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李越來越后悔開車回家這個決定。83號公路在月光下猶如一條銀白色的帶子,蜿蜒著伸向遠方,沒有路燈,一邊是看不見底的懸崖,一邊是黑漆漆的林子,呼嘯的風在車子周圍打轉,吹得樹梢如海浪般此起彼伏。
今天是星期五,緊趕慢趕,當蘇李從辦公樓走出來時,還是暮色沉沉了。他看了看表,6點15分,最后一班從省城開往九屋鎮的火車已經開走了。這意味著自己要開120公里的車,沿著83號公路,那條七曲八彎險象環生的盤山路回家。
有那么一瞬間,蘇李也曾經想到過打車,可這念頭就像現在天空中劃過的流星,一閃就消失了。臨出發前,他給姚芷打了一個電話,問了問明天婚禮的準備情況,并拍著胸脯對姚芷保證,今天他就是死,也要爬回家。惹得電話那邊對他一陣怒斥。
明天就是蘇李結婚的日子。相戀5年,仿佛只是一眨眼,日子就像翻書那么簡單地翻過去了。蘇李渴望結婚,他希望結婚能讓他和姚芷重新找回當初熱戀時的激情。
可是現在,蘇李后悔得恨不得給姚芷打電話,把婚禮推遲一天,好讓他可以明天白天再來走這條恐怖的路。
二
83號公路是一條省級公路,路況倒是不錯,可稱平坦。但是,附近的老司機都知道,這條路是名副其實的殺人路。蘇李想回去白天再來,其實是很沒經驗的。因為老司機們會告訴你,這條路,白天比晚上更難開。夜晚,兩邊黑漆漆的倒還能讓人相對平靜,換做白天,好些年輕的司機會被那一個接一個30°夾角的胳膊肘彎嚇得失魂落魄。在轉彎的盲點,司機看不見一點道路的影子,眼前只有近在咫尺的萬丈深淵,完全需要靠駕駛經驗來掌管手里的方向盤和下面車輪。
這條路,蘇李不止一次坐車經過,但換成自己開車,他終于知道了什么叫心驚膽戰。天上的月亮很大,配合著蘇李明亮的車燈,伴著他艱難前行。路邊的指示牌雪白雪白的,猛然被車燈一晃,好像一個白衣人站在路邊一樣,嚇得蘇李不停地激靈。路復雜,指示牌因此也多,聚精會神的蘇李因此總是被嚇到。他咬著牙,硬著頭皮,好容易開過了艱難的一段路,然后他把車停在了路邊,伏在方向盤上大口地喘粗氣。他發現,自己的后背涼涼的,汗水已經把衣服洇濕了一大片。
四周靜靜的,除了風吹密林的那山呼海嘯般的颯颯聲,蘇李甚至還聽見懸崖下面那條河水正在潺潺流動。他點了根煙,繼續前行。
突然,車燈一晃,路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蘇李嚇了一跳,煙從嘴上掉落,渾身的汗毛一瞬間就立了起來。這次不是指示牌,是個人,女人!蘇李嗷的一聲大叫了起來,手腳慌亂地發動車子。可是,越急越難,抓了半天都沒抓到檔桿。
就在這時,女人慢慢走了過來。她走得很慢,似乎料到了蘇李開不動車子,呼呼的風把她長長的黑發向后吹起,有幾縷凌亂地貼在她的臉上,蘇李看見那蒼白的臉上,有幾條血淋淋的傷口。
三
“你能帶我回九屋鎮嗎?”這是女人上車后,對蘇李說的第一句話。她的聲音很甜,身上有種淡淡的香,蘇李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這種香氣在哪里聞到過。
“你別害怕,我深更半夜出現在這里,的確很嚇人,如果你想聽,我可以給你解釋。如果你不想聽,那麻煩你開車。我好累,懶得說話。”說完,女子把頭一扭,轉向窗外,身子慢慢堆進副駕駛的座位里,一臉的慵懶。
蘇李狠狠地眨了眨眼睛,腦袋暈暈的,后背還是發涼,不,是發寒。他的一只手始終抓著車門的開關,隨時做好沖下車去的準備。女人基本正常的言語讓他稍稍有些放心,但他還是忍不住地問:“你是誰?”
女人轉過來,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從挎包里掏出了一張記者證,遞到了蘇李的眼前,然后懶懶地說:“我已經夠難受了,實在不想說話,請放心,我不是……”她沒說完,好像意識到了什么,然后絕望地看了一眼蘇李,又扭回了頭。
朱陽,九屋鎮電視臺新聞部。蘇李把證件拿在手里看了看,終于放心地還給了她。然后發動車子,再一次在83號公路飛馳起來。
“你能給我支煙嗎?”不知過了多久,朱陽突然開口說話。
蘇李愣了愣,從口袋里把煙掏出來遞給了她,然后指了指儀表盤下面的點煙器。朱陽抽出了一根,并不點燃,只是拿到鼻子前聞著。然后,她伸手打開了車載廣播,找了個相對婉轉的音樂。
“今晚車真少,算你,我才看見7輛車過去?!敝礻栠@樣說著,眼睛盯著前方,她把那支煙擺弄在手里,像轉筆一樣轉著花樣。
83號公路又到了一段比較直順的路段,蘇李舒了口氣,邊開車邊說:“這路太難走,所以車不多?!闭f完,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翻弄著便利箱,從里面找出一包沒開封的紙巾遞給朱陽,說:“擦擦臉上的傷口,別感染了?!敝礻柖ǘǖ乜粗K李,眼睛里充滿了復雜的神情,她接過了紙巾,伸頭對著后視鏡照了照自己。然后,摸著臉上的傷口,突然就流下了眼淚。她自言自語:“好丑哦,我怎么變成了這樣?”
