值的流向),上游的農業投入,會占15%,下游的食物加工與營銷,會占45%。但到了現在,農民只能得到5%。“也就是說,控制上游和下游的食物集團,拿走了幾乎全部的農業補貼。”周立經過調查后認為。
大量農業補貼,直接推低了這些農產品的價格。于是,大量新的食品工業投資直接建立在這些農產品上,從而使得美國逐漸建立了由一些食品聯合體組成的食物帝國。密蘇里大學的農業社會學家Bill Heffernan稱,通過不同的食物生產者之間的兼并、接管、聯盟等方式,產生了更為集中的食品產業集團,這些集團通過“無縫的縱向聯合,控制了從基因到超市貨架的整個食物體系”。
“這個利益集團通過政治獻金和直接出任政府代表、經濟控制和大量的廣告宣傳,已經捕獲了政府、市場和消費者”,周立指出。他舉例說,像美國農業部居然會幫助開發種子絕育技術,而這種生物工藝,只能讓農民們更加依賴種子公司。
在建立國內的統治后,糧食帝國的“無形之手”隨即伸向了海外。
攘外之舉
“比如農產品貿易自由化,最終都是由食物貿易商、加工商、分銷商等控制和鼓吹的”,周立稱。最終,農產品貿易自由化被寫入GATT,并進入WTO條款中。世界各國的農民被迫直接面對發達國家巨無霸的競爭。
于是,發展中國家的資本、勞動力、土地大量轉向城市和工業,或者在發達國家的建議與“資助”下,生產后者需要的單一品種的經濟作物,本地糧食供應體系被逐漸摧毀,最后徹底并入了發達國家的產業帝國體系。
由于美國大選鄰近,“糧食帝國”的游說能量更加不可忽視。盡管農業人口比例不大,卻是“板塊性”最強的利益集團,在一票通吃的選舉人團制度下,更加舉足輕重。“決定最近兩屆美國大選的結局的俄亥俄州和佛羅里達州,剛好都是農業大州”,趙剛處長分析說。
一個例子,便是美國在5月份通過的《新農業法案》。根據該法案,從2007年到2012年,美國聯邦政府用于農業的補貼將達2900億美元,平均每年的補貼數額,將遠遠超過歷史紀錄。與此“交相輝映”的,是美國去年12月通過的新能源法案,提出將把生物能源產量再擴大數倍。“這充分表露了美國繼續在全球策動‘糧食帝國戰爭’的決心”,威廉·恩道爾先生稱。
人類近現代史上,帝國戰爭的發生往往伴隨著全球性的危機。這一次,同樣不例外。
糧食霸權
發源于美國的次貸危機,已經成為全球經濟最嚴重的威脅,同時也深刻地改變著全球地緣政治局勢。
分析人士指出,軍事霸權、能源霸權和金融霸權,是傳統上美國全球霸權的三大支柱。但隨著國家綜合國力競爭重心轉向經濟領域,軍事大棒的威懾力已經勢微;隨著美國公眾和一些利益集團對于高油價日益不滿,國內經濟進一步陷入滯脹,能源霸權也已經明顯表現出了雙刃劍的殺傷力;在次貸危機的重災區金融領域,美國更是元氣大傷。
“糧食霸權,已經成為了維系和強化美國全球霸權的新支柱”,國防大學戰略研究所一位專家稱。他同時指出,全球糧食危機,也有助于強化發達國家的能源霸權,因為目前大多數石油輸出國最大的經濟軟肋,就是糧食問題。因此,發達國家縱容甚至推動糧食危機,一個重要意圖,很可能就是將糧食取代石油并成為地緣政治王牌,以維持其全球的控制優勢。
如果說,對糧食供應在量上的控制,主要在于地緣政治意義,那么,對價格的控制,則具有直接的經濟意義。“尤其是對于維持美元強勢和緩解滯脹困境,糧價具有重要作用”,劉元春指出。
盡管糧價上漲,也會推動發達國家的通脹,但由于消費比重較低,因此通脹影響明顯小于發展中國家。據了解,食品在發展中國家的CPI核算體系中的比重一般在30%左右;而在歐美發達國家,普遍在10%以下。
目前,發展中國家的通脹水平也確實普遍達到了發達國家的三倍以上,比如歐美的通脹水平基本都在3%以下,而中國、印度、巴西、俄羅斯等“金磚四國”則紛紛接近甚至達到了兩位數,越南更是一度超過20%,并成為危機爆發的直接原因。越南、印度等發展中國家近期紛紛動用加息等緊縮手段,以抑制急劇上升的通脹壓力。與此同時,盡管美歐央行在不斷抬高反通脹的聲調,但加息卻停留在口頭和市場的預期中。
有人士認為,這或許是“糧價陰謀”的真義所在。
“本輪糧價暴漲其實是一種金融市場的泡沫,金融泡沫的特征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學終身教授徐滇慶警告說,“現在除了要警惕泡沫本身帶來的沖擊,也要做好應對泡沫破滅的準備”。
劉元春也認同“糧價泡沫”的說法,他指出,本世紀初國際資本首先炒作的是高科技產業,泡沫破滅后是全球IT產業危機;之后炒作的是房地產市場,引發了次貸危機;現在開始炒作糧食價格,跟隨而來又將是什么樣的危機?
“事實上,現在仍然很少有人從這個角度考慮糧食危機的問題”,社科院世界政治與經濟研究所的研究員張明坦言。
(鮑迪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