蘇李接過話跟著說:“是呀,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還不是你們這些臭男人!!”朱陽猛地就吼了起來,她張牙舞爪地對著蘇李,面目變得猙獰,一雙眼睛里發著兇狠狠的光,那一頭烏黑的長發竟然像水草一般向后飄起。
蘇李被嚇了一跳,手一哆嗦,車子晃了晃,左后輪幾乎是貼著懸崖的邊上擦過,震掉的石頭落下懸崖,巨大的響聲在寧靜的深谷中傳出老遠。蘇李一腳踩死了剎車,然后推開門就沖了下去。跑到路的中央,對著朱陽大喊:“你是神經病嗎?你怎么像鬼一樣?”
夜色如墨,四周一片死寂,蘇李的喊聲因此四處回蕩。許久,朱陽從車里探出了頭,對著他輕輕地說:“對不起。”
四
蘇李受夠了,他恨不得汽車能插上翅膀,像飛機一樣馬上飛出83號公路。也恨不得現在就打開車門,一腳將身邊這個鬼魅的女子踹下去??墒?,這也只能是想想,他還得繼續開,身邊的女子安靜了,83號公路依然像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帶子,漫長地趴在前方。蘇李知道,最險的一段,很快就要來了。
“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不是想把我踹下車去?”朱陽笑著說,她那血跡斑斑的臉,顯得更加猙獰。
蘇李不說話,也不看她,板著臉專心地開車。著名的“鬼見愁”到了,這里連續四個胳膊肘彎,讓數不清的司機連人帶車留在了這里。路變窄了,蘇李遠遠已經能看見矮矮白白的隔離墩。
突然,旁邊的朱陽一把抓住了蘇李手中的方向盤。蘇李大叫:“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朱陽的臉緊盯著前方,她的手沒動,任由著車子自然地向前,同時,她低低的聲音在蘇李的耳邊響起:“別動!相信我,千萬別動!不要看路兩邊,專心把住方向盤?!?/p>
蘇李被她嚇傻了,車子依舊在向前行駛,而第一個彎就要到了。電光石火間,他根本來不及反應,他把眼睛一閉,心里絕望地閃出了一個念頭,完了!這女子果真是個不祥之物。車子一晃,重心慢慢開始傾斜,蘇李睜開眼睛,第一個彎竟然過來了。旁邊的朱陽扶著方向盤,車子隨著她的操控,慢慢行駛。這時,蘇李猛然一哆嗦。他看見黑漆漆的路邊竟然隱隱約約地站了許多人。這些人看不見臉,但齊刷刷佇在路邊,搖搖晃晃地向蘇李的車走來。
“別看他們!”朱陽又低沉地喊了一句,“把好你的方向盤,朝前看?!币环N聲音,空洞而悠長,像是野狼孤獨的嗥叫。蘇李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他控制不住渾身哆嗦,臉色慘白如紙。這時,朱陽突出伸出一只手,在蘇李的太陽穴上重重地點了一下,蘇李的腦袋一歪,軟軟地癱倒下去……
蘇李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全身都是汗,把衣服都洇濕了。四周靜靜的,明亮的街燈遠遠地排成兩行,向遠處延伸而去。街上空蕩蕩的,九屋鎮的衛生工人已經開始在清掃大街了。
這是夢嗎?蘇李的身上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層,他慢慢坐了起來,后背像折斷了一般地痛著。旁邊的副駕駛上空空蕩蕩,沒有朱陽的影子。可是,擋風玻璃下面,有一根煙,靜靜地擺在那里。
再也不敢多想了,蘇李趕忙發動汽車,他唯一的打算就是回家,趕緊回家。
站到淋浴下面,當滾熱的水由頭澆下,蘇李依舊不敢確定昨晚發生在身邊的一切。他閉著眼,任由熱水慢慢地流遍全身。一種特別的聲音慢慢傳進他的耳朵,他看見浴簾外面站著一個女人的影子。蘇李再也受不了了,沖出浴盆,一把扯開了浴簾,原來是姚芷。姚芷睡眼惺忪,對著蘇李撒嬌:“你怎么才回來?我都擔心死了,我看電視上說,昨晚83號公路有6輛車掉下了鬼見愁……”
“什么?”蘇李叫了起來。
姚芷說:“是呀,我都想穿衣服去現場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見我同學朱陽對我說,姚姚,你的結婚禮物我送完了啊……”
“朱陽是你同學?”蘇李再次打斷她。
“是呀,可惜她來不了了。我昨天剛參加完她的葬禮,她死得可慘了,被她男朋友拋尸在83號公路邊上,半個月后才被發現。”說完,姚芷走上前,鉆進了蘇李的懷里,傷感地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哭得我眼睛都腫了,你看……”
蘇李抱著姚芷,腦袋一片空白。他聞到姚芷身上也有一種淡淡的香,突然之間,他反應過來,這種香,是葬禮上大家都燒的那種,最普通的香。
(選自《知音女孩》2008年8月,小皇圖)